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自提灯封珠过后,白泽也总神色恹恹,出现的时候见少不见多,一身银毛也不太亮了,总灰扑扑的。
提灯一大早趁谢九楼出去,好不容易找着了树荫底下躲着睡觉的白泽,拖到白断雨跟前,要白断雨看看。
老头子正一个人饮酒,酒意半浓,薅薅白泽脑袋,心里就晓得了七八分:天神下界尚且要脱去神身以凡胎降临,白泽一只受过观音点化的瑞兽,私自下来寻主,一身业力哪够在娑婆耗的。况且兽随主变,提灯如今气场弱了,白泽更是强弩之末。
白断雨将手轻轻放在它头顶,望向远处:“谢府的荼蘼花,想是快开了吧。”
“荼……蘼?”
白断雨冲提灯笑:“知不知道荼蘼开过之后,是什么景象?”
提灯摇头。
“不知道好,”白断雨卡住白泽两处前咯吱窝底下,把它提到自己怀里,“不知道好啊……你这小东西, 呆够了也该回去了。”
不知是不是提灯的错觉,白泽比之一月前初见时要小了许多,眼下竟都能让人卡着咯吱窝拎起来了。
白泽沉坠坠的眼皮一听这话便重新提溜起来,蓝眼珠子瞪了白断雨一眼,开始四脚并用地挣扎,仰着脖子叫唤几声,挣脱之后一溜儿跑到提灯身后,藏得严严实实,只露对龙角出来。
“实话还不爱听。”白断雨嘴里嘁的一声,“他在这儿耗完了就能回去,你在这儿耗完了,就可真完了。”
提灯抓住白断雨:“谁?”
“什么?”
“谁耗?”
白断雨讳莫如深地盯了提灯一会儿,又把酒壶举起来,正要倒进嘴里,忽一眼瞥过去:“喝过酒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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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谢九楼和言三一路回营地。
“早前把草笛给了无渡,却不知为何,迟迟不见她们出手。”
“她们不出手,是为求稳。那孽障行踪不定,相当狡猾。如今已近四月,第达尔回魂,她难以自控,更会藏得严实。我数次追踪,困于这副肉身,也总抓不到她。”
谢九楼蹙眉:“第达尔回魂?”
言三道:“人死之后有头七,况且第达尔并非完全死去,只是把肉身和灵魂都献给那个孽障。如今第达尔身体内,仍有一部分本体的意识,苦于平日被压了一头,难以苏醒。两百年前第达尔在须臾城完成献祭,只有每年她献祭之日的第七天本体意识最为强烈,也只有那时候,她最有苏醒的可能。我想那小尼姑迟迟按捺不动,也是要在那天叫第达尔的妹妹吹动草笛,在最大的把握之下唤醒第达尔。届时那孽障的力量最为薄弱,我才好取了楚氏剑一把将她引到剑中封印起来。”
“说起这个……”她转而问道,“你打算几时去探伥冢,焚了那堆老伥?”
“今日。”谢九楼沉着脸,压低声音道,“天子之令,原本是要我领那些活伥回去。若当真带回去成了一支军队,伥鬼杀敌,敌又成伥,无穷无尽,一旦失控,后果不堪设想。”
他说:“我今夜只去探查,领副将一人同行。焚伥之事一旦从十城军中露出一点风声,天子飞书传漠堑大军前来阻止,便功亏一篑。”
“副将?”言三道,“那个叫晏光的?”
“是。”
言三想了想:“何不让那牧童和他徒弟陪你……”
“牧童?”谢九楼愣了半晌方才反应过来,不觉笑道,“他二人身份特殊,不便卷入大渝朝堂中来。白断雨超然离世,从不过问各朝纷争,如今与我同行,一来是陪他爱徒,二来起初也不过是解决楚氏剑的镇压问题,至于楚二……他是大渝皇子,更不该插手我朝中事。焚伥一旦功成,回去天子必定暴怒,我不能把他们牵涉其中。提灯日渐体弱,我不放心。晏光就很好。”
正说着,言三同谢九楼走到他营帐前。
晏光已在外候着,今夜正好是洛桥值夜,两个人不知在聊什么,说得很起劲。
见谢九楼到了跟前,晏光正要起来,被一个手势示意。
谢九楼道:“我进去拿点东西便出来。”
晏光颔首:“是。”
说完方瞧见谢九楼身边还站了个一身劲装的红衣姑娘,面相英气,仪容俊凛,只身板窄瘦些,却真是多少巾帼男儿也比不过其三分气场。
“这便是你那副将?”言三睨道。
“不错。”
谢九楼答完,晏光便觉一道目光如剑光般扫来,其间寒意叫他不由得错开了眼睛。
眼见谢九楼要撩开帐子进去,晏光这才突然记起什么,忙道:“九爷,里面……”
话音未落,白泽从不远处跑过来,迎头就往帐子里冲,刚一径跑到帐子面前,浑身一抖,忽觉哪里不对劲,刹住了步子。
白泽顺着那股直觉缓缓抬头,对上言三的意味深长的视线:“白泽?你胆子倒挺大。”
白泽打了个颤,掉头就跑。
言三提脚便追:“还不回去?当真不知死活!”
追逐声渐远,谢九楼打起帐帘,愣了愣。
白断雨和提灯坐在榻上小几的两侧,脚边一地酒瓶。
提灯挽着袖子把手翻面搁在几上,白断雨闭眼诊脉,摇头晃脑道:“嗯……快了快了,就是今晚……”
“老头子!”
