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 白玉京。
成曦刚从万兽林出来,便被守在秘境口的仙官通知夫人找他。
“稍等,我去换身衣服。”成曦淡淡道,他依旧是一身热烈的红衣, 像是刚打了一架, 袖子破了, 领口处沾了几点白毛。
仙官有些忧心, “大公子,可是万兽林里的畜牲又闹起来了?”
“小打小闹罢了。”成曦如此道,随后仙官便瞥见大公子胸口衣襟处冒出个小鼓包, 威胁般刨出只白色的爪尖,再被大公子随意的一捏,塞了进去。
仙官本欲提醒万兽林的东西不能带出去, 不过在看见大公子的眼神后,十分识时务的闭了嘴。
沧州多山,齐云仙府便处在一片洞天福地中, 层峦叠嶂,一共七十二座山峰, 每一峰都有一位峰主,主管其下弟子。齐云仙府主宗则是一城,名曰白玉京,连通妖界兽林,管理生出灵智的妖灵。
不同于三重天的隐世,太一宗的朴素,白玉京极尽壕奢, 别的地方是坐飞舟, 齐云仙府一般都是用珍贵的飞行妖兽拉车。
仙官坐着白鹤过来的, 本想邀请成曦同乘,却见对方随手拿了把灵剑,直接踩着剑走了,一眨眼就不见了踪影。
仙官立刻坐在白鹤身上,老鹤疲累,飞的慢,眼睁睁看着成曦跑的没影了,仙官泄愤似的揪住身下鹤灵的羽毛,得到一声痛苦的嘶唳。
“母亲找我有事?”成曦刚进大殿,脚边便被砸了一盏茶杯,瓷片四分五裂,茶汤泼了一地。
“你没派侍从过去守着他?”大厅内的女人一身华服,浓丽的紫衣垂落,如同孔雀拖曳的尾羽。那是个极美的女人,明艳端方,但眉眼间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戾气。
她冲着成曦质问,成曦老神在在的站着,带着几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坦然,“对。我不仅没派人去,我还将您送过去的人都谴回了。”
“这几年你都在骗我?!你明知道小昧体弱,他身边没有人看护着可怎么过?”女人起身,语气有些凄厉,“他现在在灵州出事了!怎么办,他那么柔弱,万一被伤到了……”
“今日学宫院长同我传信,他没死,活的好好的。”成曦表情依旧淡定,他劝道:“母亲,小昧他有手有脚,不可能永远被你保护。我们总得放手让他去外面看看,他现在在灵州交到了朋友,过得很开心。”
“朋友?朋友有什么用!反手一刀时比谁都狠!”女人从首座上下来,冲至成曦面前,抬手——
举起的手掌在望见成曦冷漠的脸色后缓缓垂落,她看着自己的儿子,那双与成蹊一模一样的桃花眼里满是哀求,“我想他了,曦儿,把小昧接回来吧,三年不见,他也不知长高了多少。”
女人比了比成曦的身高,苍白的脸上露出一种痴求,“为娘出不了白玉京,只想见见小昧……”
成曦看着眼前有些疯魔的母亲,垂眼将人扶住,“母亲,您又病了。”
女人不理他,云鬓上的明珠晃眼,她坐在窗前,眼里空蒙,满是哀伤,“小昧……”
成曦看着窗边的母亲,转身出门。
大门外,雪衣的侍女端着药碗静候。
成曦看了一眼药汁,“端进去吧。”
“是。”侍女进屋。
成曦站在殿外,远处一片雾蒙蒙的雪青色,是宗门的弟子在做早课。房门里传来瓷器摔碎的声响,他回头,里头是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
他在屋外静静的站了许久,久到袖子里冒出一颗毛绒绒的雪貂头。
“你已经浪费本王一个时辰的时间了。”
“唔。”成曦将那只圆圆的头按进去,“劳烦你还得再耽误一个时辰。”
成曦叫来了管事,书信一封,派了一队人马前往灵州。
“将小昧接回来吧。”成曦道,“灵山比试后他应当有两个月的假期,回来陪陪母亲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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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蹊是偷偷回学宫的。
回来时正撞上了院长,白胡子老头一脸严肃,将他看了又看,确认他一丝油皮都没破后,总算松了口气。
“当真是苍天保佑。”院长十分后怕,“幸好你是直接掉进空间隙,万一落入灵渊那我这根老骨头可真的要随你陪葬了!”
