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提灯拿刀的手一颤,飞一般冲了回去。
他到达原处时,满地泥土好似被掀翻一层,尘灰滚滚,楚空遥衣衫凌乱,和姬差一起昏倒在地,鹤顶红嘴角溢血,尚在呆怔中没有回神。
“谢九呢?”提灯扫视了一圈,又问,“谢九呢?!”
鹤顶红浑身一震,六神无主地指向远处:“那只老虎……它……谢九楼……”
他本想说那只老虎突袭时,动作极为迅猛,他们还在休息,谢九楼最先反应过来,因着它体型过于庞大,几个人拼尽全力还得照看昏迷的姬差,眨眼下来便是数个殊死搏斗的回合。他们体力不支,谢九楼见势飞身上了虎背,瞅准时间把自己手中木簪插进了老虎一只眼睛。
那老虎当即发了狂,没等谢九楼下来,便胡乱冲撞到了远方。
楚空遥本想追过去,才抓着老虎尾巴,就被硬生生拖拽了数尺,随后被虎尾甩开,撞上身边树干,昏迷了过去。
提灯压根没有听完,便直往鹤顶红所指方向追去。
“提灯!”
“别跟过来!”
鹤顶红还欲再唤,前方身影已没入幽林中无边的黑暗。
夜色凝稠,偌大的山野里树影婆娑,丛林上方枝繁叶茂,挡住了来自苍穹里唯一的那点光,叫人连一丝老虎的踪迹都无所跟从。
提灯站在山间,周边大树如重重鬼影,四顾之下,除了他自己急促的呼吸再无半点动静。
他找不到谢九楼。
多磋磨一刻,谢九楼就多一分危险。
他抬起右手,触碰到左臂自指尖缠裹到手腕的那层冰冷皮革时,才发觉自己的手指已经颤到连皮革都解不开了。
提灯定了定神,低头认真摸索着皮革的开口处,额上滴下豆大的冷汗,口中语无伦次地低喃:“谢九……你等我一下……”
须臾,皮革解开,提灯一圈圈散下绑带,露出这只手自腕骨往上的所有真容。
是森森白骨。
提灯以白骨执刀,划开右掌掌心,二掌上下覆合,血液顷刻间分作数支流向白骨四处。下一瞬,那一副白骨上,出现密密麻麻的鎏金梵文,好似佛经印刻其间。梵文之上,反射出隐约的血光。
鹤顶红倚树而坐,仰头看着漫天星辰,耳边窸窣有了动静,他扭头一看,楚空遥这时才悠悠转醒。
他正要搀扶着对方起来,就见囡囡从包袱里探了个脑袋出来,两只眼睛一动不动对着上方。楚空遥亦是凝眉远眺,目光聚在一处,神色深沉,一言不发。鹤顶红顺着望过去,只闻远处风过山林,吹晃一方,安静得很。
下一瞬,忽有金红血光自林深之处迸发,指天而出!
那光束先拢作一处,冲至高处时,光晕渐渺,正中一线却愈发闪得刺目。正叫人看得生出幻觉,好以为那光就要压迫成一柄利刃只劈下来时,它又乍然四散,如开扇般指着各个方向倒了下来。
无相观音令。
起四海,动山河,观音发令,万物奉音。
他二人顿觉耳膜一震,似有气波荡平山野,连心跳都跟着空浮一息。
接着,便是更远处,传出老虎震耳欲聋的惨叫,接连不跌,起伏不定,犹如其身翻滚在地,饱受折磨。
提灯循着那惨叫找到老虎时,谢九楼还昏睡在树下,呼吸微弱。
他跌跌撞撞跑过去,蹲在谢九楼身前,从头顶一路摸探到谢九楼双肩,试着喊了喊:“谢九……谢九……”
暂时没有摸到什么伤口,提灯只瞧着谢九楼脸色灰白了许多。他还要再细看,一旁空地上又传来一阵虎叫。
这一叫,才吸引了提灯的注意。
那老虎不知受了什么伤,两只厚重的前掌一直捂着头,拱地般不停晃荡脑袋,喉咙里断断续续发出低吼,约摸是疼得厉害。
提灯眸光一紧,死死睨着它。
过了会儿,他才扶着谢九楼靠在树干前,摸出匕首,一步一步朝老虎走去。
那老虎光是卧着便到他大腿,此刻提灯离它愈发近了,它倒像是认出他来,喉咙里还因疼而浅浅低吟,动却不怎么敢动,只往后蹭,退了略微半步,提灯定在它身前,它便也彻底老实下来。
身前的人慢慢矮下身,老虎佝着头,等了半晌,却没听到别的响动。
它试探着抬头,刚仰起脸,一把利刃直直戳向他受伤的右眼。
一时鲜血迸溅到提灯的下巴和鼻梁,老虎发出长长的哀叫,却也不过摇了两下脑袋,再不敢有别的动作。
“不长眼的东西,这瞳子拿着没用,留下做什么!”
提灯白爪般的左手抓住老虎后脑皮,一把向下扯去,强迫老虎扬起头来,右手沿着老虎眼眶,在血肉中挖下它那只被谢九楼刺中木簪的眼睛。
老虎的叫声已近嘶哑,饶是如此也不敢放了嗓门吼叫,只断断续续张着嘴低嚎,听起来更似哭喊求饶。
掌心大的眼珠子落到提灯脚下,他拾起放在手里,拔出谢九楼的木簪,在虎皮上擦了擦,恨极道:“别脏了他的簪子!”
