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群的出击只在夜里进行, 他们用白天的时间进行休息、狩猎小型动物、赶路追击,用晚上的时间对偷猎者进行精神上的干扰攻击,工作分工明确, 有条不紊,就是人类灵魂的顾祈安看了都忍不住在心里叫好。
最初, 顾祈安曾以人类作为高等动物的姿态去俯视狼群, 自以为他们会冲动攻击、导致伤亡, 但随着这些日子跟在狼群身后, 围观并参加他们的复仇活动时, 顾祈安才知道确实是他低估了动物的智慧。
狼群的办法简单, 却也有效——
在和乌鸦的合作中,狼群心甘情愿付出猎物, 换取乌鸦对偷猎者进行追踪;而狼群则在这场追逐战中获得了修整的时间。
直到夜色降临, 赶了一天路的偷猎者自然满身疲惫,他们本想互换着守夜、防备狼群, 却夜夜被那阴冷、瘆人的狼嚎声折磨, 苦不堪言。
一天、两天、三天或许他们还能坚持,可若是四天、五天、六天呢?
甚至是更久?
狼群尚且有休息合眼的时间,但两个偷猎者可没有,他们白天为利益坚持赶路、寻觅利益, 夜里就算知道狼群只嚎并不上前攻击, 却也不敢就此睡下。
这么熬了几天,本就胆小的瘦猴先受不住了。
“我不干了!我要回去!我一定要回去!”
他在帐篷前叫嚷着, 眼底青黑一片, 本就瘦削的面颊愈发显得刻薄,整个人如虾子般佝偻着,已然因为狼群的夜夜骚扰而临近崩溃。
“要走你走。”
胡子男狠狠咬着嘴里的眼, 他也满眼青黑,但比起瘦猴的惊惧恐慌,他则面色更加阴冷,紧紧盯着四周,有种恨不得将那群狼挨个抓起来,抽筋扒皮的狠厉感。
瘦猴:“那么多狼,我们会被狼吃掉的!我一定要回去,这钱我不赚了!”
生命当前,他到底是怕了,此刻金钱、利益不在重要,甚至瘦猴忍不住后悔,要是当初他没和胡子男一起杀死那只小狼,是不是此刻遭到狼群围堵、报复的人里,就不会有自己?
胡子男不为所动,他只摸着枪,阴森森看向四周。
见对方不理会自己,瘦猴无能叫骂两声,连扔在帐篷边上的捕兽夹都顾不上,只抬手拎起自己的包,摸出那指南针,便跌跌撞撞往另一个方向跑。
两人本就是违规进山的,没什么文化,也买不到好的设备,全凭大胆和贪婪撑着,瘦猴这才拿了指南针和老家里不曾被发现、收走的捕兽夹,跟着胡子男进了山。
他手里没枪,安全感更弱,尤其被狼群惊扰了数天,早就没了最初赚钱的大志向,只恨不得立马离开,最好离着这山远远的!!
一边走,瘦猴一边神经质地小声念叨:
“当初那头小狼是他杀的,我顶多就是个帮凶,我只是个递刀的……要是他不猎狼,这事儿本来就和我没关系……”
“冤有头债有主,谁杀的小狼你们就找谁报仇……可别找我,我什么都没干、我没干……”
落在身上的罪责被瘦猴撇得干干净净,生死关头,他只盼胡子男能吸引着狼群的全部仇恨值,好给他逃跑的机会……
狼群记仇,跟在胡子男身边,才是死路一条!
窸窣的脚步声响起在身后,胡子男暗骂一声蠢货,他搓了搓猎枪下方的狼牙,原本想要猎到狼的心思,已然变成了某种被愤怒驱使的执念。
他一定要抓住这群畜生!
