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我倒忘了。你以前总要在房里点着灯等我回去的。”谢九楼在灶房先把水特意烧滚些,以防端过来的时候变凉。给提灯脱完鞋,他又伸手搅了搅,才把提灯的脚放进去。
提灯支着肩,双手撑在椅子上,只垂眸看着谢九楼,并不说话。
“烫不烫?”
“不烫。”
包袱里带了火折子,谢九楼甩干手上的水,取出来点了灯,房里又暖融融地亮起来。
他熄了火折子,站在灯前,指尖有意无意地把玩着那节火绒,火苗模糊的阴影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处摇曳。
“还怕不怕?”
提灯一眼也不看火,只对他摇头。
谢九楼笑了笑,右侧脸颊凹出那个浅浅的酒窝。
他绕过桌沿到提灯身边蹲下,拿起提灯左手,发觉仍有些打颤,便一手握着提灯腕部,一手自提灯指根顺着指头慢慢捏按下来。虽没抬头,却对提灯说道:“你这么瞧着我,眼珠子都快长我身上了。倒叫我怀疑,你究竟是怕黑,还是怕别的什么。”
提灯不明白:“别的什么?”
谢九楼只笑,转头往自己腿上铺好帕子,捞起提灯双脚放上来,慢慢擦着,忽道:“小时候,我阿嬷也这么给我洗脚。”
提灯收了目光,静默着,片刻后才像是为了引谢九楼继续说下去一般小声道:“阿嬷?”
谢九楼便絮絮说着:“阿嬷。是我府里的家生女,祖上在祁国征战时被谢家家祖所救,便成了谢家建业后的家奴。我出生时,她的曾孙也才出生。我娘生了我下来,身体不好,她的孙女就是我的奶娘。谢氏子孙,无论男女,命终之地都是万里沙场。我有记忆起,家中父代以上的长辈,都在谢陵的衣冠冢里——身骨辟国域,衣冠驰故里。这是每个谢家儿女至死的信仰。祖母祖父早年亡故,我便叫她阿嬷。
“阿嬷是世上最聪明的老人。谢府家规极严,凡到我跟前、手上和嘴里的东西,都要过下人重重验检,我的行动更是随时有人知道。可阿嬷总能想到法子给我弄许多外头民间乡下里的稀奇玩意儿。”谢九楼道,“我初上学堂,认字念书倒也罢了,看个三遍便能背下。只学史让我头疼。那史书上的东西,写得古板拗口,简单明了的事到了本子上也给写得不简单起来。我学不进,也总不愿学。可一日不学,便挨一日的家法。有一回父亲打我打得狠了,竟叫我下不来床,连发了数日高烧。还说再有下次,就送我去见阎王。娘亲虽急,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哪晓得阿嬷不知从何得来一本画册,将古往今来那些大事或典故都似小人儿书一般画在上头的。我得了那书,卧病时看得津津有味。下了床,再翻史册,随便也能记得一些了,再用点功夫,少年时候的文学竟也还看得过去。”
就是那本册子——谢九天今天白天上街,回去的路上恰逢城门大开,一大批蝣族妇孺被押解似的沉默着进城,百姓分列两侧,挨挨挤挤,窃窃私语。这场面他当时觉得眼熟,回去一想,不就是小时候阿嬷给他买的册子上,有一页,正是当时的两百前,蝣族即将由盛转衰,被巫女下咒之前的场景么?
当时他是看画的人,三百年过去,他站在人群中,倒像画中的人了。
提灯并不知道谢九楼在想什么,只说:“你阿嬷,倒懂得什么是寓教于乐。”
顿了顿,又抬头问谢九楼:“你怎么就只知道牛不喝水强按头?”
谢九楼一怔:“什么?”
提灯撇了撇嘴:“没什么。”
又道:“说你阿嬷真有意思。”
“这还不止。”谢九楼被提灯这么一提,又想起别的许多来。
“五岁那年,父亲领兵北定,又逢西夷作乱,朝中无将帅,我最小的姑姑便上了战场,那时她才十七岁,是个刚刚入穹境的刃。她是使剑的好手,剑上那把红穗子,就是阿嬷给她编的。
“小姑走的那天,一手牵着马辔,一手拿着剑,我脑袋只有她手里剑柄上那束穗子那么高。后来她上了马,我追着她到城门,阿嬷在后面追我,我什么都看不到,只看见前方不断摇摆的马尾和她剑柄上那把穗子一样的红,一样的遥不可及。最后到了护城河边,她终于下马蹲在我面前,说‘九哥儿,今儿是十五,月亮很圆。你乖乖回去看月亮,记住月亮的模样。你数着,再有八个这样的月亮落完,我就回来了。’”
提灯突然别开脸抽了口气。
谢九楼问:“怎么了?”
