听到耳畔的声音,阮祺的眼圈一下子便红了,想要转头时却被身后人按住。
“不能回头,”背后的嗓音忽远忽近,仿佛隔着一层水雾,让人听不真切,“你身上有禁制,回头会被发现。”
阮祺用力颔首,示意自己不会再回头。
“时间有限,我只能在此地停留片刻,你如今在什么地方,还在大昭境内吗,有没有被关押起来?”
阮祺努力平复心绪,将自己路上的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应该不在大昭境内,没有关押,仙翁对我还算温和,允许我自由出入,只是与村人交流时会受到限制。”
“家里怎么样,大伯和伯母没有急着找我吧?”
其他倒还好,但大伯腿伤才刚痊愈不久,阮祺不想在忙过婚仪后,还要让大伯为自己的事情忧心。
“我骗他们你与我一起离开回关外了,有崔庙祝作证,你大伯他们不会起疑。”清珞道。
“下界地域有限,最多一月……”
阮祺深吸口气,忽然笑了笑,伸手扯住身后人的袖角。
“没关系,你不用心急,这边条件还不错,吃喝都有,我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清珞沉默许久,怀里人嗓音轻颤,明显也是不安的,但比起指责和催促,对方第一个想到的却是安慰自己,让他不要心急。
河面荡起涟漪,阮祺感觉耳后被人轻吻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脸红,身周的温度便彻底消散无踪。
似乎有声音传来,可惜阮祺已经听不清了,只感觉自己迅速下坠,再一次沉入梦乡。
芜河村,水神庙内。
清珞睁开眼,跪在面前的两人顿时将头埋得更低。
静室落针可闻,空气潮湿而阴冷,寒风吹过,在地面结出银白的冰霜。
陶玄景手中的法印已然破碎,一口血险些直接呕出,却被他强行咽下,嘶哑着嗓音道。
“噶什在大漠几种通用语里都有移动的含义,咳!就意味着,那边很可能不止有一个噶什村。”
数量不定,位置不定,且都在不断的移动之中,加上有仙翁阻挠,在君上无法使出全力的情况下,寻到阮祺的可能微乎其微。
清珞并未开口,只垂眸盯着两人。
一旁的梅秀舟噤若寒蝉,都有些羡慕外出办事,四处奔波的岳闻朝了。
岳将军虽然辛苦,但至少不必如他们一般直面仙君。
眼前仙君其实与过去在无念天时并无任何差别,都是一样的威压摄人。
然而他们已经习惯了落入凡尘后的仙君,再回到此时,甚至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或许也不是全无办法,”担心同僚呕血身亡,梅秀舟硬着头皮开口道,“既然君上神力不能使用,那么,是否可以借住凡人本身的力量。”
“自古财帛动人心,大漠多有沙匪盗贼,对当地情况最是了解,只要银钱足够,未尝不能借助他们的力量。”
四周安静,梅秀舟等了半晌,也没等来上首之人的回应,额头逐渐冒出冷汗。
就在他忍不住开口请罪时,头顶终于传来声音。
“你觉得,仙翁会没有防备到这一点?”
梅秀舟斟酌着词句道:“仙翁心思缜密,却并非算无遗策,在他眼中凡人孱弱,几乎与蝼蚁无异。”
“他会提防着仙君派人找寻,却未必会防备那些只懂舞刀弄枪的普通凡人。”
清珞思忖片刻,轻轻颔首:“……也好,那此事便交由你去安排吧。”
“是。”梅秀舟浑身松懈,知晓自己是逃过这一劫了。
还在呕血的陶玄景没敢等对方吩咐,抢先道:“属下会修补好法印,尽快卜算出阮公子的位置。”
两名下属相互搀扶着离开,已经临近清晨,清珞望着窗外的晨雾。
……沙漠吗。
清早阮祺依旧是被渴醒的,起身后足足喝了大半壶冷水,总算感觉自己活过来一些。
阮祺摸了摸脸颊。
好在他昨晚涂了些面脂,不然照这样干燥下去,他身上也要跟着起皮皲裂了。
听见卧房里的响动,杉十五端了水盆进来,顺便将一碟糕点放在桌边。
“君后醒了,这是杉十一做的玫瑰酥,您尝尝可还合胃口。”
跟随在阮祺身边的共有三名傀儡仆从,杉十五负责看守护卫,杉九负责内外杂务,这位杉十一,如今看来应当是负责日常饮食的了。
碟子里的玫瑰酥与店铺里卖的很是不同,小巧细致,比起糕点,倒更像是某种精巧摆件。
阮祺拿起尝了一口,面上神情古怪,委婉着道。
“那个……你们还是准备材料,让我自己来做吧。”
他虽然不擅长做糕点,但自认只要原材料够好,做出的味道绝对不会比眼前的玫瑰酥更差。
杉十五皱眉,告了罪后也低头尝了一口,随即便明白是什么缘故了。
“君后恕罪,凡间食材没有灵气,杉十一估计是用了上界的做法,味道才会出现偏差。”
傀儡仆从灵智有限,不懂变通,否则换了梅秀舟来做,想来都不会做出这种离谱的味道。
阮祺听到某个词汇,好奇问:“那个,灵气是什么?”