在两个偷猎者分道扬镳的同时,山崖上窥见这一切的狼群相互交换了眼神。
离开了胡子男手里的枪,甚至连捕兽夹都没拿的瘦猴不足为惧,阿茹娜和乌尤在得到母亲的命令后,晃了晃尾巴,伴随着一只乌鸦的同行,悄无声息地跟在了瘦猴的后方。
坚守在原地的胡子男,则将两个近来一直不曾真正派上用场的捕兽夹拿在手里,他凶光大放的眼睛扫过四周,在片刻的思索后,还是小心翼翼将其安置在树林间。
不管有没有用,埋在附近总归是种抵挡,说不定还真有畜生踩在陷阱里……
落在不远处的白脖乌鸦将一切映入眼中,记仇的天性造就了这一物种极好的记忆力——
曾带领黑狼和小雪豹找到野猪的他记得很清楚,那长得奇形怪状的家伙极其危险,连皮糙肉厚的野猪都能被夹断腿,显然是需要警惕的危险玩意儿。
甚至早在与乌鸦大部队汇合后,除了交流狼豹八卦之外,白脖乌鸦也将这一见闻分享给自己的同类,用以未来与狼群达成更多的合作。
白脖乌鸦肆无忌惮地在林子里发出“嘎嘎”的叫声,他并不在意下方的偷猎者会不会听到,就算听到了,这愚蠢的家伙能听懂?
大概也只会老套地骂一句“晦气”吧?
远处的云杉林里,停留在那里的其他乌鸦听到了同伴的声音,他如同传递消息的白鸽,暂时担任了信使的职责,飞回至山上,将这一消息告诉了狼群。
狼群只需要知道地上有危险的东西,就足够了。
离群组队行动的阿茹娜和乌尤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而留在原地的狼群的干扰计划,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一等,又等到了晚间。
依旧是最为困倦的三四点,裹挟着山中冷风的狼群成员自斜坡而下,因有乌鸦的监视与指路,他们很微妙地绕开了捕兽夹,悄无声息地又一次将帐篷围拢,随后在母狼首领乌兰的带领下,放声长嚎。
暴怒的胡子男提着猎枪乱打,精神上颇有种不正常的暴躁,因为近来狼群的骚扰,老式猎枪内的子弹寥寥无几。
在这样一个黑夜里,伴随着狼嚎声,原本咒骂着各种难听话语的胡子男忽然哑了火——他的枪,没子弹了。
骂声骤停,狼嚎声依旧。
手里的枪哆哆嗦嗦被胡子男握着,在几次三番打不出声响后,近来被狼群摧残到精神状态堪忧的他才后知后觉到恐惧。
他没子弹了。
他那个蠢货同伴跑了。
他还要面对一群狼……
可能是几只,十几只,或者几十只。
听着耳边交错的、自四面八方而来的嚎叫声,胡子男猛地扔了枪,缩回到帐篷里。
他试图熬过这个黑夜。
这一刻,在失去了猎枪作为唯一的依仗后,任何利益都无法再让惊惧之中的胡子男重新燃起胆量。
他只恨不得能立马离开这片林子!!!
狼群的嚎叫声不停,似乎比前几晚更加粗重、雄厚,持续了一整晚,却不曾攻击,又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收势离开。
这些聪明的动物,好像在等待自己的仇人陷入最绝望的境地……
山崖之上,又一次清晨补觉到中午的顾祈安懒懒打了个哈欠,他睁开眼睛,仰头蹭了蹭黑狼的下巴。
在日子进入四月份后,哪怕是阴凉的山里,温度也逐渐升高,一身厚实绒毛的小雪豹热得吐了吐舌头,尝试学习小狗的散热方式。
戈尔偏头,他也同样一身厚实的黑色毛发,单看绒毛厚度,比纯血统的西北狼更加厚实。
见小雪豹热得露出半截粉红色的舌头,脑袋里断断续续考虑新领地的戈尔又新增了一条——
应该选择一个比较冷的地方,不然再过几个月,会更热。
顾祈安还不知道身侧的黑狼已经在考虑离开狼群之后的事情了,他只亲昵地舔了一下对方的下巴,算是清晨的招呼,随即挪开视线、摆动脑袋,看向另一个方向。
是狼群们休息的地方。
阿茹娜和乌尤还是没有回来,父母狼对此并不担忧,只相互依靠在一起,彼此舔舐着对方的毛发。
停在云杉枝头上的乌鸦又换了一只,是顾祈安熟悉的小伙伴,脖子上一圈白色的羽毛很是显眼。