成蹊当然不敢说自己当真掉进了灵渊,只能在一边赔笑,说自己运气好,刚好卡进了空间隙里,捡回来一条小命。好在这次院长大概真的吓到了,也并没有训他,再三确定没问题后,便放他回院子休息去了。
容缨他们也跟着偷偷窜了过去。
叶淮安他们是太一宗弟子,这几日偷跑出去找成蹊差点没把宗门里的长老气了个半死,叶淮安直说他们要是现在敢回去,铁定要被长老松松皮,干脆一溜烟躲进成蹊屋子里打地铺。
反正灵山比试还要继续,他们只要在比试时现身,再夺上个好成绩,回去应当能少捱几顿罚。
于是医仙寂静的小院子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嘈杂。还好燕清光脾气好,发现成蹊全须全尾的回来后,第一反应是关心。并没有计较自己隔壁屋子忽然要多塞下四个人。
成蹊的小园圃也还好好的,燕清光应当时不时会随手照顾一下,所以十几天不见,西瓜像吹了气一样膨大不少。
一共三颗西瓜,两颗成熟,成蹊当晚便在小庭院里开了,送了一牙给隔壁小师兄,剩下的六个少年一人分了一块。
夏夜悠长,他们几人一齐坐在石阶上啃瓜。
这选育了三年的瓜种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赞赏。几个人将瓜子收集起来,预备自个儿回家也种上一种。
成蹊同他们讲怎么育苗嫁接,几个斩妖除魔的少年蹲在一起听的懵懵懂懂。许久未见,隔壁的大黄猫也过来凑热闹,趴在成蹊身上晃尾巴。
最后几人将瓜子都留下,各自分了一小包,带去老家种。
不过吃瓜归吃瓜,到了晚间睡觉的时候,多少闹出点矛盾。两间房,六个人,就谁打地铺问题开展一场拉锯战,最后的结果是谁也不服谁,大家干脆一起在地上躺平了。
容缨半夜被人一脚蹬醒的时候是绝望的,他从地上爬起来,几个剑修晚上睡觉也像在练剑,简直是拳打脚踢。
叶淮安有洁癖,打死不肯打地铺,他寻了两个凳子,正在上头打坐,很明显打坐功夫不到家,人已经睡着了,头垂在胸口一点一点。
成蹊身体弱,躺在床上,容缨往床上一看,果然本该在地上躺着的李景不知何时爬上了床榻,正将人从后背拥着,揽在怀里睡的十分之快乐。
容缨:“……”
他手指动了动,就很想把人揪起来。
不过最终还是没动手,他坐在床榻边,头脑有些昏沉。
自重生至今已经三年多,上一世他这时已经没了仙骨,被师尊带在身边,连剑都拿不起来。每日受抽骨之痛,从未有过好眠。疼至崩溃时,便会看看月亮,皎洁如同冰雪的月亮,洋洋洒洒的月光落了一地,好像那一片浅薄的冷光可以治愈身上所有的伤。
这一世……不知何时,他忽然不太想看月亮了。
好像忽然之间有了更多的事情塞进眼里,修为,剑术,阵法,拯救苍生……还有朋友。
他身边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
“你在看什么?”李景讨厌的声音忽然响起,“不会想爬床吧?”
李景说着,警惕的把成蹊抱着转了个身,把人转进了里头。成蹊大概平时被抱习惯了,蹭了蹭头,并没有苏醒。
容缨看着床上那对,沉默。
“别把你代入我。”容缨磨牙,“你当谁都和你一样是断袖的?”
