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蹊冲出主院时正撞上了大夫人身侧的侍女, 对方亦是一身普通装束,她从方才存放成蹊的偏院跑过来,看见成蹊完好无损时顿时松了口气。
“三公子!”侍女一把抓住了成蹊的手,拽着他往外跑,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快跟我走!”
成蹊记得这位侍女叫青竹, 是最常跟在大夫人身边的一位。
整个紫都府现在已经完全乱了套了, 不知大夫人干了什么事, 如今到处都是互相残杀的仙宗弟子,到处是死人和伤者。
青竹带着成蹊拐进巷子,拉着他换上一身灰扑扑的衣裳, “紫都府的出口全部被封锁了,三公子先忍忍,我们先扮一下凡人。”
成蹊拽住青竹的衣袖, 哑声道:“母亲她……”
“公子不用担心,夫人会无事的。”青竹唇畔紧珉,垂眼不看他, 坚定道,“会无事的。”
成蹊喉头发堵, 嗯了一声。
天阴沉沉霾着,紫都府内乱的同时,为了保证不误伤凡人,在西市开了一块不大的地方,供普通人容身。就在他们随着奔逃的凡人挤向西市时,一阵狂风袭来,头顶的厚积的云层被直接吹开, 天地一清。
成蹊前进的步伐一顿, 他看见角落里的枯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芽发枝, 开出了一丛花。
这个场景,他在入万兽林前看过。
这是修士自散修为,自毁神魂时的异象。
身侧的侍女一颤,拉着他快步跑进西市中,成蹊感觉有温热的水泽砸在手背。
西市此刻一片混乱,街头巷尾,铺子里到处都是乱糟糟的人,挤在狭小的区域内瑟瑟发抖。到处都是哭喊声,更有甚者,正跪在地上,冲着不远处的神君像跪地叩首。
仙人斗法遭殃的永远都是普通的凡人。
一道剑光击破远方的楼阁,高楼顿时崩塌,飞旋的榫木瓦片带着飞灰砸进一片巷子内,成蹊眼睁睁看着一片房舍倒塌,将不少人压了进去。
成蹊微微一动,便被青竹按住肩压了下去,侍女与他传音,“三公子不要动,那里自有人去处理,你救不了的。”
“我不是你们的三公子。”成蹊抓住自己的衣袖轻声道。
青竹眼眶微红,她看了成蹊一眼,“夫人说您是,您便是。”
成蹊:“……”
人潮涌动,是齐云仙府的弟子过来收拾残局了,本就不大的地方,又要往后缩上一圈,成蹊被青竹拉着,随着被驱逐的人一齐前行,他脸上被易了容,披着个小小的毯子,像个干巴巴的病痨鬼。
天彻底晴了,齐云仙府的对抗也到了尾声,大夫人一脉最终还是败了,成蹊与青竹一齐坐在块青石板上,两人僵硬的看着,看着外面的天光由亮变暗,夕阳西下,动静也越来越小,待到夜幕降临,彻底安静。
他们开始收尾了,紫都府全城都挂上了白灯。
青竹肩头一颤,无声的落泪。
成蹊握着手腕上的镯子,只觉得茫然。
“明日他们会过来搜查。”青竹颤声道,“三公子,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了,趁着他们现在正在善后,要想办法出去。”
成蹊看着青竹的脸,喃喃道:“那大哥他们呢?”
“大公子不会有事。”青竹看向成蹊,而后挪开了眼,“宗主不会为难他。”
成蹊一愣,随后反应过来,“嗯。”
青竹低声问道:“公子要去什么地方?灵州吗?”
“不去灵州。”成蹊垂眼,“我要去昙州。”
“好。”青竹点点头,“昙州更加偏远,不易被发现。”
整个西市被齐云仙府的弟子围的密不透风,成蹊起身,感觉自己的手脚都有些僵硬了。他跟着青竹往外走,看见不少人躺在地上睡觉,横七竖八,没有落脚点。
远远的可以看见几只白灯笼,还有一批人聚集在出口处,问能不能走。
已经是下半夜,巡逻松散,看守凡人的是齐云仙府最低等级的弟子,修为不高,基本都是打杂,青竹带着成蹊悄悄靠近,趁着换巡时,悄无声息的打晕两人,换上他们的衣服和腰牌,在下一列换防时浑水摸鱼,悄无声息的去了弟子院。
成蹊提着灯笼,跟在青竹身后走。紫都府的白灯挂了一半,危机过后,人难免有些松懈,大门口几个高阶弟子坐在那里喝酒,青竹脚步一顿,带着成蹊试图绕道。
然而那几人酒足饭饱,见着穿着低阶衣袍的青竹,眼前一亮,“那边的小娘子,哪个峰的?大晚上乱走什么?”