提灯指尖发凉,并不转过来,谢九楼看不见他的神色,只听他说:“后来你也这样骗人了。”
“我可没有。”谢九楼失笑,没察觉不妥,只正经问道,“我几时这样骗过你?”
提灯不言语,只蜷了蜷手指。
半盏茶过去,他才低低问:“你等到你小姑了么?”
盆里水已经冷了,好在提灯的脚被谢九楼捂在怀里,没吹到风。
谢九楼低头给他穿鞋,说:“八个月亮怎么够数呢。翻了年,便是春天,风把西南的捷报吹过来,北方,父亲也要回来了。我有时趁下人不在,就偷偷坐到角门上的门槛上等,一边背书,一边等我的小姑。终于有一天,有人送来一个锦盒。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谢氏府邸当晚就挂满了白帏。那晚父亲穿着鱼鳞甲回来,一身风沙,直奔灵堂,连战袍都还没脱,就跪在娘亲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我被领到别院,身边都是都遣退的下人。所有人都不准待在灵堂,可所有人都听到了父亲的哭声。
“她是打完胜仗死的。听说是中了蛮夷蛊毒,半路难以忍受,捱不到回来治病,在夜里自戕了。被人发现尸体的时候,连骨珠都被噬满了虫眼儿,一碰就成灰了。我又听到身边的下人说:‘去了的幺姐儿,以前在府里,也是咳嗽一声,就要惊动半城医馆的心肝儿。’”
说到这里,谢九楼笑了:“哪里是半城?分明是满城。”
提灯说:“你阿嬷呢?”
“阿嬷……”谢九楼目光投到光晕远处,又道,“小姑的剑葬到谢陵那日,我没有哭。我一直都没有哭。不管任何时候,被父亲发现我哭了,都是要挨打的。所以我过得和小姑去世前没有任何区别。直到她走的第三年。那年中秋,我难得病了一场,娘亲陪父亲去谢陵扫墓,叫我在家休息。阿嬷来喂我药,我问阿嬷:‘为什么第三十个月亮了,她还没有回来?’阿嬷像是早就知道我会问她一样,从怀里掏出个穗子,那是小姑剑上的穗子。
“阿嬷说:‘谁说她没回来?前儿才回来了,你不在。她叫我把这个给你,就当看过你了。她嫁了人,嫁到了西边,就不常回来了。’我问她嫁给了谁。阿嬷说:‘她嫁给了月亮。嫁给了西边的黄沙,和十五那天的月亮。’”
提灯把脚放在椅子上,抱膝看着谢九楼:“阿嬷把你唬过去了?”
“我又不傻。”谢九楼含笑道,“阿嬷告诉我:‘九哥儿,你别难过。你会长大,和小姑奶奶一样,要看遍天南地北的黄沙,最后把你们的一辈子,都混在一捧黄沙里。谢家最后一个女孩儿已经去了,她留在了西边。阿嬷知道,你也要去的。不管你们去到哪里,阿嬷都在这里。等你们都成了黄沙,天南地北的风,就会把你们吹回来。那时姑奶奶们也好,哥儿爷儿们也好,都会回来。变成谢府脚下的泥,脚下的土。姑奶奶的穗儿在这儿,她找得到回家的路。所以阿嬷不难过,你也别难过。’”
提灯等了会子,问:“说完了?”
谢九楼说:“说完了。”
其实没有。
阿嬷还说:“你要想哭,就哭吧。哪有小孩子不爱哭的呢。”于是那晚他在阿嬷怀里大哭了一场。
谢九楼觉得,这样的事,就不必告诉提灯了。
岂料提灯偏着脑袋,断定道:“你哄我。你没说完。”
谢九楼想了想,又道:“我听她说完,害怕以后自己成了黄沙,找不到回家的路,就缠着她也给我编了穗子。编完了,我不要,就放在她那里。我怕我带去了,就带不回家了。”
提灯冷笑一声。
谢九楼心里好笑:“你哼什么?”
“你没说完。”
“我哪里没说完?”
“你当真没哭?”
谢九楼信誓旦旦:“当真。”
提灯抿紧嘴角,正一缩眼角审视谢九楼,就听外头空旷的山谷里传来阵阵拍门声。
还有女子绝望嘶哑的惊呼。
“救命啊!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