脚边的白衡笙忽然转了个身,嘴里呓语:“断袖……唔……一堆断袖……”
容缨:“………”
李景:“…………”
他俩对视一眼,默契的穿衣下床,去了庭院。
“你到底是谁?”容缨盯着李景,目光如刀,“如果我没记错,三年前朔阳城我们便见过了。但那时你尚且不是这个样子,你用的是伪身?”
“对。”李景被戳破依旧一脸淡定,“我用的就是伪身,不过我的本体……凭什么告诉你?”
容缨:“藏头露尾,贼眉鼠眼,必定图谋不轨!”
李景瞥他一眼,“贼眉鼠眼倒也不必,我相貌还是有几分标志的,不过我就是对成蹊图谋不轨,你能奈我何?他那日救了我,我陪他三年,我还想陪他更久,陪到他开窍的那天——”
“看得出来,你也很想接近他,很喜欢他吧?”
“他是我朋友。”容缨冷冷开口,“我没有几个朋友。”
“呀,朋友啊。”李景一脸微笑,“那你紧张什么?”
“关心而已。”
“况且齐云仙府的人已经在灵州了,最多还有三天成蹊就会回沧州。”容缨坐在石桌边换了个话题,“你是灵山学宫的学生,是进不了齐云仙府的,你又能陪他多久?”
“就算你能混进齐云仙府,那六年后呢?药效过去后,他撑不住了你又打算怎么办?”
“你真的喜欢他吗?还是当一个漂亮脆弱,可以放在怀里把玩的宠物?”
“你不要激我。”李景的声音有些冷。
容缨看着李景,从头到脚真的是每一处都不顺眼。
李景盯着容缨,只觉得眼里像长了根刺,异常不爽。
于是同等的不爽叠加,两人深吸一口气。
“打一场?”
“来!”
这一夜,星月皎洁,清风阵阵,某两人在庭院里赤手空拳打了一夜的架。
于是第二天早上,齐云仙府的仙官过来请自家公子回家时,看见的就是地铺上横七竖八一堆躺平的少年,还有两个坐在门口互瞪的乌眼鸡。而自家三公子躺在床上睡的十分香甜。
众人:“……”这画面太美,会被杀人灭口的吧。
好在门口的两个煞神并没有想打架的意思,高个的一个将他们引进侧院,矮点的那位直接进房间,将房间里的几个全部拍醒。
手劲颇重,药庐顿时哀嚎一片。
成蹊早起先是被容缨的乌青的眼眶吓到,扭头又被满院子的人吓到,他看着容缨十分担忧,“你这是怎么了?”
容缨坐在椅子上十分自闭,“不小心撞墙了。”
成蹊:“撞墙能把眼睛撞上吗?”
容缨笃定:“能。”
成蹊:“……”好吧你是主角你说了算。
庭院外李景神清气爽,像只斗胜了的公鸡,同齐云仙府过来接人的仙官侃侃而谈,就成蹊平日吃几口药,珉几口糖,平日里最喜欢的口味进行了深度沟通,把一院子的人唬的一愣一愣。
他们的三公子最是凶残,行事无比挑剔,十几个都伺候不过来。这位仁兄说的简直不像同一个人。
等转头成蹊过来,垂着眼,散着发,那位艺高人胆大的兄弟就自然而然端茶递水梳头发,而他们的三公子静静的坐在石墩子上看信。
片刻后那位兄弟又端来了药,放在一边,“张嘴。”
成蹊顺口就吃了。
四周围观的齐云仙府的仙官们:嘶——
居然乖乖吃药了!
到底是三公子长大了,还是他们遇到能人了?