至于别的乌鸦,大抵是已经跟在了胡子男身后,准备继续他们的跟踪活动。
树枝上,在发现下方的小豹子睡醒后,白脖乌鸦拍拍翅膀飞了下来。
他蹦蹦跶跶跳了几下,黑亮的爪子往前一伸,像是在给小雪豹递什么东西。
顾祈安低头,看到了一枚被鸟爪正好拢在里面的小绿果。
确切说来,有些偏黄,渐变成浅绿,看起来有些像苹果,但却比苹果小很多——毕竟能被乌鸦的一只爪子抓住,自然谈不上大。
这是顾祈安不认识的小野果,绿油油的,看起来就让他觉得牙根发酸。
见乌鸦伸着爪子往前递,小雪豹也展开肉垫,接了过来。
大抵是因为初见时小雪豹还是个幼崽,白脖乌鸦和同伴们有了陪玩小豹子的经历,此番重新见面后,若是轮到这三只乌鸦帮忙追踪偷猎者,他们便总喜欢弄些小玩意儿带给小豹子。
有时候是不知名的小野果、闻起来味道很淡的野花,甚至是那把猎枪打出来遗落在四周的子弹……
乌鸦大部队的其他成员没少见这场面,再加上黑狼和小雪豹特殊的搭配品种,他们很早就知道这是“八卦”中的两个真正的主角,不少乌鸦们都争着、抢着想帮狼群带路,为得就是能多看几眼传说中的狼豹组合。
现场版的和夜聊版的可不一样!!
或许受到了这三只乌鸦的影响,其他过来换班的乌鸦们,也逐渐养成了给小雪豹带东西的习惯——
毕竟是他们夜夜谈论的八卦对象,带点儿小礼物也是应该的!最重要的是,他们也很喜欢小雪豹身上绒绒的毛,换点回去做窝,未来伴侣肯定喜欢!!
就是这个过程里需要努力忍耐一下那头黑狼的恐怖视线。
戈尔:忍耐.jpg
于是,离开小竹筐几天,顾祈安其实已经收获了一堆小玩意儿,羽毛、野果、野花、小石头,甚至还有某些乌鸦大方地贡献出了自己的藏品,比如某些来自人类世界的亮晶晶。
又一次被鸦鸦伙伴们赞助暴富的小雪豹:嘻嘻~
因为东西太多,又没拿小雪豹心爱的小竹筐,前天白脖乌鸦还从帐篷那里偷了个偷猎者扔掉的小塑料袋,用于暂时装这些小玩意。
这怎么不算是废物利用呢?
塑料袋里的“藏品”数量在逐渐增加,袋子的重量只沉不轻,望着这一塑料袋的小宝贝,顾祈安有时候甚至感觉乌鸦伙伴们似乎把自己当幼崽养了!
顾祈安:我想和你们做朋友,你们却想给我当家长??
乌鸦们:这是什么?白得来的崽!路过宠爱一下!叫上小伙伴们一起宠爱一下!
此刻,顾祈安小心用肉垫捏了捏小绿果,仰头和白脖乌鸦蹭了蹭脑袋,这才继续把不知名的野果放到了塑料袋里,而袋子则由黑狼帮他收着。
东西送了出去,也完成了和小雪豹的日常贴贴,白脖乌鸦嘎嘎两声,又飞上树枝高处。
而原本休息在原地的父母狼,以及戈尔、顾祈安,也准备继续赶路,去追那个已经跑出一段距离的偷猎者。
不过在离开之前,有些东西还是需要处理一下的。
父母狼先跟着另一只乌鸦前进,而顾祈安则在白脖乌鸦的带领下,重新走到山林下方,那里是之前胡子男设下捕兽夹的位置。
乌鸦的记忆力很好,有了旁观的经历,这次寻找捕兽夹的位置并不需要小雪豹和黑狼叼着树枝一步一步试探,白脖乌鸦很快就落在了陷阱的不远处,用叫声提醒着黑狼。
地上的枯枝、杂草很多,埋下一个不算小的捕兽夹绰绰有余,甚至在草枝的堆叠下,根本无从发现,若是路过这里的动物稍有大意,就会被锋利的钢牙卡入骨头,失去逃离的机会。
这些东西对于野生动物来说太危险了,必须处理掉。
顾祈安盯着捕兽夹的位置,眼睛里闪烁着火焰似的光芒,像是生气、像是无奈,但不论情绪如何复杂,他都一定要去解决掉这些危害力巨大的东西。
但他想要上前处理的动作被黑狼挡住了。
戈尔的记忆力也很好,他记得如何处理这些东西,也知道它们的危险性,对于小雪豹的关心和爱护,让他毫不犹豫地叼着小家伙的后颈皮,将其扯到了后方。
偶尔严厉起来的大家长说一不二,容不得小雪豹反抗拒绝,最终被镇压了的小豹子只能垂着尾巴,无奈站在不远处等待。
他颤着胡须眨眨眼,视线扫过了三只落在自己面前的乌鸦身上。
可恶!!他狼哥甚至剥夺了他跟随的机会!还让鸦鸦们挡着他!
