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熹虽然暂时无法还原事情的全貌,但从出卷人绯月真君的字里行间和反应举止,他能拼凑出一个大致的轮廓。
自从鬼十三现身人间后,诸位院长从未停止对他的追捕。鬼十三生性狡猾,大多数时候都在利用梦境行事,鲜少在现世留下痕迹。
然而,就在绯月真君头疼之际,鬼十三竟然主动找上了绯月真君的梦境。
绯月真君和浣尘真君之间的秘辛不知怎的被鬼十三所知晓。鬼十三以浣尘真君的下落为筹码,欲与绯月真君达成一桩交易。
鬼十三需要绯月真君助他找到藏于鬼界两千年的北洛神像,而找到北洛神像的关键,便是无情道的弟子。
在梦中,绯月真君无法对鬼十三造成任何实质性的伤害。但即便他同意了鬼十三的交易,鬼十三显然也不会对他抱有全部的信任,更不会轻易在现世现身。
宋流纾也问过自己这个问题——用什么方法可以尽快找到上官无杳和鬼十三?
第一,他至少要把一个无情道带到鬼界,再以【月蚀之潮】为由,逼得孩子们不得不为了回到阳间去寻找北洛神像;
第二,孩子们身边不能有护着他们的长辈,否则以鬼十三的警惕,断不可能将自己暴露在太华宗两个院长的面前。
所以,他当着东方既明的面故意放走上官无杳,一来是为了获取鬼十三的信任,二来是要和东方既明“反目成仇”,将东方既明从小辈们身边调走,并以正当的理由释放【月蚀之潮】。
之后,他如同预料中的一样,见到了被【六道轮回阵】传送而来的贺兰时雨和宋玄机。
他原本想自己一人把这出戏唱完,没想到那两个孩子聪明过了头,很快就猜到了这是鬼十三的圈套。若不是他在贺兰时雨手腕上写了一个“閇”,那孩子恐怕要当场带着他侄子回阳间,然后找其他院长告发他和鬼十三私通,罪不容诛。
好在小侄子似乎没有对他起疑心,不枉他多年来在家将其视如己出,在太华宗将其视为合欢道亲传弟子。
他在宋玄机手上写下“迷魂殿”三字,宋玄机凭空捏造出一棵“本源之树”,搞得和真的似的,顺理成章地把所有人引到了迷魂殿。
至于他为什么要把虚假的北洛神像设置在象征着鬼界之权的审判台上,单纯是因为看临安城那高高在上的鬼王之像非常不爽而已——抱歉,他们宋家人就是这般记仇。
这一场由他们四个人一同演就的好戏中,唯一蒙在鼓里的便是东方既明。
多亏了东方既明的不知情,使得这出戏多了五分真实感。
同时,鬼十三身为鬼界殿下,却被一座神像压了两千年,心里的憋屈不言而喻。他们这出戏之所以能唱到最后,自然也和鬼十三的急于求成脱不了干系。
鬼十三对两位真君的到来置若罔闻。他依旧盯着那棵盛开的的桃树,仿似一条藏在暗处,阴冷无声的毒蛇。
“【月蚀之潮】的确未必能在鬼界困住你。”绯月真君十分谦虚地朝沂厄真君欠了欠身,“那么,再加上【可平山海】呢?”
此时,上官无杳也意识到了他们中了圈套,速即命令顾英招和上官慎:“保护殿下!”
上官无杳是上官氏的家主,也是鬼王最忠实的信徒。他心甘情愿为鬼王献出自己亲生的儿子,也以脖子上那枚象征忠心的彼岸印为荣。
贺兰熹垂眸看了眼手中的北濯天权。
北濯天权从未像现在这般躁动不安,要不是他有言在先,北濯天权恐怕早就带着浣尘真君的命令自动出鞘了。
——除了上官无杳,上官慎和顾英招身上都有了彼岸印。
绯月真君哂道:“就凭你们三人?东方既明,还不快把你的好徒弟带过来。”
沂厄真君入殿后,视线一直牢牢地锁在上官慎的身上,上官慎却始终不肯和他对视。
沂厄真君忍无可忍,厉声道:“回来。”
上官慎面不改色,听而不闻,只有被他用剑指着的贺兰熹注意到显恶曜的剑锋颤了一颤。
贺兰熹轻声道:“上官师兄,你师尊在叫你。”
“……早就回不去了。”上官慎闭上了眼,再次睁眼时,眼底一片决然:“我不能让你们伤害到殿下。”
“为什么?!”沂厄真君经常失态,却从未失态至此。他双目赤红,滔天的怒火几乎点燃了四周的空气:“我对你不好吗,我不值得你信任?哪怕你是为了家族被迫入魔,为何不告诉我?你觉得我不会助你脱身吗!”
