绯月真君所言很有道理。鬼界虽大,但诸位院长也不是吃素的。院长们多番下鬼界始终一无所获,最大的可能就是北洛上神不想除无情道院以外的人找到自己的神像。
那么,鬼十三身为鬼界的十三殿下,在过去的两千年里,又有没有找到北洛神像呢?
若是有,鬼十三只差一位无情道弟子的自愿献祭,便可终结北落神像对鬼界长达两千年的禁锢和约束。而不知为何,鬼十三只认准宋玄机一人的魂魄,他和祝如霜的都不行。
若是鬼十三没有找到北洛神像……鬼十三不是蠢人,不但不蠢,还有几分聪明。绯月真君能想到北洛神像只有无情道人能找到,鬼十三没有理由想不到这一点。
贺兰熹置身于阴森热闹的鬼市,亡魂野鬼于他们身边来来往往,无人注意他们,更无人为他们停留。
细细回想起来,他和宋玄机为什么会来到鬼界呢?
因为他们在回太华宗的路上恰好遇见了上官家的画舫,而曾经和上官慎一同送到鬼十三面前供其挑选的上官恪又恰好在那艘画舫上,被他们逮了个正着。
接着,他们来到上官府邸,找到了绯月真君留下的线索,通过六道轮回阵遁入鬼界,见到了绯月真君。
绯月真君第一时间暗示他们,江院长会亲自前往鬼界;
还有,在他提出怀疑的时候,那个出现在他手腕上的,淡粉色的“閇”字;
一入野鬼村,绯月真君问了他们一个问题:用什么方法可以尽快找到上官无杳和鬼十三?
然后,绯月真君主动和他们说起了太华宗最高级别的机密,即北洛上神的神像。
这种感觉,怎么有种去年年末考核的既视感?绯月真君出的题也是这般的云里雾里,神秘莫测。
贺兰熹精神一振,抬起眼,不期然地和宋玄机四目相对。
宋玄机的面容依旧冷着,一如既往的难辨情绪,可贺兰熹能感觉到,宋玄机想的和自己一样。
“无情道神像一事姑且不论。”绯月真君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两个少年之间无声的交流,言归正传:“当务之急还是找到鬼十三和上官无杳。”
三人打着桃花伞,穿梭在形形色色的亡魂之间。鬼界无白天黑夜和晴雨阴雪之分,野鬼村的街道却潮湿得像下了一场阴雨,街道两侧的屋舍零星闪烁着鬼火幽光。
忽然,宋玄机停下了脚步:“看。”
贺兰熹顺着宋玄机的视线看去。那是藏在鬼巷拐角一个昏暗隐蔽的角落,并无特别之处。
绯月真君看到的却是空空如也,一个鬼都没有,也不见人。他问:“看什么?”
“亡魂。”宋玄机说,“一名身着无情道院校服的亡魂。”
“嗯?”绯月真君面露疑惑,走近看了个仔细:“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怎么会呢,小叔。”贺兰熹指着绯月真君的眼前,轻声道:“他就在这飘着呀。”
绯月真君陷入沉思:“莫非只有你们能看到?”绯月真君想到了什么,眼底蓦地亮起一抹暗光,颇为急切:“时雨,你问问亡魂为何在此,又为何身着无情道的校服?”
贺兰熹依言照做,旋即做出认真聆听的样子:“他说,他在此处是为了等与他相同穿着的人,两千年来,我是他等到的第十人——我现在就穿着无情道校服。他还说……”贺兰熹略微停顿,看向宋玄机:“说……?”
宋玄机:“树。”
绯月真君挑了挑眉,眼尾若有似无地浮现出笑意,饶有兴致道:“树?”
贺兰熹灵光一闪:“对,就是‘树’。小叔,鬼界的秩序可有相对井然,和相对没那么井然的区别?”
绯月真君:“据我所知,鬼界十三站,每一站皆是一样的秩序井然,鬼道森严,并无孰强孰弱之分。”
贺兰熹:“若是如此,是否可以证明北洛神像的神力在整个鬼界都是均匀分配的?”
