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谢九楼同楚空遥商议完二访阮玉山的事宜回来,就见白断雨围着提灯乱转。
提灯手腕绑着根约莫一指宽的漆带,连接手掌那半副薄而贴身的手套,亦是全皮制成,只包住指根,露出五指。若不细看,与寻常黑皮手套无甚差别,只有使用者方知,腕上那一圈漆带中储存有数百来根树胶水针。皮套四个指根下皆设有机巧扳扭,而手背那一面对应设有针囊,只要握紧四指,再趁机扣动指下扳扭,手指对应的针囊便会射出胶针,同时腕带处的储备针亦会穿过手背顶替上一根胶针的位置。
四指齐按,便是四针齐发。
白断雨抬着提灯胳膊,叫他打直,再用手对准不远处上午同他吵架的人,下令道:“按!”
提灯蜷起拇指,按下食指扳扭,一根细如毫发的胶针在眨眼之间射中那人后颈,一息过后,对方无声倒地。
提灯神色一亮,收回手,放在眼下翻来覆去细细端详。
白断雨一脸得意叉着腰:“好玩儿吧?”
话音未落,就见谢九楼从一边过来,语气不悦:“你又乱教他哪门子功夫?”
“什么叫又?!”白断雨陡然拔高音量,“老子教人很随便吗?当年你家老爷子叫我收你我还不收呢。”
“你那是不想收吗?”楚空遥在旁边插嘴,“你那是前一天才输了他骑射,第二天他爹过意不去非叫他跪在毓秀阁门前找你拜师道歉,你放不下那个脸。”
“他胜之不武么……”白断雨讪讪,又擦了擦鼻尖嘀咕,“小兔崽子作弊,拿龙吟箭出来跟我比骑射,谁玩得赢。”
谢九楼没跟着斗嘴,只扫了一眼提灯,转身就走。
提灯紧巴巴跟上去,撵在谢九楼后头,噤若寒蝉。
阴雨天脚下湿滑,他们走的那一片是河滩石子地,谢九楼在前大步流星地走,提灯一时跟急了,脚下打溜,踩空一步,直直向后摔倒。
身下石子虽硬,提灯摔打惯的,却没有大碍,正撑着地面要起来,谢九楼听着动静转身,原还冷硬的脸,一见提灯摔在地上,眉睫一跳,脚先迈了出去。
提灯见状,立马一屁股坐回去。
想了想,又捂住后头:“……啊。”
谢九楼:……
这一声叫得死板拙劣,谢九楼懒得拆穿他,只蹲在提灯面前往他后背检查:“摔哪儿了?”
提灯摸摸左边。
谢九楼摸过去:“这儿?”
提灯又摸右边。
谢九楼也跟着挪:“这儿?”
提灯还想换地方,谢九楼蹭的站起来走了。
提灯一骨碌从地上爬起跟过去。
亦步亦趋就到了营帐里头,谢九楼看似手头忙活得紧,一刻也闲不下来,其实什么也没干,就是不搭理提灯。
转眼入夜,后者始终跟个尾巴似的,谢九楼走到哪跟到哪。见前边的人始终不肯回头看自个儿一眼,提灯干脆抢先一步踱到谢九楼跟前:“九爷。”
谢九楼正把才从东边架子拿到西边的披风再拿回东边去,提灯这么一挡,他行云流水地收手转过去,当听不到。
提灯又往他脚后跟追了半步:“九爷。”
谢九楼仍不理。
提灯眼珠子一转,仰起脖子靠近谢九楼后肩:“阿海海。”
谢九楼蓦地别开脸低头,死死抿紧了唇。
忍住。
不能笑。
提灯一眼觑见,也笑,更偷偷抓着他衣角扯了扯:“阿海海。”
“……”
帐中一瞬静默,提灯眼前忽天旋地转,下一刻便已躺在了床上。
谢九楼温热的呼吸萦绕在他耳畔,提灯双膝不知不觉被打开,纳进一具尚未脱下铠甲的身体。
他被慢慢搂紧,听见谢九楼问:“叫我什么?”
“阿海海。”提灯偏头,蹭了蹭谢九楼肩上冰凉的铁甲,“不要生气。”
坚金重甲落地,软带柔肠覆雨。
一时谢九楼给提灯换了衣裳,又蹲在床前拿帕子替他擦手指头。正擦着,目光瞥向一旁的漆带和手套,问:“那是什么?”
