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阮祺偶尔还能回想起自己幼年时的经历。
大约是五岁时候,似乎从某一日起,娘亲忽然开始对他冷淡起来。
不肯替他穿衣,不肯与他说话,阮祺踉跄着上前想牵住对方时,总会被娘亲厌烦地挥手推开。
阮祺努力做家里的杂务,拼命试图讨对方的欢心,洗衣叠被,打理房间。
等阮祺终于能堆起木凳够到家里的灶台时,娘亲被外公接走,再也没有回过家里。
阿爹骂他是扫把星,若不是他,娘亲便不会改嫁离开。
十二月,天上飘着大雪,阮祺穿着单衣被阿爹赶出家门,站在雪地里浑身战栗。
隅山村,河神庙内。
贺擎佝偻着腰,满意打量面前已经被黑气笼罩,从指尖开始蔓延上冰霜的阮祺。
对方神情空洞,双眼茫然张着,里面满是痛苦与挣扎。
和他情况相同的还有一旁的顾洵,不过顾二公子的处境明显更糟糕些,身上的黑气已经凝结成实质,冰霜也从手脚蔓延至四肢。
“你不是很能耐吗,”贺擎的目光满是恶意,死死盯着阮祺,“把我卷进水里,害我名声扫地,让我在整个隅山村里都抬不起头来。”
“看看你面前的河神庙,这里能有今日,全都是拜你所赐。”
阮祺脸色苍白,不说也不动,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姿势,唯有眼里的痛苦更甚。
“哦,我忘了,”贺擎扯出笑容,干枯的面孔瞬间扭曲,“你如今已经落在我手里,用不了多久,你那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郎君也要过来一起陪你了。”
贺擎伸出手,试图将意识不清的阮祺从地上拖起来,却听神像内传出一阵嗡鸣。
……像是在提醒他,不要做多余的事。
神像已经不是先前那座了,榉木雕成的身躯高大,也如同贺擎一样佝偻着背脊,脸孔与五官皆浸出黑红的血色。
听着耳畔传来的尖利嗡鸣,贺擎的神情越发扭曲,不过到底心存畏惧,愤愤将手松开。
贺擎踱着脚步,视线依旧不肯放弃地停在阮祺身周。
看黑气蔓延的速度,要彻底掌控住对方,最少也要花费一炷香的时间。
“你,”贺擎到底还是气不过,沙哑着嗓音指使道,“去把台面的灰尘扫净,还有主殿里的地砖,所有污渍都要擦洗干净了。”
愣在原地的阮祺僵硬起身,仿佛提线木偶一般,拿起墙角的抹布,浸水后慢慢拧干。
“对,跪在地上擦,每一块地砖都要擦到,若是有一块擦不干净的,我便把你的手脚打断。”
瞧着阮祺的狼狈模样,贺擎的郁气总算消散了些。
与芜河村的水神庙同样,河神庙修建也有些年头了,地砖本就陈旧,加之每日香烛熏染,到处都是污黄的印迹。
阮祺不过跪在地面一会儿,衣摆和双手就都沾满了污渍,然而却像是毫无所觉般,继续一点点擦拭眼前的地砖。
贺擎哼笑了一声,像是终于满意,回头去查看顾洵的情况。
却不知就在他离开的瞬间,原本乖顺跪在地面的阮祺突然垂下眼眸,尝试着动了动指尖。
能动了。
阮祺心底惊喜,却不敢露出痕迹,仍旧维持着刚刚的动作,见贺擎彻底走远,总算舒了口气。
其实早在迈出芜河村起,阮祺就已经察觉到不对,只是他那会儿被顾洵牵制,再想要脱身已经来不及了。
之后便像是被什么操控了一般,陷入到过去的回忆里无法醒来。
直到耳边有人唤他。
虽然无法确定,但阮祺下意识觉得那应当是郎君的声音,只是对方后面叮嘱的那句话,却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出于对清珞的信任,趁着被供桌遮挡的空隙,阮祺不着痕迹地按住自己手腕上的冰霜,小心向外拉扯,慢慢从里面扯出一条黑色的细线。
阮祺:“……”咦?
居然真是可以取下来的。
黑色的细线仿佛没有尽头,越扯越长,阮祺担心被发现,只能像缠线球一样仔细团起来,终于团出掌心大小的圆球。
圆球触感冰凉,沉甸甸的,摸起来莫名叫人不太舒服。
按照清珞的说法,这应当就是对方用来操控自己的魔气了。
魔气至阴至邪,能引发人心底最深藏的恐惧,倘若阮祺被幻境掌控,那与他姻缘相连的清珞便也同样会受到一定影响。
唯一庆幸的是,跌落下界的魔种灵智并不高,且凑巧挑选了河神庙作为藏身之处。
若不是仙翁还想弄清楚背后还有没有其他藏匿的魔种余孽,恐怕最初照面时便已经将对方彻底消灭了。
贺擎还在检查顾洵的情况,阮祺深吸口气,将刚团好的魔气圆球重新藏进衣袖。
剩下的,就是找时机将这东西放到贺庙祝的身上了。
河神庙内一片死寂。
贺擎将顾洵的身子摆正,确保他不会中途清醒,转头却发现原本该擦拭地砖的阮祺不知何时已经挪到了自己脚边。
“对,仔细擦。”贺擎没觉察出不对,只不屑俯视着他。
“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一个普普通通的乡下哥儿,若非运气好碰到你那郎君,怕是早就已经家破人亡,穷困潦倒了。”
贺擎说这话时眼里满是嫉妒。
他也是不久前才刚刚知道真相,他想不通,为何这样的好运落不到自己身上。
不过很快了,贺擎瞥了眼供桌后的神像。
河神已经答应过他,只要他能将事情办妥,便会赐予他神力,让他能脱去凡胎,长生不死。
“你在做什么?”