见小雪豹安生待在原地,戈尔才转头往捕兽夹的位置走。
他在林子中选了一根两指粗的树枝叼在嘴里,颇有种熟练意味地往草地上戳了过去。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脆响,生了锈的铁家伙猛然咬合那金属钢牙,将树枝夹成了两截。
哪怕是生了锈的老物件,依旧有着恐怖又惊人的咬合力道,这东西对于任何一只动物来说,都是难以摆脱的噩梦。
而这样的东西,也不应该存在于这片深山之中。
两个捕兽夹很快就被处理掉了,戈尔脑子里和小雪豹有关的一切记忆都很清晰,他甚至不用提醒,便径自在一旁开始挖坑,扔捕兽夹、埋土、填平,全程不需要顾祈安参与,就已经结束了一切。
顾祈安:可恶,怎么感觉自己毫无用武之地。
顾祈安垂着尾巴在帐篷周围晃了一圈,他需要确定这里再没什么危险器具,顺便还呸了点口水,灭了胡子男扔在空地上的烟蒂。
他可不希望这玩意儿把山点燃了。
戈尔不知道小雪豹绕在那里在看什么,不过他并不着急,只安静蹲坐在一侧等待,而白脖乌鸦也顺势降落下来,在被偷猎者遗弃的帐篷、背包前翻翻找找。
毕竟乌鸦总是很难拒绝亮晶晶的小玩意。
不论是瘦猴还是胡子男,他们都走得急,为了逃跑方便,有不少东西落在原地。
等白脖乌鸦翻了一通后,真还找见几个反光的小东西,自然捏在爪子里,准备一会儿和同伴们分享。
至于顾祈安,他则低头看着被扔在草丛里的老式猎枪。
在末端,系着枚米白色的狼牙。
他不确定这枚狼牙是不是属于狼群首领的孩子,可万一呢……
顾祈安想了想,用牙咬断的链子,将狼牙放到了自己的小塑料袋里,决定等一会见到父母狼给他们。
接下来,剩下的只有这把枪了。
有了子弹便还能接着用,比捕兽夹难处理些,不过倒也不是处理不了——还是继续深埋吧!埋了以后万事大吉!
顾祈安也顾不得枪上的金属会不会给土壤造成污染,他蹭了蹭黑狼,做了个挖土的动作,立在一侧的戈尔立马了然,强有力的前爪落在草地上,蹭蹭蹭就挖出个半米多的深坑,甚至还有继续深入的架势。
小雪豹也跳了过去,一起帮忙,直到坑内将近一米,他才把枪踢了进去,重新掩埋。
等搞定了这些工作,白脖乌鸦展翅升空,又一次担任起向导的工作,领着顾祈安和戈尔往前追上父母狼的行迹。
跟着乌鸦,身侧是并排的黑狼,顾祈安跑着跑着,心思拐到了这场有关于狼群的报复事件上。
整个经过——从开头到结尾——完完全全,与顾祈安最初的设想没有一点儿关联,他曾做过最坏的打算,比如凶狠记仇的狼群可能会与偷猎者两败俱伤,但现实好像是狼群不费一兵一卒,就已经快要复仇成功了。
——当然,只除了雄性首领狼巴图身上的小擦伤。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但仔细想来,好像也挺符合逻辑?唯一超乎顾祈安预料的,大概就是狼群的智慧了。
他们的复仇不是纯粹的撕咬与鲜血,而是一点一点、拉长时间线,以构成一个完整的计划,在消耗猎枪内子弹的前提下,对偷猎者进行精神上的折磨。
深山老林,信号丢失,武器受限……
周围是不知具体数目的狼群,他们并不主动攻击,只夜里围着帐篷发出此起彼伏的嚎叫,阴冷瘆人,试问谁敢在这种情况下睡觉?