谢九楼一声低喝,榻边俩人一哆嗦,迷迷糊糊睁眼。
白断雨目光穿过半开的帐帘子望向远处,乍然睁大眼,又甩了甩头:“我怎么……瞧见……山鬼了……”
谢九楼动作一僵,把帘子放低了点:“山不山鬼的,自己出去看。”
“去就去。”
白断雨撇下提灯,一溜烟窜出去。
谢九楼放下帘子,负手站在门口,冷冷望过去。
提灯眼神不太清明,醉了更是呆板,瞧不懂谢九楼的眼色,却凭直觉往床铺最里边缩。
谢九楼一咬牙根,穿过七零八落的酒瓶子径直到床前,倾身下去,一掌撑着床板,一掌捏过提灯下颌对着自己,左右检查道:“喝酒了?”
提灯眼下两侧浮红,直直对视谢九楼的眼睛,不吭声。
“自己喝的,还是老头子叫你喝的?”
提灯往后躲,谢九楼指尖一用力,他皱眉,不敢动了。
对峙少倾,谢九楼站直,居高临下道:“出来,坐好。”
提灯摇头。
谢九楼面色一沉,伸手把提灯脚腕往外头扯:“坐出来。”
提灯被扯得半出不出,一脚搁床上,一脚点着地,坐在床沿边,木木的,时不时往谢九楼脸上瞄一眼。
谢九楼气不打一处来,蓦地撒手,一言不发盯住他。
过了会儿,他揣摩着,自个儿磨磨蹭蹭坐出来,扯扯谢九楼衣角,挨到谢九楼腿边,一偏头,抱着谢九楼德腰埋头休息。
提灯瓮声儿道:“今晚……”
谢九楼蹙起眉:“今晚?”
提灯埋头支吾半天,忽道:“小提灯。”
谢九楼:……
他微微一怔,随即耳根发起烫来。
谢九楼下意识侧头看看外边,搂住提灯脑袋,又摸摸提灯整片发烫的脸,手指捏在提灯耳垂上,把嗓子压得极低:“什么小提灯?不是说好不乱说?”
“老头子……”提灯已在半梦中,嘴唇张合道,“说今晚,小提灯,就出来。”
谢九楼忍着气,斥责不能,还得哄着眼前的醉汉。只心肠一转,顺着这话忽悠:“别听老头子胡诌!他自己都没小老头子,凭什么说你能有小提灯?”
提灯许是没听懂,沉默一瞬,忽抬起头来:“你也说。”
谢九楼:……
他叹了口气,还想糊弄,短短几息,提灯的呼吸已平稳匀长。
谢九楼见此,便屏了息,放轻动作,把提灯安置在枕上,转身要走,才发觉自己衣角还被提灯扯在手里。
他回头一看,提灯已睁开眼:“荼蘼?”
“嗯?”
“什么是……荼靡?”
谢九楼重复道:“荼蘼?”
提灯凝视着他。
他见提灯不得解答便不罢休,只得又坐下去,耐心解释道:“一种花。很好看的花。”
二十一年前,时值四月,荼蘼盛放,谢九楼出生在谢府。
谢父嫌他生在这花开的时候寓意不好,便命人把谢九楼院子里所有的荼蘼都铲了去,自此谢九楼想看这花,总要悄悄翻过墙头,到别的院子里看。
提灯问:“家里,会开?”
“会。”谢九楼说,“只是这花不好,我不太喜欢。你想看?”
提灯摇头:“你不喜欢,我不看。”
谢九楼无奈笑笑,轻轻把提灯护着小腹的手拿开,低下头去抵着彼此鼻尖:“等咱们回家,明年看。”
提灯眼神闪烁了一瞬,慢慢暗下去,不再吭声了。
谢九楼见他还攥着自己的外衣,便脱了下来,放进提灯怀里:“衣裳凉了,我就回来了。”
他走去拿灯,临出帐子止步回望。
提灯抱紧他的衣裳,蜷成一团,埋头背对着他。
谢九楼暗道,以后再不能让提灯沾一滴酒。
出了帐子,晏光正和洛桥有说有笑,听见谢九楼的脚步声,立时便走了过去,见谢九楼手中提着一盏宫灯。
“走吧。”谢九楼吩咐。
晏光随他上了马,突然想起什么,冲洛桥道:“洛桥,今夜天冷,早些回帐子吧。”
说完便同谢九楼飞驰出营。
耳边朔风猎猎,谢九楼一路策马,随口问道:“你们聊些什么?”
晏光身形不着痕迹地一僵,呵出一口气,笑吟吟道:“说起我的名字。”
“名字?”谢九楼道,“你告诉他你这名字的由来了?”
“是。”
晏光本名不叫晏光,十年前他父亲为了口军饷钱,把他扭送到报名处去当兵。
他爹出发时还特地找人算过,说得改个姓,才能飞黄腾达。
老人家信上头了,给晏光改名换姓,用了现在这个名字,如今宴光果然做了谢九楼的副将。
他没告诉谢九楼,一同被父亲改了姓送去当兵的,还有他的亲生弟弟。
他改姓晏,弟弟改姓了莫。
父亲为了两兄弟不忘根,不能同姓,便给取了同一个名。
他叫晏光,弟弟叫莫光。
晏光还没说的是,他弟弟莫光,与谢九楼有三分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