贺擎沉浸在内心的畅想里,转头却发现阮祺还紧跟着自己,顿时忍不住皱眉。
神庙地砖有一条脚步拖拽留下的痕迹,血水已经凝结,阮祺神色空茫,似乎是想要将那道痕迹擦净。
血水?
贺擎恍惚了一瞬,竟想不起那血水是从何处而来的,紧接便感觉小臂一痛。
他掀开袖口,就见枯瘦如柴的手臂上横亘着数道已经结痂的伤疤。
这些伤口是从哪里来的?贺擎想得头痛,瞧见身旁的阮祺心底一阵烦躁,下意识抬脚踹了过去。
然而出乎意料的,刚刚还一脸呆滞的阮祺轻巧躲过,不仅如此,贺擎才回过神来,就发觉对方已经将一团浓黑的事物挂在了自己的衣摆之上。
“你!”
无数道黑线向上缠绕,越来越多的记忆涌入,贺擎想起自己是在河神庙山脚下捡到的那团血肉。
像是什么东西里落下的碎块,腐烂冰冷,令人作呕,贺擎却仿佛毫无所觉,小心翼翼将那碎块收好后带回了庙里。
那是河神,不对!
记忆回笼,贺擎总算反应过来,错愕望着面前的神像。
身上的黑气蔓延,无法言喻的惊骇涌进心头,这个他用祭品、用血肉供养出来的东西,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河神。
“不不,是我弄错了,你一定是河神,你不可能是别的事物!”
恐惧让贺擎头晕眼花,他四处乱转着,似乎想找到某样凭证。
阮祺起初还安静瞧着,到后面甚至都有些同情了。
不过他并没有同情太久,趁着对方彻底发疯的空当,迅速将顾洵身上的魔气尽数取出。
冰霜融化,顾洵迷茫地睁开眼:“这是?”
“别问了,”阮祺拉了他一把,“先离开这里……”
话未说完,身后突然传来巨响,两人一齐望过去,才发现贺擎正举起香几,奋力朝庙里的神像砸去。
香几足有半人多高,平日都是用来放置兽首香炉的,分量极重,也不知贺庙祝是如何举起来的。
“轰”的一声巨响。
木雕的神像直接被砸出一个豁口。
阮祺暗道不好,按照郎君的叮嘱,在把魔气放到贺擎身上使对方陷入混乱后,他该趁机将顾洵送走,之后再逐个应对贺擎与藏在神像里的魔种。
而如今魔种被发疯的贺擎提前放出,再想脱身就麻烦了。
来不及考虑,阮祺看准挂在墙上的青铜剑,用力推开顾洵:“朝门外跑,别回头。”
青铜剑是庙里做法事用的,没开刃,里面却是实心,一只手根本提不起来,阮祺几乎用尽全力,才好容易从高架上取下。
顾洵刚跑到半路,望见阮祺的动作,忽然停住脚步。
大门就在眼前,顾洵狠狠咬了咬牙,却没有直接离开,而是折返回去,帮阮祺拖住还在庙里发疯的贺庙祝。
“快!”
顾洵看不到地上的黑影,也弄不清阮祺究竟要做什么,却下意识相信对方。
阮祺意外瞧了他一眼,没再犹豫,越过贺庙祝,双手握紧青铜剑,运起浑身力气一剑斩落。
金光乍现,从中间斩断的黑气迅速消融,河水汹涌倒灌,冲洗净满室的污秽。
发疯的贺擎委顿在地,直愣愣望着已经彻底崩毁的神像。
铺天盖地的水雾里,阮祺终于想起记忆的后半段。
五岁那年,他在雪天被阿爹赶出家门,无处可去,一路爬山进到水神庙里。
神庙破败不堪,阮祺冷极了,倚靠在供桌旁边,用手拍了拍同样破败的水神像,说我们都无家可归,以后就一起作伴吧。
他原本该死在那个寒冷的冬夜。
然而九天之上,正与魔神激战到最后关头的神明投注下目光,望向凡间庙宇里的小小身影。
风雪吹开庙门,醉酒归来的老庙祝急匆匆抱起阮祺,给他穿上厚衣,牵着他的手将他送去大伯家里。
十数年后,芜河村东尽头的旧宅前,已经长大的阮祺在契约上按下自己的指印。
“我叫阮祺。”他凑到床边,望着里面满身伤疤的青年。
“是来给你冲喜的夫郎,”阮祺隔着帷帐,小心牵起对方的手,“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