三四个人顿时围了上来,青竹垂着头,低声道,“我们是云华峰的,刚从西市巡逻过来,打算回去休息。”
“外门弟子啊。”一个醉醺醺的弟子伸手去抹青竹的脸,“长得还可以,走,陪爷喝酒去,还回什么弟子房啊,爷带你去笼香雪睡一晚可好?”
青竹不欲多生事端,她冲着哪几人赔笑,用眼神示意成蹊先走。成蹊提着灯笼,他快步过去,看着不远处空荡荡的路口,再回头看一眼正在占便宜的渣滓,他回身,自袖口取出一扎符箓。
青竹正想着如何摆脱这几人,手指掐诀,正想着如何一击毙命,就见数道缚身符飞来,刷一下捆了三人,从头到脚裹的严严实实。青竹见状,指尖青光一闪,将最后一人一刃割喉,对方这才清醒,捂着脖子咯咯咯的呵气,青竹毫不留情的将几人尽数击杀。
“死了人很快会被发现,快走!”
逃亡的时候,成蹊忽然庆幸如今不是在白玉京,而且是在紫都府,白玉京方圆百里全是平原,紫都府则临近屏山,屏山之后,则是玉州,玉州多水多湖,是块搞各地商贸的地方,鱼龙混杂,最适合逃命。
他们不用出城,只需要翻过屏山,越过乐水,便算是脱离了齐云仙府的势力范围。
紫都府的弟子寝阁便修在半山腰上。
两人一路急行,白日里一战,伤了不少人,寝阁被当做了临时的医馆,药修在里头来来去去。
成蹊与青竹不是这边的弟子,自然不敢大摇大摆的进去,他们绕了一圈,打算从小路走。
就在他们绕道时,一道冷冰冰的声音响起,“你们两个大晚上不睡觉乱跑什么?”
成蹊一怔,就听得青竹低声道:“回禀二公子,我们刚从山下巡逻回来。”
成昀今日心情不悦,父亲重伤,大夫人反了,又死了,本该挫骨扬灰,父亲不知为何却选择将此事压了下来,至今大夫人停灵堂前,父亲下了令后就昏了。他母亲如今守在父亲床畔哭哭啼啼,他看的心烦意乱,便打算出来走走,结果越走越烦。
他看着两个大半夜乱跑的外门弟子,为首的是个年长的女修,她身后还站了个瘦弱的少年,看身形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
“你呢?问你话呢!”成昀看向那女修身后的弟子,这时对方才哆哆嗦嗦的从阴影里走出来,提着一盏破灯笼,照着一张蜡黄干瘪的脸,眼睛倒是大,佝偻着腰背,嘴巴开开合合,只能发出破风箱一般的气音。
“二公子恕罪,这是家弟,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青竹连连道罪,拉着成蹊就要给成昀跪下。
成昀看的窝火,挥手道:“滚,大晚上的别乱跑。”
青竹连连称是,带着成蹊飞快的跑了。
成昀转头进去去看伤者。
宗主派了数队人马去捉拿成蹊,大夫人派出的那十几队人,目前只追回了一半,尚不知成蹊的踪影,也不知他藏身何处。总归是大海捞针,再难抓捕。
如今大夫人一脉,除了一个半死不活的成曦,算是全完了。但成昀却觉得不够,他的仇,他从小到大受的苦,大多数来源于成蹊。他脖子上受的这一刀,总是要还回去的。
他看着满室的伤者,叹气,天不早了,打算回去休息。这段时间他还有的操劳,就在这时,山下传来异动,成昀闻讯前去,发现山脚下悄无声息死了四个弟子,皆是被一击毙命。
成昀打量着那几具尸体的死状,眉头微蹙。难道是大夫人手下的暗卫还有活口?他觉得有些许不对,却一时想不出来。
“戒备。可能有刺客混进来了,把紫都府所有的弟子召集,带着身份铭牌,一个个数清楚。”成昀冷声吩咐。
就在这时,两个外门弟子提着灯笼急匆匆赶过来,嘴里大喊着:“不好了,西市不知为何有不少凡人逃出去了!”
成昀眉头紧皱,提着灯笼的外门弟子被手下一脚踹翻,“喊什么喊!看个门都看不住!”