他把簪子收好,别在腰间,又向老虎更近了一步。
老虎抽了抽腿,没敢退,只一味缩脖子。
提灯突然伸出一手抱着它整个头颅,叫它抵在自己胸口,另一手的刀尖对着老虎颈下血脉,下一个动作便要把刀整个插进去。
“提灯……”
身后的谢九楼发出无意识的呢喃。
提灯顿了顿,看着自己放在老虎头顶那只白爪,沉默一瞬,又把老虎扯起来,低眼道:“得闲再扒你的皮。”
他一把松手,收了刀,自怀中掏出皮革,快速绑好,才回到谢九楼身前。
“谢九?”
谢九楼咳嗽了几下,皱着眉头睁眼。
提灯绷紧的脊背霎时松了下来,只屈膝靠他更近,小声道:“你醒了?你……那畜生有没有伤你?”
谢九楼舒了口气,拉过提灯一只手:“无碍……你呢?身上怎么全是血?脸也是血?”
他举起胳膊给提灯擦了擦脸,这才勉强叫提灯面目干净了些。
血是老虎眼眶里头迸出来的,提灯身上没伤,但凡有点他就说是自己流的了。
他低了低头,说:“不是我的……那老虎受伤了,给我蹭着了。”
“受伤?”
提灯蹲在他身侧,无声抽回手,放在自己膝盖上,躲开谢九楼视线,含糊道:“它……把自己眼睛挖了。”
谢九楼半天没声儿。
过了会子,又听他道:“许是我簪子插它眼睛太深,它受不住痛,便自己挖了。”
“……嗯。”
老虎弱弱地叫唤了一声。
谢九楼又道:“我从东被它背着冲过来的路上,把你给我找回来的戒指弄丢了。你替我去找找,好不好?”
他怕提灯不答应,又补充道:“我只怕夜里风吹下雨,泥巴一盖,明儿再想找,就找不着了。这老虎在这儿,要伤我早伤了,眼下挖了一只眼睛,还能不知道利害?不敢动我的。”
提灯虽不愿这个当头离开他,但迟疑片刻,还是沿东去了。
“……我只找一刻钟。”
谢九楼笑:“好。找不到就回来。”
他目送提灯远去,待看不见时,方转过头,对着伏首吃痛的大虎,脸上已没了笑意,只淡淡道:“要想他放过你,一会儿就跟紧我。”
老虎将埋在前掌中的脸抬起看了他一眼,也不知听没听懂。
戒指被谢九楼自个儿藏在身上,提灯去而复返,自是没有找到。
谢九楼把人拉进怀里:“没找着就算了,说不定明日它自己就跑出来了。”
他一下一下顺着提灯后脑勺:“好好睡一觉,天亮了,就不怕了。”
提灯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老虎把谢九楼甩下地那会儿,他背后和腿都撞了石头,若不是由远及近的一阵气海,叫那畜生忽如挖心掏肺般疼得打滚,他说不定真就成了它腹中之物。
眼下一身疼痛,可因着筋疲力尽,他累得够呛,就着这么个姿势,抱着提灯,没一会子便睡了过去。
正迷迷糊糊时,谢九楼手掌痒痒的,像有谁抓着他翻来覆去地摸什么。
他半睁开眼,只见着提灯逆着月光半跪在他身前,摊着他的手掌,一手捧着,一手自他掌心摸到指根,又从他指根一寸寸摸,摸到指尖,一根指头摸完,再去摸第二根,如此循环。
谢九楼默默看了少顷,蓦地一翻掌,抓住提灯的手:“在做什么?”
提灯猝不及防,愣了愣,方低头轻声道:“我看你有没有受伤。”
谢九楼失笑:“受不受伤的,哪里用得着这样仔细?”
他拉了拉提灯,提灯便伏过来由他抱着,埋首在他颈窝。
“不是说了没事?我骗你做什么?”他抚着提灯后背,偏头啄了一口提灯鬓发,温声道,“快睡吧。”
提灯久不言语。
谢九楼正以为提灯熟睡时,颈下却渐渐湿润。
他屏了息,放轻声音,极小心地问:“怎么了?”
提灯不理他。
良久,方听道:“你不听我的话。”
“我几时不听你的话?”
提灯又不应了,谢九楼只听得见细细的吸气声。
他半笑半哄着说:“你叫我不许近火,我便不近,叫我不许伤着自己,我也不伤。你要我如何,我便如何。我是这世间最听你话的,旁的再找不出第二个。你怎么还平白污蔑起我来了?”
提灯放在他腰间的手游走到后背,放在那儿,掌心贴着谢九楼的衣裳,谢九楼觉得那块地方温温热热的。
提灯说:“别把后背留给别人。”
“好。”
“别受伤。”
“好。”
“别一声不吭就走。”
“好……都好。”
谢九楼答应了,又问,“那你呢?”
提灯在他颈窝蹭了蹭,又不吱声儿了。
谢九楼后仰着看着天,扬起唇角,眼睛弯了弯:“我说你这个恶霸——怎么只许我听你的,就没你听我的?我不听,就寻死觅活威胁我,还故意掉泪珠子给我看。天地间没你这么不讲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