“灵气……”杉十五犹豫着该如何解释时,忽然被身后沙哑的嗓音打断。
“小君后好奇灵气是什么,刚好,老臣今日正准备教导您一些上界常识,”老者拄着拐杖,语气平缓道,“小君后是想现在学,还是等用过早饭之后再学?”
阮祺瞬间站直:“先吃饭。”
对不起,他忽然没那么好奇了。
瑶台仙翁虽然对他态度恭敬,但只要决定好的事物,向来不会轻易更改。
阮祺磨蹭着吃过早饭,在老者的注视下,最终还是搬凳子坐在桌边,手里握着纸笔,头痛地听老者授课。
天知道,他除了幼年时被娘亲教导过一些文字,还从来没如此认真学习过。
老者语速很快,内容艰深晦涩,阮祺听得两眼转圈,也只勉强听懂所谓灵气,应当是游离在上界的基本气之一,与之类似的还有魔气,妖气等。
至于什么魔神,什么魔种,阮祺则是有听没懂,隐约感觉似乎是与郎君先前的重伤有关。
阮祺无法理解,一个如此可怕的事物就不能远离吗,为何非要以命相搏不可。
老者凝视着他,良久才用喑哑的嗓音开口道。
“是能够远离,但若是将魔神放出无念天,万千小世界便会因此而遭殃……仙君庇佑天下苍生,您是仙君伴侣,当明白其中的道理。”
“好了,”老者抚掌道,“这些旧事无聊,小君后应该也听腻了,正好时辰还早,请小君后回去温习老臣方才教导您的法术吧。”
温习什么?
什么法术?
阮祺杏眼瞪圆,不是,他刚刚是不是漏听什么了。
事实证明,根本就不是他走神漏听了,而是对方的确只随口提到了一句,所谓自如运转体内灵气,便可达到呼风唤雨,移山倒海之能。
老者苦口婆心:“您如今还是凡人,没有法力修为,老臣无法将您带回无念天,想来仙君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会甘愿陪您留在下界。”
“仙君是无念天主,无念天一日都离不开仙君,还请小君后尽快提高修为,好让一切都回归正位。”
阮祺头皮发麻,压力山大。
原本他是打算清早到附近去转转,收集信息,顺便寻找可能离开的办法。
如今可好,一直到晌午,他都枯坐在桌边,对着面前的一块玉石发呆。
阮祺甚至怀疑,老者是故意给他安排完不成的任务,好让自己没有空闲再做其他。
杉十五端了茶水进来,见阮祺愁眉苦脸,低声劝道。
“君后不用急,小人跟随在仙翁身侧时,曾经听到过您在庙市上捞鱼的传闻,没有人能在捞鱼时百发百中,君后是否有想过,那可能就是您在无意中使用了某种法术。”
阮祺忽然抬眼。
确实,他之前就觉得奇怪了,崔庙祝只说那是神明保佑,让他不必多想。
“能带我去死水湖吗?”阮祺问。
隔空取物他实在是学不会了,可再让他捞一回鱼,他说不准能找到些感觉。
“抱歉,”杉十五神情歉意,“仙翁下了禁令,不许您靠近任何水源。”
阮祺:“……”行。
法术是学不会的,水源是不能靠近的,阮祺彻底服气,干脆咸鱼躺平,晌午也不做饭了,带着杉十五到附近的村庄里闲逛。
与芜河村不同,这里的村庄房屋排列密集,彼此紧挨着,中间只余下窄窄的巷道。
来往村人脊背佝偻,面貌枯瘦,像是早已经对外乡人司空见惯,神情麻木地从他们身旁路过,连目光都不肯投来一个。
“这里的人,是不是有什么不对?”阮祺小声问。
村庄里大半都是头发花白的老人,极少能见到年轻男女,孩童更是只有零星几个。
明明村外那些货郎还很正常,可一旦进到村子里,就感觉四处都透着诡异。
“回君后的话,衫九与小人查探过周围村庄,确认并没有任何危险。”杉十五护卫在他身侧道。
阮祺点点头,或许是他想太多了,当地环境困苦,的确有可能使年轻人背井离乡,到外地去讨生活。
而年轻人都离开了,孩童自然也就跟着减少了。
然而宽慰了自己,阮祺还是觉得哪里不舒服,正要转身回去,忽然听背后有人唤他。
“还请公子留步,在下有事想求您帮忙!”