那外门弟子立刻跪下来磕头,握着灯笼的手上满是老茧。成昀看着对方的手,忽地想起方才那提灯少年,对方面部粗糙,但提着灯笼的一只手却匀白修长,别说是做粗活的外门弟子了,怕是连剑都没拿过几次。
“哑巴。”成昀冷笑一声,“是怕被我听出来吧?”
“跟我走。”成昀点上数十人,带上武器,牵着灵兽直接前往屏山,左右侍从不明所以,小心翼翼的问道,“公子,我们这是要干什么?”
成昀看着屏山的方向,他抬手摸向自己的脖颈,低声道:“报仇。”
成蹊与青竹在屏山拔足狂奔,乱枝刮在身上,划出数道血痕。屏山太大了,他们用了符箓,也只堪堪爬到半山腰,但成蹊丝毫不敢懈怠,底下死了几人,很快就会被发现,他们必须趁着成昀还未发现时抢先离开屏山。
林子里漆黑一片,密密麻麻的树木乱生,青竹虽是侍女,但也未曾像现在这样翻山越岭过,只凭着眼前小小的亮光,更本没办法分辨道路,两人很快就迷失了方向。
“不行,要从树上走。”青竹看向成蹊,“我在上面领路,公子跟着我的方向。”
紫衣的侍女很快跃上树木,她看着屏山,引着成蹊重新择出一条上山的野路子。成蹊跟着那道紫影,在山间攀爬,然而未过多久,天上忽地银光一闪,成蹊瞳孔紧缩,还未来得及开口提醒,便见树梢上的人影跌落下来。
成蹊冲过去救人,一支箭矢穿透青竹的腿,箭尖透体而出。
“走。”青竹脸色发青,她折断箭尖,将箭矢拔了出来,“这上面有猎兽的麻药,我走不了了,三公子你继续往上跑,我去拖住他们。”
成蹊看着侍女血流如注的小腿,抬手将衣带扯下来,捆在青竹腿上止血,他半扶起青竹,在林间穿梭。
接着夜色将人藏进一个凹陷下去的土沟里。
“这是止血的药,我来不及给你处理了,你自己敷。”成蹊将伤药放在青竹怀里。
侍女惊讶的看着他,“三公子,你要干什么?”
成蹊冲着她笑了笑,“多谢青竹姐姐一路护送,辛苦你了,剩下的事情,我自己来。”
半空中,齐云仙府的侍从拉开长弓,方才一闪而过的人影消失不见,他又随意射了几箭,却再不见踪影。
“伤了一个。”侍从飞下来对成昀道,“他们已经在在山腰了。”
“上山搜。”成昀拉住狗绳,他看着漆黑寂静的山林,幽幽道:“记得抓活的。”
成蹊将青竹遗留的血迹打扫干净,而后划破自己的掌心,用血味儿引向另一个方向。对方若是带了灵兽,会第一时间被他的血味儿吸引,多少可以为青竹提供点逃跑的时间。
一张张符箓被成蹊藏在林木中,他勉强布置出一条阻拦的阵法,已经是一身冷汗。毕竟是大病初愈,身体没有好全,他心情大悲大恸,又连番逃命,爬了大半夜的山,此刻体力已经到了极限。
他从镯子里摸出李景的小人,看着那巴掌大的脸,叹气,“我果然是个没用的废物,万一死了,还得拉个垫背的。”
小偶人的脸上沾了血,成蹊擦了擦,没擦干净,他将李景藏进衣服里,开始了漫长的爬山之路。
不知过了多久,成蹊听见了半山腰符箓触发时的炸裂声,而后是密集的狗叫声。
成昀追上来了。
“我这可真是,流年不利啊。”成蹊眼前发昏,“要是能活着出去,我一定得去庙里拜拜。”
天快蒙蒙亮了,成蹊借着最后几张神行符,终于扶着树爬到了山顶,迎面一个斜坡,晨风吹在他脸上,带着潮湿的水汽,这是一座悬崖前的空地,屏山之后,则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和山脚下奔腾的乐水。
身后的狗叫声越来越清晰,不过最清晰的还是山顶成昀那张阴冷的脸,背着光,像那种变态反派。
“成蹊,你叫我们好找。”
成蹊:“………”
“靠,不是吧?”成蹊整个人都瘫在了地上,他看着站在山顶的成昀,无奈道,“你早到山顶了为什么不半路把我给抓了算了?”
