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幼童做诱饵,无论放在什么战场,也是最为划算的买卖。
只是用些糖果便能诱导的小孩,没大人们那么多心思,甚至还算不上什么代价,便能击敌至胜,就算是失败,也没什么可惜。
萧韫最初见此,是被南荣王安排至粮道押运,路遇马贼劫道,他们便是使用这般的手段,从他手中骗走数车粮食。
尽管只是假意应允,半日后便带人杀至老巢,夺回了那些粮食,但仍然令萧韫数日噩梦缠身,梦中全是稚子惨死。
后来这个法子逐渐在军营中流行起来,哪怕是大宸的士兵,也有使用此法夺回失地。
想出这个法子的人是魔鬼,而施行此招的人死后,即便身负家国荣光,又怎能坦荡地早登极乐。
都该下十八层地狱,受烈火灼烧之刑。
南荣军训练有素,数箭齐发如有千钧压阵之势,锋刃如雨,骤然铺天盖地地降落,密匝匝地向面露茫然的幼童扑去。
一张张稚嫩的脸,表情停留在箭矢入体前的懵懂,倒下时,有人的火折挨着衣角,火苗立即顺着极易点燃的麻布腾起,红光乍现,爆炸轰鸣拔地而起。
经过训练的战马,马蹄似钉在地面般,乘于马背的战士们巍然不动,凝神等待皇帝下令。
空气中烧焦的肉味随风而来,萧韫死死盯着烟雾缭绕之中的动静,弓弦再度绷紧。而他身后的胡小海似是听见了什么,向东南方望去,先是眼前一亮,而后迟疑道:“二爷……四、四公子?!”
萧韫拧眉,端平肩膀蓄势待发,胡小海发音字正腔圆,他听得明明白白。
遂钰并未听他的话,擅自回来了。
“南荣遂钰,你敢抗旨。”
遂钰从未见过萧韫如此凌冽的表情,气势骇人,眉宇间淬着散不去的阴郁。
十几米外,是与他方才同样的境遇。
“有人在必经之路等待。”遂钰随着萧韫的目光望去,咬了咬下唇,镇定道:“我们那只有一个小孩。”
南荣臻忽然咦了声,疑惑的目光在遂钰与萧韫之间流转,却并没说什么。
遂钰问:“二哥有什么想说的吗。”
南荣臻:“没什么。”
黑烟消散,长街归于平静,死寂之下,尸体与残肢碎片混合,叛军东倒西歪地挡着道,血液随着石板地的纹路逐渐扩散,触目惊心。
“弓用得惯吗。”萧韫随口问。
遂钰下意识想点头,但没等他回答,萧韫又说:“重弓不适合遂钰,这次可有带分量最轻的长弓。”
话是对南荣臻说的,南荣臻恍然,怪不得方才觉得皇帝起弓姿势颇为熟悉,遂钰的功夫竟是皇帝所授。
南荣臻:“臣的轻垂营以重兵为主,恐怕暂时找不到适合遂钰的武器。”
使用重兵却唤作轻垂,遂钰并未刻意研究过南荣军各营的构成,南荣臻带的兵,他也是初次听得此名。
“重弓只是因为我力气不够而已。”遂钰说:“拉倒是拉得动,不过……”
“不过只能用一两次。”萧韫紧绷弓弦的手骤然脱离,箭矢穿风破空,稳准狠地刺穿远处才要摇摇晃晃爬起来的男人。
萧韫收回目光,略偏头,侧脸对着南荣臻道:“朕不管你们有没有路遇伏击,南荣将军,朕的命令是由你将御前行走送出秀州,并非现在带着人回来告诉朕,你们十几个军汉,竟对伏击束手无策。”
军令如山,既并未完成任务,便算失败。
“臣知罪。”南荣臻跳下马抱拳请罪。
萧韫草草扫了遂钰一眼,发现遂钰竟并未反驳,道:“回去领十军棍。”
南荣臻:“谢陛下。”
因宗祠势力范围过于密集,以点击面方为上策,千人组成数个小队,有些化妆成百姓,有些则正大光明吸引宗祠注意力。
“先锋军呢。”遂钰问。
“之前我们的人想与其交涉,但先锋军太警惕,从地方军营分出来的队伍,并不算民间武装,若朝廷追究,可与宗祠一并视为叛贼。”胡小海说:“好在先锋军人并不算多,会武功的也没几个,所以多年未能推翻宗祠。”
先锋军内斗,又有叛徒与宗祠暗通款曲,武力不及正规军,遇见南荣王府这种训练有素,沙场淬炼出来的汉子们,简直如一盘散沙。
简单清点战后人数,队伍一路朝宗祠所在的方向疾驰。
不断有斥候从四面八方现身,军情通规胡小海总管,胡小海再汇报给南荣臻。人还没到宗祠,宗祠多少条暗道,有兵马多少,便通通尽收眼底了。
遂钰瞠目,偌大宗祠,怎能在短短一个时辰内掌握如此详尽。
他本想问萧韫,但皇帝的脸色实在是差劲,好像是欠了他多少银子般难看。遂钰只瞧一眼,便知这态度是给自己的。
潮景帝冷静克制,除了那些极度忤逆他的行为,极少真正动怒。生气便寒着脸,将人晾在一旁,不说话,不作为,不搭理。
那张脸明晃晃地写着“我很生气”。
都赏了南荣臻十军棍,还有何气可撒,遂钰分外费解。
不过南荣臻领了罚,看起来好像也表现得没什么大不了。尽管只相处几日,遂钰大略摸清楚了南荣臻的性格——
好说话,易冲动,皮糙肉厚。
南荣臻是典型的武将,凡事随心随兴,只做令自己感到高兴的事。
遂钰过意不去,待到宗祠附近下马,小声对南荣臻说:“二哥,那十军棍我帮你分一半吧。”
南荣臻顿时活像被踩脚的鸡,大惊失色,单手握拳,搂住遂钰的脖子,“你这么瘦,身体又弱,这可是军棍。”
“一棒子把你打死了,我在哪再找个好弟弟回家?!”