提灯坐在床沿,光脚踩在谢九楼的鞋面上,照着先前白断雨教他的,只说:“玩具。”
那针囊里的胶针,最外层是薄如蝉翼的树胶,远程射击到人皮肤上只会有极细微的触感,顶多使人觉得被蚊子踹了一脚。然而因着树胶本身的黏性,待胶针击中目标,外头一层胶皮留在皮肤上,里头针尖般的一串药水便会通过针眼上极其细微的小孔快速穿透进去,如金蝉脱壳,不消半刻,药效便能发挥到全身上下。
傍晚被提灯射晕那小子便是如此。
药是白断雨特地调的,名字叫睡不醒,其实效果类似蒙汗药,不过让人中了针剂后瞬时倒地,失去意识几个时辰,再醒来浑浑噩噩过上几天,等体内残留的东西排出去了也就慢慢转好了。
于人体没大碍,说是玩具也不为过。
提灯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过多停留,他牢牢记得老头子叮嘱他的,不要把这件事的真实目的告诉谢九楼。
他盯着谢九楼俯身时空空荡荡的领口,忽然伸出手,往里头摸去。
谢九楼敏捷地抓住:“今晚,不能再来了。”
提灯任谢九楼抓着,他喜欢一切跟谢九楼发生接触的方式。
他指着谢九楼的领口问:“符?”
“符?”谢九楼蹙眉,“什么符?”
提灯说:“洛桥,阿妹的符。”他歪了歪脑袋:“你的?”
谢九楼愣怔片刻,竟苦笑了一下。
他挨着提灯坐下,耐心解释道:“洛桥的符,是他阿妹给他求的。”
提灯点点头。
军营中的人,无论品行高低、模样好坏,或多或少身上都带着些诸如平安福之类的小玩意儿,那是家人给即将奔赴战场的他们留的念想。
“提灯,我没有家人了。”谢九楼的指腹在提灯手背轻轻摩挲,“没人给我做这些东西。”
娘亲也曾在他未及十四那年给他做过一个穗子,那是去寺庙求的红线做的,为即将第一次奔赴沙场的他和父亲祈福。
后来被谢九楼连同父亲的那个一起扔进他十六岁时烧光敌军粮草的那把大火里,给他的父亲陪葬。
提灯的视线定格在谢九楼晃动的眸光里,他透过那点眸光,看见四五年前,那个骑着怖狼疾驰整夜回到家门,却依旧没有见到母亲最后一面的少年呆坐在府邸前无措的模样。
谢九楼就是从那时起彻底孤独。
如今少年青涩的面庞已被数年的黄土尘沙吹得坚毅果敢,唯有提到家族二字,才会被眼神出卖掉最后那点没能及时挥扬到母亲怀中的孩提心肠。
提灯说:“我做。”
他歪着身子摸到枕头底下,从那里掏出一块成色低劣的翡翠。
那是乌鸦生前叼给提灯的最后一件礼物。
提灯又把谢九楼赠予他的短刀拿出来,摊在谢九楼眼前。
谢九楼忍不住笑:“你打算做什么?”
提灯一时想不出来,又把两样东西往前递了递:“先学。”
要做什么到时候再说。
谢九楼问:“要我教你?”
提灯使劲点头。
谢九楼缓缓拿下他手中匕首:“要学玉雕,不能用这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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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访红州城,谢九楼以十城军的名义,浩浩荡荡进城做客。
阮玉山披甲执锐,高居城主府石楼之上,垂目而下,与马背上阔首昂扬的谢九楼遥遥对望,各怀心思。
十城军三千精锐,谢九楼只带了三百进城,其余依旧在城外安营驻扎。
他身侧是白楚二人,早上提灯托故不想进城,谢九楼念着阮家夜宴,依提灯的性子必坐不住,便也应了。
哪知他身后三百士兵队伍,提灯正混在其间。
白断雨和楚空遥合计让提灯去偷铃鼓,瞒着谢九楼,一是担心谢九楼不答应,二来,即便谢九楼答应了,又怕他心中对提灯挂念甚深,在阮玉山面前露出马脚。
是夜,阮氏宴请十城军,露天摆宴,夜空之下,主宾围坐篝火,同赏傩舞。
红州为祁国西北边陲,地势险恶,多旱少雨,城邦建在飞沙走石之上,建筑也多为夯土形式,至今仍被不少中土之人视为蛮荒之地。而城中之人似乎对此不以为意,更有甚者,仍坚持着自远古部落流传下来的一些祭祀之俗,比如猎头。
提灯脱下一身冷甲,只着便装,遮掩容貌,行至在阮氏禁地鬼头林前。