上官慎背对着沂厄真君,声音出奇的平静:“如果没有殿下,我便不会被选入太华宗,又怎配成为您的学生?您又怎会多看我一眼?”
沂厄真君不敢想象自己最疼爱的学生会说出这种话:“你——!”
绯月真君拦下气急败坏要冲上前的沂厄真君,低声道:“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沂厄真君:“什么?”
宋玄机望着审判台上的鬼十三:“他太冷静了。”
贺兰熹眉间颦起:“难道……”
鬼十三一向对形势拿捏得恰到好处。无论是在西洲,神狐之居,还是在阆风塔和长孙策之梦,鬼十三一旦事情败露,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想方设法地脱身,从来不拖泥带水。
反观当下,鬼十三竟然没有任何特别的举动,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桃树。他是知道自己不可能从两位院长手下逃脱,干脆给自己留个体面懒得挣扎了,还是……另有后手。
贺兰熹静静地思索着,上官慎仍然举剑指着他,广袖顺着手臂滑落,露出一节苍白的手腕。
上官慎的彼岸印烙在他的手腕上,应该是最近才烙上去的。
“——彼岸印?”贺兰熹想到了祝如霜,心口猛地一跳,主动向前一步:“上官师兄,彼岸印是不是还有别的作用?”
上官慎连忙后退一大步,一副生怕自己伤到贺兰熹的样子:“站住,我让你站住!”
许是上官慎的声音太大,审判台上的鬼界殿下终于有了反应。他很慢很慢地转过头,视线一一掠过贺兰熹等人,最终落在了绯月真君身上,嗓音狠毒透骨:“好玩吗?”
绯月真君狭长的眼中眼波流转:“这要问你了——十三殿下觉得好玩吗?”
鬼十三好整以暇地靠坐在审判台上:“看来,你是不打算知道沈吟的下落了。”
绯月真君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沈吟的下落,还需你告诉我?”
贺兰熹拿不准绯月真君这么说是为了激怒鬼十三,还是另有深意。鬼十三貌似和他一样,冷冷道:“你知道沈吟在哪?”
绯月真君嫣然一笑:“我一直知道啊。”
沂厄真君:“你知道?你真的知道?!!”
鬼十三注视绯月真君良久,又看了眼贺兰熹和宋玄机,忽然变得胸有成竹:“不,你不知道。”鬼十三薄笑了一声,“即便你知道一些,也绝对不可能知道全部。”
一个人的下落要么知道,要么不知道,怎么会有“知道一些”和“”知道全部”一说?
浣尘真君失踪多年,绯月真君喜欢浣尘真君,绯月真君说他一直知道浣尘真君在哪……
贺兰熹呼吸一滞——等下,他好像也知道浣尘真君在哪了!
宋玄机已经证实了他“万器嫌”的体质,风月宝匣对他起不到作用,所以当日他和宋玄机进入风月宝匣后看不到其他人的影子。
可后来,宋玄机率先离开,他和绯月真君同在风月宝匣时,却看到了一个身着白衣的青年。
如果风月宝匣对他无效,便无法将绯月真君心中所爱幻化成形,那么那个白衣青年又是哪来的?!
难道失踪十八年的浣尘真君一直就在绯月真君的……
贺兰熹内心翻天覆地震撼着,看绯月真君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绯月真君浑然不知自己在贺兰熹眼中又换了个形象。他对鬼十三道:“即便我不知道沈吟的下落,那又如何呢?为了找到他,与你珠联璧合?如此,纵使我找到了他,他也不会再和我说话了。”
鬼十三笑着为绯月真君鼓起掌来:“精彩,本殿下自叹不如。不过,我很好奇,二位太华宗的院长想如何‘审判’我呢?”鬼十三懒懒散散地往台阶上一坐,像抚摸水草般地拨弄着一只只枯瘦的鬼手:“杀了我?我生于鬼界,本就是不死之身,唯有灰飞烟灭才能让我从三界之中彻底消失——你们能做到么?别忘了,这里可是鬼界,多待一时,你们的阳寿便少上一年。”
沂厄真君冷笑一声:“让你灰飞烟灭是吗?举手之劳而已。”
上官慎脸色一变,大喊:“师尊!”
沂厄真君出剑的速度实在太快,别说上官慎,即便是绯月真君也阻止不及。
沂厄真君剑势如虹,剑锋所指处,忘川之水不引自来,水流汇聚成一圈圈流动的剑气,台阶上撕扯摇摆的鬼爪瞬间灰飞烟灭!