没有人敢。
本就做贼心虚的偷猎者只会恐惧,暴躁,神经质……
当他们的承受能力达到阈值时,狼群的计划成功了,不费一兵一卒,就消耗了猎枪内的子弹、逼得偷猎者大乱阵脚,沦落到现在这个局面……
狼群很聪明。
动物的智慧不可小觑。
顾祈安舔了舔嘴巴,转头看向黑狼。
感受到小豹子的视线,戈尔投来询问的目光。
顾祈安呲了呲牙,表示自己没什么事,就是想看看狼哥。
这样也好,至少他不用担心自己认识的毛茸茸受伤,至于偷猎者……
在偷盗过程中,如果偷盗者因动物而亡,这通常被视为意外事件,无人追责,也无人会去有意关注;再说他们本就是违规进山,最终在这山里发生了意外,又能怪谁?
只能怪他们自己贪婪成性罢了。
奔跑间的小雪豹眼型圆润,光线下显得尤为清透的蓝色虹膜,此刻倒映出几分清浅的冷漠。
他们的前进速度很快,不多时便追上了父母狼,甚至在他们已经抵达目的地时,胡子男已经被靠近的两头狼,逼近至一处山崖边。
这很有可能是巴图、乌兰有意促成的选择。
他们的孩子当初被子弹打中时该有多绝望?这样的绝望也该当罪魁祸首好好尝一尝……
随着距离的拉近,顾祈安本想跟着黑狼一起过去的,但没走两步,身形壮硕结实的黑狼却忽然快两步,然后转身挡在了他的面前。
嗯嗯?
狼哥你怎么不走了?
顾祈安一脸疑惑。
见小雪豹仰头盯着自己,戈尔垂眸,银灰色的眼睛在晃动的树影下,忽然有些看不清深浅。
在两个毛茸茸对视的同时,此间山地并不消停,甚至有些吵闹。
大约几十米的距离,站在山边的胡子男最初是在祈求——
他冲着自己看不上的畜生哀求,希望他们能放过自己,他满口谎话,说那头年轻的小公狼是同伴瘦猴杀死的,与他毫无关系。
本身就是做了恶事的偷猎者,却在此刻将自己摘了个干净,甚至因为惊惧害怕,他忘了野兽听不懂人言中的含义,只一个劲儿为自己找补,试图侥幸活下一命。
嘴里求着,心里却骂着,如果不是他没了枪,眼前这两头狼早该被他踩在脚底下了!
胡子男惊慌的眼底闪过凶恶,却很快又被恐惧代替。
但站在不远处的两头狼却不为所动。
他们的眼瞳是阴冷幽静的,哪怕头顶春日正好,照得山间一片浅光,可胡子男依旧从这两头狼的眼中,窥见了几分令他胆战心惊的凶戾。
那一刻,胡子男忽然有种预料——不管他再如何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这两头狼都会把他彻底撕碎的……
胡子男噎了一下,他大抵是迟钝发觉求饶对野兽不顶用,他从口袋里掏出把巴掌长的刀,狠狠挥舞在半空中,夹杂有风声,恶声恶气威胁着巴图和乌兰,颇有种气急败坏的架势。
“滚!你们这群畜生,不过是给老子挣钱的玩意儿,要不是没了子弹,老子早把你们皮扒了吊起来了!”