林前空地布了三行五列刃者侍卫,皆是三阶境界,提灯躲在暗处,隐了玄息,举臂将戴着胶针的手背对准那十几个守卫,连发五击,在他们喉咙里逸出呼救之前便将其齐齐击晕在地。
他记得老头子交代的:阮氏藏宝,必将重物安置在红州城看守最严密的禁地之内,铃鼓不出意外定放在鬼头林后的石窟中。眼前十五个三阶刃道守卫不过是层层防护中最低一级,人守守不过机关,外头的安排,只不过为了使在突发状况时有人前往城主面前禀报,真正的利害,都在那片黑黢黢的鬼头林中。
林子里只一条通幽小径,开道两旁,全是细密排列的一根根木桩。
木桩一头削尖,倒栽入地下,留尖的那头指天,上边插着一个个人头。放眼望去,鬼头林难见边际,粗略估之,当以千记。
这是红州城数百年来的习俗,他们坚信,从别的种族中猎来的人头,通过他们的祭天仪式,几经洗礼,再安插到鬼头林中,就能变成守护他们的神。
提灯越过横陈在地的士兵,落脚于那条幽径前。
林子里漆黑如许,道路尽头却见隐约华光。
他还记得老头子说的,鬼头林那条唯一的路,一定不是正确的路。正确的路,在那些木头桩子的间隙里。当你的脚踩上那条小路时,林中杀招将至。
那怎么办?提灯问。
走。
老头子说,硬走。这便是给偷盗者设置的关卡,是四阶刃该使的本事。阮玉山设这一重,目的不在确保能把人拦下,而在确保通过关卡的人,就是我们中的一个。寻常三阶玄者早被拦在第一关之外,四阶的除了他阮玉山,只剩我们几个。届时宝贝一旦失窃,红州城就能有正大光明的理由,把麻烦找到谢九楼头上去。
只是阮玉山千算万算,没算到白楚谢三人之外,还有一个提灯。
提灯迈步踏上第一块石板,左右两方四支飞箭穿林呼啸而来。
他后仰倒下,双脚踏地,脊背即将贴到石板那一刻再打挺而起,向前翻转一圈后,躲过了再次自六个方位袭来的冷箭。
两侧林立的人头面中对望,有的已是残骨骷髅,有的头颅尚且挂着森森白肉,而离他最近的那两列,当是才死不久,惨烈扭曲的五官下还淌着行行鲜血。
一个个空洞的眼眶如幽灵般注视着他,寂静之下是无数死亡的喧嚣。
提灯玄场尽开,闪身翻腾,十八年如履薄冰的蝣人生活使眼下这点机巧之术对他而言如家常便饭,很快他便麻利地穿梭到道路末端。
他繁忙地奔跑着,渐渐地,速度在两侧人面的注视下越来越慢。
他渐渐从那些木桩上的人头里认出一些熟悉的面孔,那是过去遥远的记忆中,他年纪尚小时,在笼子里亲眼目睹被买走的同族。
提灯彻底慢下步子,迟缓地辨认着或近或远的人头。
那是一种种族之间如丝如缕的拉扯与默契:即便这里许多面孔提灯不曾见过,他依旧能敏锐地感觉到那一个个头骨下曾经鲜活过的蝣族血脉。
这是蝣族散落世间的一隅陵墓,红州城在饕餮谷购入无数蝣人完成他们自古以来的祭祀。
如果没有三姑娘,兴许一年之后的他,也将是这片林子中的一员。
提灯潜入那座流光溢彩的石窟,里头珍宝遍地,琳琅满目,铃鼓就在最尽头的一张檀木桌,犹如被供奉一般放置于那个两头树杈形的木架上。
他步步逼近,目光却被墙壁一副淡雅的丹青所吸引。
画中人倚坐在一把楠木太师椅中,手执书卷,仪容瘦削,眉眼明秀,双目间却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病态慵倦之气。
落笔者应当对此作品极其上心,画上人的衣褶青丝,一寸一毫都很细致。抬眼望去,每刻都宛如将从画中款步而出。
丹青左侧留白处落有双款,又言简意赅,上方以黑笔书“夫阿四”,下方再用朱红小字写“夫玉山赠”。
提灯眉头紧锁,凝视画中无比熟悉的人,心如擂鼓。
就在他停步桌前,伸手触碰那副丹青之时,房中左侧,层层帷幔里,传来微弱的咳嗽声。
提灯蓦地转头,喉间发紧,有一个人的面庞已在脑海中跃然浮现。
他将脚步放得极轻,越靠近幔帐,指尖越发颤抖。
直到他撩开最后一层帷幔,从一掌宽的缝隙里见到床榻上昏迷不醒,面色苍白的故人。
提灯呼吸猛然一顿。
——是九十四。
在两年前被买走,于幼时的百十八而言如兄如父的同伴,此时早该死去的九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