声音有些耳熟,正是阮祺昨日在集市上遇见的那名年轻公子。
今日对方换了件深色锦衣,因为奔跑太快,以至于衣衫有些凌乱,眼里明显透出焦急。
阮祺停下脚步,疑惑望向他。
青年顿时尴尬,站定理了理衣袖,朝他拱手道。
“打扰公子了,在下顾允海,来这边是想要求购一样物品,因为语言不通,直到今日也没能如愿。”
“若是公子肯帮忙的话,无论最后是否能成功,在下都愿出十两,不,十五两银子作为酬谢!”
阮祺仔细打量顾允海。
不是错觉,这人的确让他有种莫名的亲近和熟悉。
“你是大昭哪里人士?”阮祺忽然问。
顾允海一愣,不过还是如实作答道:“在下是京城人士,最近随父亲到此地来办事。”
“那你去过……”阮祺想问他是否去过常渊县,不过试了几次也没能成功,只得放弃。
“算了,你想要何时去买东西,我陪你走一趟便是了。”
“好好!”顾允海喜出望外。
“明天吧,那家人出门去了,估计最快也要明早回来,若是不麻烦的话,明日午时我在巷口外敬候公子。”
阮祺算了下时间,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点头同意。
与顾允海分别,阮祺也没心思继续在村里闲逛,又找村外货郎买了熏蚊虫的草药,便带着杉十五离开了。
杉十五盯着大堆的草药心底疑惑,但考虑到凡人脆弱,的确耐不住蚊虫叮咬,便也释然了。
夜里熄灯后,阮祺装睡到五更左右,一直到窗外再听不到脚步声音,才小心翼翼爬起身,按照昨晚的办法再次点燃沉香。
这一回阮祺做得异常熟练,感受到身周的水气才刚腾起,便利落将东西收好,迅速躲回床铺里装睡。
等到杉十五的脚步再次消失,阮祺闭上眼,紧握着手串沉入梦乡。
……不知今晚还能不能见面。
月华倾洒于河面,梦里的一切都笼罩在水雾之中,迷迷蒙蒙,叫人看不分明。
有温热的气息自背后传来,阮祺一喜,提起的心总算是落了下来。
阮祺没敢回头,只紧抓住对方的袖角:“你来了,今早仙翁非要教导我法术,我还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沙漠炎热而干燥,这里没有一处地方是阮祺所熟知的,他仿佛被丢弃的小动物,每时每刻都活在无尽的惶恐之中。
若是再不能与郎君相见,他真不知道要怎么熬下去了。
时间有限,阮祺整理了下思绪,快速将今日发生的事情简单叙述了一遍。
“我已经约好明日与那位顾公子见面了,虽然我被仙翁下了禁制,但顾公子性情温和,人也很健谈,说不准会无意间吐露些什么。”
“嗯。”清珞缓缓应了声,语气仿佛有些古怪。
“怎么了?”阮祺疑惑。
“人很健谈,性情温和,”清珞声音很轻,每一个字句都裹挟着凉意,“你对那名顾公子,似乎很有好感。”
阮祺:“……”
不是,有什么好感,他就是觉得对方很熟悉,怀疑是不是在哪里见到过。
指尖微凉,轻抚过阮祺的颈侧,耳畔的嗓音比任何时候都要低缓。
“今晚还有时间,别回去,再多陪我一会儿吧。”
阮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