“绝望吗?”成昀冲着成蹊冷冷一笑,“千辛万苦逃出来,以为有了生机,结果却是一条死路。”
成蹊:咸鱼瘫。
成昀:“……”
他身后的林木中,那群紧追不舍的人总算带着狗过来了,几条猎犬围着成蹊哈气,却碍于主人手中的绳索,无法扑过来。
“抓起来,带走。”成昀冲着手下道。
成蹊被两个侍从提起来,他被人拖走时,忽然开口道:“二哥,做个交易吧。”
成昀闻言冷笑,“二哥?谁是你哥?不过一个夺舍的邪魔外道,还想与我做交易?”
成蹊:“齐云仙府十年后会灭门。”
成昀闻言顿步,他看向成蹊,“一派胡言!你一个夺舍的邪魔外道,休想妖言惑众。”
“你会死在十年后,你母亲则会在……”成蹊没有起伏的声音在山顶响起。
“封耳!”成昀冷冰冰的下令,四周的侍从立刻识相的封闭了听觉,背过身去。
“你母亲会死在明年,或者后年,你们若是再跟着宗主沆瀣一气,迟早跟他一起下地狱。”成蹊一脸淡然的剧透。他最近发现了,只要他不说自己是穿书的,不动摇这个世界的本质,偶尔向角色透露未来,并不会引来那股莫名的注视感。
“你以为我会信你?”成昀面色难看。
“你当真不信我吗?”成蹊盯着他,看着那张与宗主分外相似的脸,“你自己心里都在犹豫,魔族的事情你当真不清楚?他能对一个儿子开刀,自然会对第二个儿子下手,你还不知道吧?他想将我献祭给魔神做躯壳呢。”
“他对明媒正娶的妻子都能移情别恋,你真当宗主那三瓜俩枣的感情,能让你们母子俩平安一生吗?”
“只怕下一个就是你。”
成昀近日所有的惶恐都被一一点明,他盯着成蹊,看着面前带着易容的少年靠近他。
“放我离开罢,我与你无冤无仇,我只想找个好山好水的地方躺着,我也没几年好活了,绝对不会对你们造成任何威胁,你想知道的,我都能告诉你。”不知道的我也能乱编。
“凭、什、么。”
成昀冷冷道,他盯着成蹊,将他一步步逼上悬崖,“我凭什么放你走?你说你是夺舍的,你便是夺舍的了?前尘往事一笔勾销?那我自幼受的苦,遭的难都算什么?”
“你想的美!”
成昀瞪着成蹊,看着那双清亮的桃花眼浮上无措,瞳孔里映着他那张愤怒而扭曲的脸。
“想走?可以,我要你还回来。”成昀拉开遮盖脖颈的衣领,露出横亘脖颈的狰狞疤痕,嘲讽般看着成蹊,“你还回来,我就让你走。”
随后他便发现成蹊表情变了,嘴唇微微颤抖,像是在惧怕。也对,如今的成蹊最是懒散,甚至比不上幼年时。
他怕疼又怕死,能拿什么还?
成昀转身,开始解除手下封闭的听觉。其实成蹊对他没什么用,死在这里又或是死在齐云仙府,没有什么区别。
他可以放成蹊走,但他向来不是个好人,也不屑做个君子,不喜欢成全别人。
山崖上的风很大,将人的声音都搅碎。在呼啸的风声中,他忽地听见一声,“好。”
成昀猛地转头,晨光熹微,日光从玉州的平野上挣扎出一点微亮的光,朦胧的金色落在成蹊身上,被光线勾勒的发尾,泛白的手指,漆黑的刀……而后是从咽喉处飞溅的血色。
单薄的少年拿着短刀,毫不犹豫的划开了自己的咽喉。
那一刀很重,成蹊张嘴,却再发不出声,他比了个口型,摇摇晃晃退了两步,坠下悬崖,轻飘飘的,像一片落叶。
成昀依稀看见他说的是。
“对不起……两清了。”
此时,刚入沧州境内的景霄寒脖颈一凉,紧接着便是自咽喉处蔓延开的痛感,像是有一把刀割破了咽喉,与此同时,他听见耳边系统一声轻响。
“滴,任务一已结束,反派成蹊死亡,原著剧情线纠正15%,奖励……”
………
长风漫漫,景霄寒手不自觉抖了一下。
作者有话要说:
成昀以后要做一辈子噩梦。
帮原主把债还干净了,可以做自己啦,大景上号啦,上号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