遂钰说:“如果陛下没想好派谁去,既然燕羽衣想要和南荣王府一较高下,不如请世子相迎。”
按照原本的议程,就该是南荣栩城外迎接。
作为朝廷肱骨,皇族之外的第一大异姓王府,由南荣栩前去,于身份礼数上是最好的。
但……比不得太子。
皇帝为什么不派太子去?
迟疑片刻,遂钰出声:“太子近日事也不多,如果陛下觉得世子不好,或可将太子从外调派回京。太子已有多日未回宫,前些日臣去贵妃处,贵妃还说,她与太子妃甚是想念。”
“贵妃还说什么了。”萧韫阖眼,淡道。
遂钰:“自从跟在陛下身边当差,贵妃娘娘对微臣所说的肺腑之言便越来越少了。”
萧韫反问:“你是在怪朕?”
“没有。”遂钰摇头,他虽受太子与贵妃恩惠,但那些已经足以用萧鹤辞入主东宫,享太子之位报答。想来萧鹤辞今年也没怎么登门与他商议要务,是有意把他从身边撇干净,找个闲暇时间,水到渠成地处理掉。
遂钰心中盘算着,手里不住把玩飘落至水面的白梅。
半晌,萧韫勾起遂钰的下巴,声音微扬,笑道:“想什么呢。”
“在想……”遂钰略拉长音调,慵懒道:“什么都不想想。”
他最近确实忧思过度,自萧稚要被她老子嫁去西洲开始,他的身体便没好过,脑子也没有一刻停止转动。整日思量,整日算不准朝堂局势,再这么耗下去,他真要把命耗光。
路行困顿,该及时止步。
遂钰说:“放我几日清闲吧。”
萧韫:“难道朕没让你清闲过吗?”
遂钰摸摸掌心与虎口的茧,这几日已经褪去了一层,又露出里头细嫩的肉来。他抬起十指,放在萧韫眼前晃晃,说:“前些日只是没办朝廷的差,陛下给臣的差,臣可是每日未曾倦怠。”
“你在怪朕?”
“不敢”遂钰低眉顺眼道。
萧韫乐了,又说:“强身健体有什么不好。”
就连太医最近几日请脉都说,小公子的面色看起来比之前好了许多。
“就是不好。”
遂钰没有征战沙场之心,自然无需多健壮的体格。
诚然,南荣府对朝廷的愤怒,看似源于质子在大都深受迫害。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属于南荣一族的傲然气节。
他们觉得,南荣氏的儿郎就该征战沙场,并非身处京城偏安一隅。
可遂钰偏偏在偏安一隅中走上另外一条料峭险峻。
然朝堂风云诡谲,哪里是战场明枪暗箭,布阵便可防的。
父兄明白这一点,所以尽可能地迁就遂钰的习惯。南荣栩来大都这么些日子,从未询问过遂钰出入,他消失几十日,也没有差人找过半刻。
一切都朝着遂钰无法控制的方向疾驰而去,可他偏偏又是那个局中人。
他歪着头想了半晌,瞥见萧韫正拆开一小瓶米酒喝,可这酒瓶……遂钰迷惑地蹙眉,脑仁被温泉温度熏得晕乎乎的,思索了很长时间才逐渐意识到,那是他和越青存在后殿的酒。
每瓶酒都标注着时间,三日制一瓶,贮藏在地下的小窖里。
瓶上的时间赫然写着贰拾叁,遂钰大惊失色,连忙扑腾着游至萧韫面前,夺走他手中自己酿制的最后一瓶米酒,愤怒道:“这是最后一瓶!”
“这是最后一瓶!”他见萧韫没反应,大声重复道:“酒,你怎么偷喝我的酒!”
萧韫挑眉,两指勾着酒瓶将其放在岸边,捻起酒杯晃晃,挑衅道:“喝你一壶怎么了。”
哪里是一壶,贰拾叁是最后一壶的编号,以遂钰对萧韫的了解,他几乎能够确定,萧韫已经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偷偷喝光了他所有贮藏的米酒!
好一个王八蛋!
遂钰张牙舞爪地扑向萧韫,怒道:“我要杀了你!”