成蹊没有注意四周人的表情,他展开成曦的书信看了看,信中提及齐云仙府近日发生的一些小时,问他在灵州过的如何,以及母亲病了,她很想他。
其实这样的书信每年都会有一封,都是成曦托人带来的。唯一不同的,这是第一次兄长提到了让他回去。
成蹊翻过原身的记忆,其实这两兄弟算不上熟,成曦自幼被宗主带走,送去各地游学,等成蹊出生时他在外地,等成蹊数岁时,他已经是名扬天下的宣明君了。
在原身十二年的记忆中,这个兄长他其实只见过十数面,每一次见面确实都是要什么给什么。
宠归宠,却并不带什么感情,更像是应付。
齐云仙府里要说有什么感情深的人,那只能是大夫人。原主亲生母亲,也是记忆中占比最多的,美丽,温柔,血腥,而且护短。
就比如记忆中原主给自己倒霉二哥成昀的那一刀。然后大夫人就派人将成昀按在水里,差点将血放干,如果不是宗主出现救人,他那二哥怕是早就没了。
成蹊不愿意与齐云仙府的人过多接触,一个是这整个门派都透着股要灭门的不详气息,另一个原因便是亲人。
他不是原主,也装不出来原主的样子,至亲之人总是会察觉到不同,成曦和成昀这种不太熟的还好,母亲这种就不好说了。
就像容缨提醒的,一旦露馅,按照原主母亲的手段,他怕是要给自己准备打棺材了。
但不回去……也不可能不回去。
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见招拆招,相信自己的演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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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此番动乱伤了不少人,但几番修整后很快又步入正轨。仙宗大比继续召开,不过成蹊却没有再参加的心思,仙官在替他收拾东西,他自己每日和李景一起看容缨打擂台。
最后八场,两天内比完,刚好第三日成蹊离开。
长信剑修群里每天都有人在哀嚎对手太变态了,尤其是那个无名客,最近下手越发狠辣,简直不给人活路。
成蹊看的发笑。
他最近将储物灵器里头的东西总了总,分成几十分,送给了宿字班的小朋友。
三年了,宿字班轮换多年一动不动的陈奚师兄总算告辞,不过这一别就是回老家。不少小不点以为他这是多年没有突破,想开了,不学了,打算回家继承家业,纷纷不舍,抱着他的大腿嚎的十分痛苦,差点来个十八相送。
毕竟仙人的命数是漫长的,无法入道就代表着无法拥有仙人漫长的生命,他们认为这次不见,以后可能就见不到了,成蹊这一告别,简直和生离死别一样。
成蹊被抹了一袍子的眼泪,实在是哭笑不得。最后只能拿糖哄,并且保证以后还会来学宫看他们,才被堪堪放过。
宗门比试结束的那日,容缨对上了沈星河,这是迄今为止他在台上第一次抽剑,两人贡献了一场异常精彩的剑术比试。
不用仙术,单以剑道,就像三年前朔阳城那一夜,那时的沈星河年纪尚小,初出茅庐,如今数年过去,剑术越发精进。
台下成蹊跟着围观的女修一起喝彩,看着台上一黑一红,快出残影。不过容缨终究略胜一筹,剑光掠过,最后轻轻一点,锋刃停在了沈星河咽下,还是用的那招飞鸿影。
台上容缨戴着面具,一个收剑式,英姿飒爽,满场的欢呼声。
李景在旁边冷哼一声。
成蹊看着喧闹的人群,瞥一眼身侧的李景,“我明日便走了,你打算去哪里?继续留在灵州吗?”
“当然是昙州。”李景道,声音有些许放松,“回去养宗门,带弟子,不是说好的往后带你去我的问雪宗玩吗?”
成蹊挑眉。
李景伸了个懒腰,将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宗门穷苦,像你这样的少爷养起来还是很费力的,我得回去挣钱呀。”
“怎么?一直盯着我看,这是舍不得我,想将我带去齐云仙府养着?”
成蹊看着他,“可以吗?”
李景做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倒也不是不可以。”
“但毕竟龙潭虎穴——”
“得有报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