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淮安艰难的睁眼,头脑昏沉,面前一豆灯火幽幽亮着,显出身前景象,破破烂烂的门窗,落满灰尘的桌子,墙角的蛛网,地上干瘪的虫尸,以及不远处撑头盯着他的瘦弱少年,漆黑的斗篷盖在头上,露出小半张脸,在灯光下透出釉色般的温润。
活脱脱一个鬼宅。
他头皮一麻,极度洁癖的叶小公子下意识看看自己的处境,很好,雪白的常服摊在地上,已经蹭了半身灰,顿时一脑门的脏话。
第一想法就是,我要洗一百遍澡,第二想法是,谁敢绑我?
他还记得自己和同伴在追踪两个邪修,结果因为对路况不熟悉给追丢了,于是分头找人,由于天太黑看不清路,刚捞出来一个明珠照明,就失去了知觉,如今看来,他们是落入了邪修手中。
“唉呀,你们都醒了?”很软的声音,带了点笑意。
叶淮安望过去,怒不可遏,“放开我!你知道我们是谁吗?”
“知道啊,你是太一宗明月峰的叶淮安,你是太一宗问剑峰的白衡笙,两位小仙子想必就是孤云峰的岁鸢与宋元夕了。”成蹊托着头冲他们微笑,手指一个个点过去,把那一溜少年少女认的明明白白,而后走过去将墙角那两位女修先拉了起来,“别紧张,都是误会一场,我们已经与沈道友都解释清楚了。”
“哈?你说解释清楚就解释清楚了?沈星河呢?谁知道他是不是被你们杀人灭口了?”叶淮安从地上挣扎着蹦起来,顿时又在身上蹭了几条灰印子,他眉头一皱,浑身上下简直有蚂蚁在爬。
“沈道友去斩妖除魔了,托我在此处照顾你们。”成蹊捞出一封书信递给他们看了看,“如今朔阳城危在旦夕,子时鬼门大开,冥府现世,他们去救百姓了。”
将绳索都解开,不顾对面四人警惕的眼神,成蹊表现的很是坦然,“初时你们跟踪,我兄长误以为是邪修监视故而出手,误伤了诸位仙君仙子,我代为道歉。”朝着面前四个少年行了一礼,成蹊抬头正色道:“既然大家都是为了调查鬼门一事,倒不如不计前嫌,好好商量一下该如何从这城池里活着出去。”
成蹊侧身露出背后窗户,可见一轮明月之下,朔阳城内城烧的通红,恶鬼乱爬,却被一道金色阵纹死死封锁,然而肉眼可见的,那封锁越来越微弱,很明显快要绷不住了。
“怎么会……上月主峰刚镇压过一回,朔阳是边塞怎么可能会……会有……”落于叶淮安半个身位的青衣少女蹙眉,被紫裳的女孩扶住,四人对视一眼,到底还是在朔阳城探查许多日子,很快将近期探查到的信息串联,猜了七七八八。
无非是有邪修在太一宗眼皮子底下残害百姓,打算用血祭强开鬼门,无奈朔阳城仙官尸位素餐,根本不管百姓死活,如今竟是被奸细渗透,连消息都传不出去,看这样子内城多半是撑不住了。
“我与兄长途径此地,偶遇一前辈,他已入城内封锁鬼门,而今苍生蒙难,还望各位仙君仙子相救!”成蹊作揖,朝着这群少年人深深一拜。
一群离家出走的少年人,本来就是冲着闯荡江湖来的,热血沸腾的年纪,平日里管束颇多,这次偷跑出来就是为了能像话本子里那样降妖除魔,行侠仗义,自然不可能见死不救。
叶淮安双手环胸,冷哼一声,“把我东西还我。”
成蹊指了指不远处的桌面,金光闪闪一堆的仙器,叶淮安径直走过去拿了枚戒指,然后转头找了个小房间换衣服去了。
“叶道友喜洁,他身上脏了,不换衣服不会走。”角落里一直不怎么说话的少年开口,成蹊望过去,是白衡笙,少年双手环胸,一身银月白,头上 的发带一晃一晃,正面对着墙皮说话:“你身上没有灵力,还要与我们同去吗?”
成蹊:??
紫衣的少女默默走过去,揽着白衡笙的肩膀给他转了个身:“他人在这里。”
“多谢宋道友。”白衡笙颔首,而后冲着成蹊又问了一遍。
成蹊:“生死存亡,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白衡笙抬眼:“可是你好拖后腿。”
成蹊:“………………”
白衡笙叹气:“算了,我保护你。”
成蹊:“………………”我可谢谢您嘞!