萧韫乐不可支,仿佛主人在看愤怒却无计可施的猫,只要略伸伸手,就能捉住后颈皮提溜着,睨着眼瞧对方暴躁又可爱的模样。
他说:“你身上,吃的、喝的、用的哪样不是我给你的。”
海量的珍品送进玄极殿,遂钰只挑最好的入口,花销规格比皇帝还高,萧韫赶着趟地给他最好的,谁知竟还不满意,非要不值几个钱的米酒。
萧韫卡住遂钰的肩胛,问道:“在你这,究竟什么最贵。”
皇帝没下重手,只虚虚扶着遂钰,遂钰脚底是几块滑不溜秋的鹅卵石,他知道萧韫没生气,只是怕他摔进水里,于是更肆无忌惮道:“自然是我亲手所制的东西。”
凡事都讲究价钱,萧韫心平气和问:“几两。”
遂钰霎时觉得自己从萧韫这里学到的察言观色,凝神静思,什么乱七八糟的沉稳洞察,全都不管用了。
“你教过的,君子处世当光明磊落,不能像山野村夫,土匪山大王。”
萧韫耳朵里听着,眼睛游移,遂钰面如脂玉,唇若含朱,生起气来也带着几分艳丽。他一时心猿意马,竟真就将遂钰的声音当耳旁风。
跟在皇帝身边久了,遂钰自然看得懂萧韫究竟是认真还是分心。
他气得撩水泼人,萧韫一概接受,一概承担,甚至还分心帮遂钰站稳别跌回去。
“岁津云暮,有想过年夜做什么吗。”萧韫忽然问。
遂钰悬在半空的手滞住,背诵般喃喃道:“年三十那天,陛下丑时便得起身,前去檀坛祭祀,告慰先祖,祈新年风调雨顺。卯时三刻至前朝训*群臣,午时与宗室听曲赏花,宗室散去后,皇子与公主们会来请安。”
“初一西洲使团正式来访……嗯,还有,还有——”
还有什么来着,遂钰想不起来了,总觉得还有什么要紧事没做。
其实萧韫只是想问遂钰,有没有什么心愿,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见遂钰实在是想岔了,正欲引导,却听遂钰说:“初一下午要陪大嫂去城外上香,晚上不回来。”
萧韫抿唇,没说话。
遂钰仍在自言自语,“国寺那个地方,不怎么好,大嫂怀有身孕,还是去个清净点的地方。不过清净的寺院一般没什么供奉,禅房修得不好。”
他转而问萧韫:“能让大嫂住上次我住过的那间禅房吗?”
“那是皇后的住处,得问皇后。”萧韫觉得遂钰的计划里没他,有些不悦。
遂钰哑然,这要怎么问,皇后铁定要给他脸色瞧,他才不去中宫触霉头。
“我吃的、喝的、用的全是你的,为什么不给我禅房住。”遂钰原话奉还,说:“陛下既不给我皇后的禅房,那把你的禅房让给我住一住。”
萧韫捏住遂钰的下巴,咬牙切齿地左瞧右看,看这张满脸写着没良心三个大字的小混蛋,“怎么?皇位也让给你坐坐?”
“才不要。”遂钰想到皇帝每日早朝便头疼。
大约皇帝是世上最忙碌的人,没有之一。
九五之尊,生杀夺予固然重要,然自由无价。
“小混蛋,朕是问你,过年就没有要和朕一起做的事情吗。”
皇帝终于忍不住了,开门见山道。
话落,他抓住遂钰唇角悄然而逝的笑,遂钰没看他,目光锁定远方。
“笑什么。”萧韫冷道。
遂钰装傻,啊了声,“什么笑什么。”
“南荣遂钰!”
遂钰连忙起身,横跨一步,抓着岸边的扶台,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肩头,快速道:“我泡好了,先回去睡。”
萧韫没回头都知道,遂钰一定跑得飞快,生怕慢半步便被他抓住重新拖回池子里。
遂钰动作麻利,随便扯了件外袍披上,边走边系扣子的时候才发现这是萧韫的龙袍。萧韫似乎很喜欢云纹,他喜欢什么,就爱给遂钰套上什么装扮,遂钰就像是他藏在皇宫里的椸枷,后来逐渐走出宫门,变成了他展示在大都的皮囊。
两三个时辰前,遂钰昏昏沉沉意识模糊,小指被萧韫套上了什么东西,方才没顾上看,此时动手摸了摸,竟是一粒雕琢成飞羽的翡翠戒指。
他正欲开口,听到萧韫懒洋洋道:“刻瓴部单于掌中之物,朕瞧着只有这个最值钱。”
竟是从人家手里扒来的战利品。
刻瓴部喜珠玉圆润,且游牧很少佩戴这种棱角凸起配饰,御马驯兽多有不便,这飞羽……遂钰心中逐渐浮现了个荒唐的念头。
萧韫:“那扳指太大,想你也不喜,索性叫工匠切出最纯净的一小块,雕琢花样。朕趁你睡着的时候看过了,很漂亮,好好戴着,翡翠养人。”
遂钰嘴角抽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皇帝奢侈也并非半日之功,但这翡翠价值不菲,能戴在单于手上的,想必有价无市,竟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做尾戒。
“什么时候的事。”遂钰出声。
萧韫少年时善战,就连登基大典也只是草草了事,戎马半生,征服过的部落不计其数。遂钰曾在宫内典籍中见过记载,透过那些年份数字估摸出萧韫的马蹄究竟踏遍了多少山川,亦无法将英勇善战,策马奔腾的少年皇子,与现在这幅老奸巨猾,心思缜密,阴晴不定的皇帝联系在一起。
月光落在地上,看得见摸不着,循着温润且微弱的光,遂钰摸索着找到鞋子,才穿了一半,听到身后流水溅落岩石的声音,萧韫的声音渐近。
“大概是——”
时间距离现在太久了,久到就连萧韫都要略微沉吟,他以博闻强记为傲,但翡翠的事情好像发生在他十几岁左右。
“像你这般年纪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