绯月真君脸色微变,幽幽眼眸似含某种隐晦之意:“这倒是我不曾想到过的——继续说。”
贺兰熹:“北洛神像的神力就像树在地下的根系一样,纵横交错,盘根错节。无数这样的根系将上神的神力输送到鬼界十三站的每一个角落,如此才有了鬼界两千年无主,万鬼仍严遵鬼道的神迹。”
“树……”绯月真君撩起眼帘,将视线投注在不远处一棵腐烂的枯树上,一群乌鸦正围着树干不停歇地转圈:“可是,哪棵树才是神力根系的本源呢?”
无人知晓鬼界到底有多大。除了广为人知的十三站,更多的是笼罩在迷雾之中的未知,可能是荒郊野岭,也可能是洼地沼泽,更可能是岩浆火海。
在充满不确定的鬼界中寻找一棵本源之树,无异于大海捞针。
绯月真君问:“那位无情道亡魂还说了别的吗?”
宋玄机颔首:“嗯。”
宋玄机走到那棵腐败的枯树前,受惊的乌鸦嘶鸣着振翅高飞。他用忘川三途在树干上刻下一个“閇”字,冰蓝色的微光犹如清水入沙,迅速顺着树干的纹理蔓延,而后没入地底。
绯月真君看得新奇:“哦?这是你们无情道特有的道法么?”
宋玄机不置可否,只垂眸看了眼手腕的位置,宛似感觉了什么,道:“迷魂殿。”
鬼界第七站迷魂殿,亦称审判之殿。亡魂在此处受审,明辨在世时的善恶,由此决定将来的归处,是转世投胎,还是暂居鬼界,亦或是下地狱服役。
三人在树的指引下,离开了野鬼村。
无边无际的浓雾再度袭来,贺兰熹只能勉强看清宋玄机和绯月真君的轮廓,好几次差点撞上绯月真君的后背。他忍不住道:“小叔,你不能来个‘缩地成寸’吗。”
“这是在灵气稀缺的鬼界,你要缩让你自家师尊来缩,我缩不了。”绯月真君悠悠道,“你若不想走,让浔儿帮你想办法。”
贺兰熹:“我不是不想走,只是看不清路好烦,我感觉我一直踩着什么。”
绯月真君:“是我的裙摆哦。”
贺兰熹恍然大悟:“我就说!”绯月真君的衣袍繁丽复杂犹胜楼兰装扮,哪怕到了鬼界也拖着几层长长的裙摆。贺兰熹诚恳道歉:“对不起啊,小叔。”
想办法的宋玄机:“背?”
不等贺兰熹回答,绯月真君就道:“奇了怪了,时雨说的是看不清路,你不想办法照明,怎么只想着背人家呢?”
贺兰熹心想这个问题问得好刁钻。要是他被这么问,八成会一边脸皮发烫一边强词夺理地说“不关小叔的事,小叔不要问了”,但他那位惜字如金打嘴仗却从未输过的道友是这么说的:“因为还想踩裙摆。”
绯月真君:“………………”
至此,绯月真君彻底认输,一路安静如鸡地带着两个小的来到了鬼界第七站。当然,以绯月真君的容色,哪怕真的安静如鸡,也是一只漂亮炫目的长尾凤凰。
迷雾渐渐散去,一座破败不堪的吊桥出现在贺兰熹眼前。
明明没有风,摇摇欲坠的吊桥却一直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桥上急促地奔跑。
桥下,忘川河水奔流不息,岸边可见几株开败的彼岸花。
吊桥链接的另一头,迷魂殿巍峨耸立,高墙四起。一条失去了躯体的龙骨盘绕在嶙峋的黑石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盹。
一个青年的身影站在吊桥中间,手中持剑,恍似已经静候他们多时了。
贺兰熹还没来得及看清青年的面容,两张符箓嗖地朝他和宋玄机飞了过来。
忘川三途自动出鞘护主,两张符箓被剑锋刺破,堪堪停在了贺兰熹面前——竟然又是两张以身相替符。
宋玄机:“沂厄真君。”
原来是沂厄真君,那难怪。
沂厄真君看到他们后,和绯月真君的第一反应一样,担心他们阳寿折损,不惜以自己的阳寿相代之。
和鬼十三你来我往这么多次,贺兰熹第一次有了被长辈照拂的感觉。他正欲开口叫真君,忽然察觉到了不对。
沂厄真君见到他们三人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但见他一动不动地立于吊桥之中,脸上面无表情,手中的清平乐剑气狂乱,全然不似往日太善道院长风趣随和的模样。
……他是因为上官慎深受打击,所以才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么?