“那头小狼崽子就是老子杀的,你们是来报仇的?哈……”
连日休息不好,加上被狼群追逐、围堵至此,精神上早就受了影响的胡子男粗声咒骂,疯疯癫癫。
可安静盯着他的两头狼依旧沉默,只黄褐色的眼里倒映着男人狰狞的脸庞。
那边的动静很大,顾祈安歪了歪头,想过去看看。
但这一次,他又被戈尔拦下了。
叼在后颈上的力道并不重,很轻,但代表的意思也很明显。
这是不让他去的意思。
小雪豹咧了咧嘴,他探了探脑袋,一副耍着赖,想要偷摸蹭过去的样子,甚至还撒娇痴缠地舔了舔戈尔的下巴,试图给自己争取更多的机会。
但这次黑狼不为所动,小山似的躯干遮在前方,眼里虽是纵容,但更多的则是另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
看来他狼哥是认真的——也是真的不想他过去。
好吧、好吧,豹豹晓得啦。
他可是最最最听话的豹了。
小雪豹冲着戈尔露出一个又萌又漂亮的笑容,随即后退一步,蹲坐在地上,一双水汪汪的蓝眼睛清清亮亮,乖巧的意味十足,只是身后那条长长的毛绒尾巴偶尔会有些跳脱地晃晃,彰显着存在感。
戈尔安抚性地舔了一下对方的鼻头,这才转身,往动静的来源处靠近。
虽然顾祈安很好奇,也很想跟上去看一眼,但他决定听他狼哥的话,乖乖坐在这里等着。
而且如果真的去了,看到狼群撕咬人类……
顾祈安吧唧了一下嘴巴,不看就不看吧,那种场面,他还怕自己做噩梦呢!
许是见小雪豹被留在了原地,原在高枝上落下的白脖乌鸦拍拍翅膀,落在了顾祈安面前,一副“没关系我陪着你”的样子。
顾祈安乐了,干脆收回注意力,全落在了乌鸦伙伴的身上。
这边小雪豹应了黑狼的意思,在原地等着。
而另一边,毛发因为山边风动而起伏的黑狼,则缓步从遮挡身影的林子里走了出来。
山崖不算宽敞,越边缘的位置越窄,石块大而宽,几乎完全在山边镶嵌了一圈,而此刻再无退路的偷猎者,就正站在那块扁平巨大的灰黑色石头上。
山里的风在树林间时,还是温柔的。
可当到了山顶、山崖时,却骤然变大,哪怕是春日,烈烈的风声依旧刺耳,呼啸而过,就好像有雷炸开在耳边。
原本还骂骂咧咧、吃了满嘴风的胡子男一顿,瞬间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那头几乎有他腰线那么高的黑狼。
不,可能更高、更壮……
那一刻,分明他才是视角高度上的胜利者,却盯着黑狼的眼睛隐隐腿抖。
胡子男的全部骂声卡在了喉咙里,他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座即将压下来的黑山,能叫他粉身碎骨。
是当初那头黑狼……
他记得、他怎么可能忘记那头从自己手臂上撕下一块肉的黑狼?
似乎比自己初见时更加壮硕了,那双冷灰色的兽瞳看得胡子男心脏紧紧揪了起来,连呼吸都开始不通畅,感觉那好不容易愈合的手臂,又开始隐隐作痛。
狼牙刺入皮肤的触感,令他噩梦不散。
胡子男清晰地记得那一天的一切——
还是熟悉的那把猎枪,硝烟味略重,金属子弹打在了黑狼的后腿里。
他本以为自己还能再收获一只猎物,谁知道那凶恶的畜生竟然能拖着伤腿、躲过砸向脑袋的枪托,硬生生从他手臂上撕下一块肉来,随后带伤蹿到林子里,不见了踪迹。
如果不是他当时怕自己废了手臂,胡子男一定不会放过那头畜生……
甚至他很不想承认,他竟然会恐惧一头被自己打伤的狼。
怎么可能?那只是个长毛的畜生而已……
但那双眼睛,真的太可怕了。
骂声突然尖锐了起来,各种恶言恶语,不要钱地从胡子男嘴里出来,可偏偏他面前是三个听不懂人言的野兽,任是他在愤恨,也没谁会搭话。
狼很记仇,这是许多人都知道的。
可能是来自专家研究后的科普,也可能是来自上一辈嘴里相传、却无法具体辨明真假的故事……