容缨在外城列阵,一百多张的符箓组成套大型防护法阵,将自内城溢出的幽魂阻拦在外。上百个百姓逃难似的带着东西,被沈星河指引着往外跑,人群排成一条漫长的队伍,小孩的哭声还未出口便被父母堵在了咽喉里。
这是一场大规模的逃亡。
朔阳内城的防护阵法果真不太管用,撑了不到一刻就炸了一半,容缨本来打算拉了人就溜,却不想内城破掉的瞬间响起了首曲子,音调悲伤,带着镇魂之意,想来是李景在安抚游魂。
不过显然效果一般般,朔阳城内震动更加剧烈,城主府周边的玉石一片片碎作齑粉,在半空中爆开,闪作幽绿的花火,阴冷的鬼气弥漫,想来鬼门已开,内城被拖入鬼蜮只是时间问题。
一剑斩灭一只扑来的恶鬼,容缨按住掌心桃花印,打算向成蹊传音,让他赶紧滚出来准备逃跑。桃花印一烫,顿时一阵极其嚣张的咩哈哈哈哈声穿透脑仁,容缨脚底一个踉跄,差点摔进一只厉鬼怀里。
“冲啊!!白道友打的好!当真是一剑霜寒十四州!世间第一剑客也不过如此了!”
“来的好!多谢岁鸢仙子织阵!孤云峰琴仙名不虚传!”
“妙啊!元夕仙子这一琴,砸的当真是出其不意!巾帼不让须眉,元夕仙子要不要考虑用下刀?”
“叶道友小心!你背后有吊死鬼啊啊啊——躲得漂亮!身法绝妙!”
成蹊大概在全身心投入的指挥战斗,容缨脑仁里仿佛有一万只鸭子在嘎嘎嘎,吵的他连剑都要拿不稳了,顿时心生恶意,只想飞过去把成蹊嘴给捏上。
成蹊此刻正被白衡笙抗在肩上狂奔,忽然感觉后背一冷,扭头一看,也没见着什么乱七八糟的魑魅魍魉啊,只当天太冷了,转头更加投入的吹彩虹屁。
平日里被拘在宗门装深沉的小朋友哪里碰见过这阵仗,分分钟被拿捏,成蹊说的他们云里雾里热血上头,顿时犹如脱缰的野马,在一片夸赞声中迷失自我,超常发挥,横冲直撞杀穿一条街,把正在清理游魂的沈星河都给看呆了。
毕竟大家伙关系不错,他多少也是知道小伙伴有几斤几两的,叶淮安极端洁癖,岁鸢非常怕鬼,宋元夕琴技还比不上山下老伯弹棉花,也就同为剑修的白衡笙好一点,但是他是个睁眼瞎,光线不好时他一米外人畜不分。
不过现在看来他们配合的还挺……和谐。
岁鸢以琴音牵制,叶淮安精通阵术且十分有钱,噼里啪啦一堆符箓暗器砸过去,直接清出半条路,宋元夕抱着琴……很好,上品太玄琴成了板砖,来一个拍一个,至于白衡笙,扛着成蹊指哪儿打哪,隔着老远都能听见成蹊的指挥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几个哄的这么听话的。
他们五个人另护着十数百姓从西面风风火火冲到城门口,同容缨沈星河汇合。
“我们搜过一遍,外城遗漏的百姓都在此处了。”成蹊被白衡笙放下来,一瘸一拐的走到容缨身侧站着。身后跟随的凡人亲友相见,抱头痛哭,外城数百人聚在一起,忽的乌压压朝他们跪下,“多谢仙君救命之恩!”
几个小朋友顿时手足无措,唯有容缨冷然一瞥:“都起来罢,往南去寻太一宗的仙官报信或可一救,不然朔阳城破,青州早晚与天衡州一个下场。”
人群随着沈星河的指挥往城外逃命去了,容缨将手搭成蹊肩上:“脚怎么回事?”
“不小心摔了。”成蹊偷偷回答。他们在搜寻百姓时被厉鬼偷袭,成蹊将白衡笙推开,结果自己从楼梯上滚下去,扭伤了脚,疼倒是还好,就是使不上劲了,所以才劳烦白衡笙一口气把他扛过来。
“下次小心。”容缨抬手搭成蹊头顶上揉了一把,顿了顿,夸奖道:“干得不错。”
子时三刻,鬼门彻底洞开,朔阳城内的阵术全破,城内缭绕不绝的弦音一滞,顿时爆裂声中千万只幽魂厉鬼从内城正中冲出来,又被外城灵阵阻了一阻,沈星河等人把身上所有的老本都压进去,勉强又延长了半个时辰的逃命时间。
他们救不了所有人,内城被一道封印禁锢,他们看着城墙高楼被诡异的火海吞没,大街上到处都是垂死挣扎的凡人和灵官,血肉几乎灌满了街头巷尾。无数厉鬼如蝗虫过境,几乎遮盖了天空。
叶淮安吐了三回,被沈星砚拖走了,七人狼狈的逃窜,稍稍落后一点,为逃亡的百姓断后。
成蹊被容缨背着,路过郊外容身的寺庙,佛像依旧是那个佛像,李景的木板床还在厅里,铺的整整齐齐,成蹊忽然有些伤心,“乐声停了。”
“嗯。”容缨轻声应和。
“他的曲子很好听。”成蹊看着冲天的火光,眼眶微酸。
“嗯。”
“上一世,朔阳城有活口吗?”
这一次,容缨沉默的有些久,“没有,包括他们五个,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