绯月真君眼底划过一抹微妙:“东方既明?”
“宋、流、纾。”沂厄真君缓缓举起清平乐,剑锋直指绯月真君:“你想把这两个孩子怎么样?宋玄机可是你的至亲!”
“怎么样?”绯月真君好笑道,“你觉得,我能把他们怎么样呢?”
沂厄真君看了眼贺兰熹,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时雨玄机,过来——到我身边来。宋流纾他很危险。”
贺兰熹的目光在两位院长之间来回,脸上写满了惊惧二字:“什么……?”
沂厄真君盯着绯月真君那张艳丽的脸庞,像是在看一条色彩鲜艳却有着剧毒的毒蛇:“宋流纾和鬼十三有染,他和知谨一样,是鬼十三在太华宗的内应!”
贺兰熹大惊失色,无情道弟子应有的镇定荡然无存:“不可能,绝对不可能!绯月真君怎么会……不,我不相信!宋浔,你相信吗?”
宋玄机瞥了眼贺兰熹:“我还好。”他又问沂厄真君:“真君如何知晓此事。”
沂厄真君发出一声冷笑:“我亲眼所见他故意放走了上官无杳,难道还会有假?”
宋玄机:“亲眼所见?”
沂厄真君:“我们一下鬼界便找到了上官无杳的踪迹。想想就知道,要不是宋流纾故意放水,上官无杳怎么可能从我们二人手中逃脱?”
贺兰熹喃喃道:“能让上官无杳逃走,这不是放水,这已经是放海了。”
绯月真君不慌不忙道:“那你倒是说说,我为何要做鬼十三的内应?”
沂厄真君冷冷地看着绯月真君,嘴中吐出一个名字:“沈吟。”
听到浣尘真君的本名,绯月真君一笔一划,精心描绘的眉间骤然冷了下来。他总是以一副言笑晏晏的模样示人,只有在这种时候能看出他和宋玄机有那么两分冰冷的神似。
“当年我们还只是太华宗的弟子,你就和沈吟……沈吟‘闭关’十八年,音讯全无。无人知道他在哪里闭关,也无人知道他是死是活。十八年来,你一直在寻找沈吟,却始终一无所获。鬼十三诱你同流合污的诱饵,便是告知你沈吟的下落。”沂厄真君质问绯月真君,“我问你,宋流纾,是或不是?”
贺兰熹一脸茫然:“那浣尘真君到底是不是真的在闭关啊。”
“沈吟失踪之前,的确和我们说了是去闭关,我们也是一直这么认为的。可这么多年了,无论太华宗发生多大的事,沈吟都不肯现身,我们便有了一些怀疑。”沂厄真君语气艰涩,“后来,北濯天权重新问世,足以证明沈吟已经死了……”
绯月真君蓦地开口:“没有。”他的声音很轻很轻,“沈吟没死。”
话落,那条盘绕在岩石上打盹的龙骨最先发现了异样,毫无预兆地睁开眼,朝空中猛冲而去。
只见鬼界阴暗灰冷的上空,一轮绯色的血月自绯月真君身后升腾而起,将整座迷魂殿染成了他最爱的红色。
绯月真君在用这种方式昭告鬼界,这座迷魂殿,暂时由他宋流纾接管了。
血月如此之大,如此之近,仿佛触手可及。绯月真君的剪影映照在月色之中,裙摆在他身后飞舞,奢华炫目,宛若一抹火红的凤尾。
不知何时,绯月真君的手中多了一把贺兰熹从未见过的长剑。
贺兰熹虽未见过,却知道那一定是绯月真君的本命剑——【无处相思】。
“不好!”沂厄真君冲着贺兰熹和宋玄机大吼,“我替你们挡着,离开这里!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