总之这是很多人都默认的事实,大家都知道狼的记忆力很好,尤其在记仇这一方面。
乌兰仰头,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记得这个味道,记了一整个冬天,直到现在。
时间略久,父母狼已经有些记不清他们第一个孩子的模样了,可却记得那份温暖的绒毛,以及弥散在周身的熟悉气味。
可却因为眼前的人类……
乌兰压低了脑袋,锋利的獠牙不由自主地露在嘴边,那份平静被撕破,终于在杀子仇人面前展露了凶性。
兜兜转转这些天,她就是要折磨杀了自己孩子的罪魁祸首。
最初胡子男嘴里的谩骂声很大,各种肮脏的词汇听得狼都觉得刺耳,但很快,伴随着惊叫和哀嚎,这些声音淡了下去,最终彻底归于寂静。
五分钟,十分钟,也可能是二十、三十分钟……
等候在远处的顾祈安有些坐立难安,他想过去看看,却又记着黑狼阻止自己的动作,最终还是待在了原地。
体型渐大的小雪豹盘着尾巴,蹲坐在地上,毛茸茸的脑袋上站着个如望夫石似的白脖乌鸦,一起陪他等待着。
但好在,父母狼和戈尔并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在叫骂声、哀嚎声结束后,又是一段时间的安静,随后窸窣声逐渐靠近,带动了树叶摩擦的动静。
黑狼明显的毛色从林子边缘露了出来,顾祈安尾巴一晃,顾不得脑袋上的乌鸦,忽然起身跑了过去。
而原本稳稳站在小豹子头上的乌鸦也顺势起飞,重新落在了树枝上。
十多米的距离,小雪豹跑得很急,他像是个毛茸茸的小皮球,一脑袋栽到了黑狼的胸前。
是他熟悉的味道,暖融融的皮毛上还散发有太阳晒暖的气味,很好闻,闻起来也很安心。
顾祈安吸了口气,然后抬头,睁大眼睛盯着黑狼上下打量。
接收到小雪豹视线的戈尔眼皮微动,他总是那么沉稳冷静,似乎看出了对方的疑问与好奇,但这一次却并不加以解释,只低头舔了舔小雪豹的鼻头和嘴巴,毫无戾气可言。
任谁也想不到,此刻面对小雪豹温和纵容的黑狼,从前受着伤都能从偷猎者手臂上撕掉一块肉。
他的温柔和凶猛总是区分得很开。
没能得到答案的顾祈安抖了抖耳朵,他又看向不远处相互舔着嘴巴的父母狼——
不论是巴图、乌兰,还是戈尔,他们身上的毛发都很干净,不染血迹,并不像是经历过一场撕咬大战的模样,那么刚刚被追到山边的偷猎者……
正待深思的小雪豹被舔在眼皮上的舌头拉回了注意力,他对上戈尔的眼睛,仰头回应着对方的亲昵,同时也听到了从后方传来的窸窣声。
顾祈安回头,看到从云杉林中穿梭而来的乌鸦,以及跟在下方的阿茹娜、乌尤两姐妹。
显然,她们完成了来自母亲的指令。
并毫发无损。
至于曾被阿茹娜和乌尤静默跟上的瘦猴,除了这对狼姐妹,也不会再有谁知道他去哪儿了、怎么了、又发生了什么……
这会成为一个被大山而掩盖的秘密。
顾祈安眨了眨眼。
他听到了狼群们重聚后的嚎叫声,或许是因为此刻阳光灿烂,也或许是因为由偷猎者导致的危机解除,那本有些瘆人的嚎叫声,似乎都染了些暖意。
巴图、乌兰彼此蹭动着吻部,阿茹娜、乌尤投到了父母狼的怀抱,难得亲昵地凑在一起,相互舔舐着嘴巴、毛发。
解决潜在的危险后,戈尔也放松了下来。
他低头注视着坐在自己身侧的小雪豹,目光柔和,偏头轻轻舔了舔对方的鼻头。
这次之后,他们或许可以拥有独属于他们自己的领地了……
感受着脸蛋上的触感,顾祈安也蹭着黑狼的下巴做回应。
他忽然不想再思考那么多了——
危险解除,山里的毛茸茸们都没有受伤,偷猎的人也得到报应,这就足够了。
像是童话故事一样完美。
蓝眼睛的小雪豹忽然扇了扇睫毛,转头舔上了戈尔的嘴巴。
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