“敢偷偷教坏本座的徒弟,找死。”沂厄真君说罢,清平乐带着浩浩荡荡的剑浪,直冲鬼十三!
鬼十三嘴角扬起一抹耐人寻味的诡异弧度,清平乐当空而斩,他竟半点反应都没有,悠然自得地坐在台阶上——
上官慎张开双臂挡在了鬼十三面前:“——不可!”
沂厄真君心神俱慑,一个“收”字堪堪说出口,强大的剑气只收回了八成,剩下两成全部打在了上官慎身上!
最温柔和善的水,亦有滴水穿石之能。
上官慎重重飞出倒地,身上布满无数细小的伤口,每一寸皮肤都在因痛苦而煎熬。他狼狈地用剑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低着头,手背擦过嘴角的血迹,依旧不直视沂厄神君。
沂厄真君难以置信地瞪着上官慎,喃喃道:“你真的……疯了。”忘川之水顺着清平乐的剑身一滴滴落下,沂厄真君握紧剑鞘。
上官知谨堕入鬼道已触犯了太华宗的禁忌。之前宋玄机拿到的十三道院名单上的十七个学生,除了上官慎之外的十六人均已被各自的院长开除。
而沂厄真君,却始终未曾公开说出“除名”二字。他只说,他会把上官慎找出来,带回去。
良久,沂厄真君一字一句,如在泣血:“既是如此,今日,本座便正式将你——上官知谨——逐出师门。”
上官慎猛然抬头,终于和沂厄真君四目相对,脸上流露出巨大的痛苦:“师尊……?”
绯月真君叹了口气:“哎,这又是何必。”
“太善道院长当真狠心啊。”鬼十三啧啧称奇,“对着自己昔日爱徒仍旧毫不手软,这便是你的太善之道么?要怪就怪本座的弟子各个对本座忠心耿耿。东方既明,你要杀我,恐怕要踩着他们的尸体来杀了。”
沂厄真君似被戳到了痛处:“你闭嘴!”
“踩着他们的尸体”?
“真君,”贺兰熹冷静地开口,“若我没猜错,每一个彼岸印,都是一张以身相替符。”
沂厄真君的脸色肉眼可见地一变,愕然道:“‘以身相替’?”
贺兰熹道:“鬼十三灰飞烟灭之前,所有身上烙有彼岸印的人,均要为他灰飞烟灭一次。”
顾英招和上官无杳姑且不论,上官慎,上官氏一族之人,以及祝如霜,恐怕都难逃一劫。
这就是鬼十三最后的一手,也是他不需要祝如霜献祭,却依旧在他身上打下了彼岸印的原因。否则,鬼十三怎敢凭一己之力与太华宗诸位院长抗衡?
“真聪明啊,小美人。”鬼十三缓缓笑开,“你不妨再猜一猜,你的好兄弟祝如霜,会死在第几个?”
贺兰熹冷冷道:“我不要猜。”
鬼十三笑道:“这个时间,阳间应该已经天亮了吧。祝如霜或许正在迷津渡上课?如果他上着上着,忽然化成了一缕青烟,也不知那个西洲长孙家的小子,眼睁睁地瞧着祝如霜灰飞烟灭,会是什么反应。”
宋玄机:“长孙经略看不到。”
鬼十三挑了挑眉:“哦?为何?”
“因为除《阵法学》之外,长孙经略的课和我们又不是一起上的。”贺兰熹道,“而且,这一幕也不会发生。”
鬼十三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所以,你们还真愿意为了一两个无辜弟子的性命,硬生生放我一马啊。那是不是我现在想自尽你们都不肯了?”鬼十三摇了摇头,“啧啧啧,好蠢的太华宗。”
大殿之上,突然变得鸦雀无声。众人隐隐感觉到了某种异样,却又无法感知这异样从何而来。
“……嗯?”绯月真君转过身,朝殿外的方向看去:“【月蚀之潮】已破,他来了。”
无形的虚空晃动了起来,空中似有风雪哀鸣之声。上官无杳大惊失色:“——谁?!”
绯月真君伸出手,看着落在自己掌心的冰雪,呵地一声轻笑:“还能有谁。”
沂厄真君蓦然回首:“【九州寂灭】——是江沉!”
凌厉的剑光骤然划破长空,整个鬼界十三站同时为之霜寒。
安静,寂静,如同冰原之上的万古长夜。
鬼十三嘴角的笑意赫然凝固在嘴边,他连看清来人的资格都没有,便被仅仅一道冰蓝的剑光,牢牢地钉在了鬼界审判台上。
那道剑光绕过了他的躯体,直接打在了他的魂魄上。
江沉,字隐舟,无情道院代理院长,也是贺兰熹,宋玄机和祝如霜共同的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