遂钰脸涨得通红,面颊抵在南荣臻蓄势待发即将冲破衣衫的胸肌之上,很快,温度便顺着衣衫透露而来。
他脸红得滴血,这可是男人的胸!!!
而南荣臻却以为是被他勒住脖子窒息所致,或许身上还带着什么暗伤,于是连忙松手,架着遂钰的腰,将他放在身边半人多高的石台上。
布满陈茧的手在遂钰身上胡乱摸索,确定遂钰身体其他地方没有毛病后,长长舒了口气。而萧韫的注意力也终于从胡小海展开的堪舆图,挪至遂钰这里。
“二哥!”遂钰羞地大叫。
“别……别摸了!”他声音又骤然降低,手足无措道。
南荣臻是真担心,他过得糙,却知道大都里那些金贵的世家们如何生活,遂钰这些年既做了御前,这差事与皇帝息息相关,自然吃穿用度的档次也提上来了。
我那脆弱,娇小,不堪一击的弟弟啊啊!
南荣臻把住遂钰脉门,完全忽略遂钰逐渐放弃且涣散的眼神。
“你们……”萧韫的眼神在遂钰与南荣臻身上分别停留了几秒。
胡小海眼疾手快,迅速冲上前去,将自家二爷从四公子身上扒拉下来,急忙道:“二爷,四公子要晕了。”
鹿广郡是南荣王府的地盘,盘踞一方异姓王的儿子,无人敢置喙南荣臻言行举止,看不惯的顶多私下说几句。
胡小海唯恐自家主子触怒龙颜,毕竟皇帝那态度,也就面对四公子时稍和缓些。
四公子作为皇帝近臣,自然比他人更得圣意,御前说得上话的人,被当着面如此揉来搓去。
“二爷!陛下还在!您不能这样!”
哪样啊!
南荣臻抗议:“我亲弟弟身体不舒服我还不能关心?”
“二爷。”胡小海快哭出来了。
世子无情将亲弟弟打包至蛮荒之地,便是为了在千百次的无趣战役中,打磨南荣臻的性子。胡小海自幼跟随南荣臻,实在是太了解他了,只要是不重要的仗,他都一副好像逛大街般的放松表情。
反倒是四公子,坐得住,算得定。
萧韫:“过来。”
尽管头昏脑涨,遂钰仍听得出萧韫是在召唤自己,手脚发软地跳下台阶,朝着萧韫的方向走了几步。
“如果朕要你在这待着,你会好好站在原地等待吗。”萧韫问。
遂钰:“要看是什么情况。”
萧韫了然,那便是不会安分守己。
“报!!!”
斥候策马狂奔,飞身下马喊道:“城中出现不明高手。”
“先锋军还是宗祠。”南荣臻立即问道。
斥候:“口音身形不似秀州当地,发现的时候,他们正在与宗祠进行交易。我们的人想出手,却被他们以暗器击中,三支小队全部阵亡。”
南荣臻脸色微变,不待他再问什么,宗祠所在的方向蓦地迸发直冲云霄的耀眼白光,紧接着,碎石如雨,强大的冲击裹挟着热浪,瞬间遮覆宗祠上空,连带着附近的民居,以及南荣军所在之处,皆被掀翻。
墙塌树倒,潮景帝霍然转身拉住遂钰,将他塞进怀中。
南荣臻厉声:“找掩体!!!”
遂钰始料不及,甚至没来得及问什么,两个人便一块滚进屋檐下石狮雕像后。
满天掀起的黄沙,将道路覆盖得严严实实,三米之外顿时不可目视。
“该死。”
皇帝突然骂道。
遂钰愣了愣,没反应过来。
萧韫反手抵住遂钰的下巴,见他伤口又开始渗血,想必是用重弓力道没收住,心头无名火顿起:“你也回去领十军棍!”
“我二哥说军棍会打死人!”
萧韫咬牙切齿:“朕亲自行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