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浩昊被傅荣叫去房间,回来时见林南朝坐在沙发前抱着电脑打字。
他没开灯,面前的屏幕亮光在他脸上映出轮廓,镜片的反光像两颗星钻点缀在瞳眸的正中央。
“林南朝。”张浩昊的声音很哑。
敲动键盘的声音戛然而止,林南朝抬起脸,发丝间跃动的白光跟着移动到前额。因为昏暗的环境,他微乜着说:“怎么了?”
张浩昊就这么看着他没有说话了。虽然看不太清他的眼神,林南朝却感觉自己正在被灼灼地注视着,从头到脚都被仔细衡量,这样的目光让他有些不舒服。
仿佛在张浩昊面前,林南朝不是林南朝,只是一面镜子。
因为太安静,林南朝怀疑刚刚自己是不是幻听了。不过很快,疑虑就被张浩昊的声音打破了,“没怎么,你不开灯吗?”
“刚刚天还没这么暗。”林南朝正在平台选择租房,太沉浸了,没注意到天色变化。
张浩昊看上去有点像没话找话,他问完也没有要开灯的意思,直接躺到床上,侧过身背对着林南朝,被子裹得很紧。
林南朝以为他要睡觉,怕打扰人,合上了电脑:“明天你要去玉潭山吗?可以一起。”
“好啊。”
傅荣没给具体的主题,他希望学生的灵感不被禁锢住,这两天与其说是练习,不如说是放松游玩。
“你想好画什么了吗?”张浩昊问。
“有点想法,也有点乱,随意一点吧。”林南朝觉得九寨溪并没有激发他多少灵感,来到这之后反而不知道如何下笔了。
双人床中间仅隔着半截胳膊的长度,因此两人挨得很近。
近得让林南朝有些不适,是身体本能的不适,并非对张浩昊有什么偏见,所以他又往旁挪了点,屈着的膝盖露出床沿。
林南朝现在还没什么睡意,拿起了放在一旁的手机,亮度调到最暗。
和夏遥的聊天界面还停留在两个小时前,他正想着要不要发个信息,张浩昊的声音轻轻传来,像撕开了寂静夜色的一道口子——
“你真的打算去庆城发展吗?”
“嗯?”输入框里的字最终没有发出去,林南朝慢慢回过神,“是,傅老师组建的画室不就在那么。”
“我知道,那边有非常多和我一样的学生……”张浩昊话里有话的语态,“你的天分,不跟着傅荣也可以有好的发展。”
“是为了夏遥才想去庆城的吗?”
呼吸的空气好像随着这句话的结束而凝固。窗外微弱的月光只能投进房间一小片角落,其余的一切安静蛰伏在黑暗里,仿佛也在等着他的回答。
“本来也不打算在高坪待多久。”
而张浩昊接下来的话却没起到承上的作用,林南朝的答案他似乎没听进去:“如果是为了夏遥,不去庆城也可以。”
好像回答是与否不重要,张浩昊已经认定了某个东西一样。而正好,林南朝也不想去深究他的这个举动,顺着他的话继续问:“为什么?”
“夏遥还不是傅荣的学生,以后不会跟着我们的。”
林南朝不知道张浩昊是怎么把一个不确定的前提,变成一个肯定陈述的结果。明明前半句的意思是“还不是,但并不代表不会是”,后半句就没了任何商量余地的样子。
那张浩昊想表达的就只有——
“你觉得夏遥不够格吗?”林南朝觉得挺荒唐的,夏遥是一块好好打磨就绝对能被看见的宝贝。
张浩昊也不顾情面:“是,他不够格,但你够格了,跟着傅荣,只会把你们两个隔得越来越远。”
虽然每个人心里的那套标准不一样,但林南朝还是很偏心地不赞同他这话:“夏遥不至于你说的这样差。”
“有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师兄,他耳朵有问题,家里又穷,是傅荣给他花钱装了人工耳蜗。”
“和我一个年龄的女孩儿,父亲家暴、赌博,也是傅荣出面为她请律师判家暴的罪行,让她能暂时逃离一个地狱。”
张浩昊说着说着带些哽咽,但被他压抑得很好,几乎听不出来,如果不是林南朝看见他的肩脊有些颤抖。
“也有比我还小的弟弟,他从小就是孤儿,靠着福利院的恩惠去上学,成年以后是傅荣在资助。”
林南朝听着心里泛酸,但还是有点不明就里:“所以呢?”
张浩昊死咬着唇,像是冲破重重桎梏才能吐出的几个字:“他们都够格了。”
心一下坠入了谷底,和林南朝玩海盗船,从最高处迅速地向下落一样的失重感——不是游乐园的专业装备,从前高坪镇每年集市都会有的娱乐设施,连安全带都没有,只有铁银色的护栏挡在前面。
他初中有一次很不幸地遇到了设备故障,好在没有受伤,但那股后怕的劲儿他记忆深刻。
张浩昊说出这话的时候,林南朝心里慌乱的情绪和那次就差不多。
但现在不是悬空,也没有意外。
他就是直觉张浩昊已经把最鲜明的、直白的某个可能会发生的故障告诉他了,张浩昊阻止不了这个故障发生,他只能劝你不要靠近。
“早点睡吧。”张浩昊把被褥往上提了提,肩膀都被盖得严严实实,“明天可不可以早点去玉潭山?”
“你想要多早?”
“傅荣一般七点起床,在这之前,行吗?”
“可以。”
—
最后合上眼的时候,林南朝记得自己还是没等到夏遥的信息。
睡意如同微漾的湖面,一点点席卷林南朝的残识,握着的手一松,手机轻轻滑落,随后便彻底陷入了眠梦。
“他想去你就让他去吧,一个比赛而已,有什么可反对的?”林海给他夹了块豆干。
饭桌上正前面摆着林南朝最爱吃的菜,他却一个劲地扒着碗里的白米饭,低着头不说话,仿佛在用尽沉默去和喻灵对峙。
“我说的是比赛的事情吗?”喻灵把筷子一放,桌面跟着震动,“从小到大什么比赛我没让他去?林南朝,我跟你说的话你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在他印象里,喻灵总是喜欢小朝、小朝地叫,叫他全名的时候就意味着是真生气了。
“妈。”林南朝不知道喻灵为什么这么阻止他与吴和交朋友,“我已经报名了。”
“我不管你报不报名,比赛要是拿到奖金了,必须全部交给我。”喻灵从来没跟他要过这方面的资金,不论比赛还是参加节目。
“我……”
“你什么?林南朝,你到底借给了他多少钱?你借钱为什么不跟爸爸妈妈说?”
林海掺和一句:“那不是南朝自己的钱嘛,也没借给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好了好了,吃饭,不聊这些。”
“老林你别护着他,他现在才多大?就传出这样的谣言?你当妈妈不上网是不是,你知不知道会对你产生很大影响的?”
自始至终喻灵和他争执的都不是借钱,她是看到了吴和跟林南朝的文章,写的天花乱坠,“你就是把善良当天真,等被人卖了都不知道,等训练班交的学费到期,妈妈就给你换一个,以后少和那个人来往。”
“对了南朝,有一个美术教授这两天有联系我,他说你要是感兴趣做他的学生,可以……”
林海说到一半被林南朝打断:“妈,吴和家里困难,我不可能放着不管啊。”
“你当自己是菩萨。”喻灵气不打一处来,“妈妈问你,到底是不是喜欢男孩子?”
[……不喜欢,我不喜欢。]睡梦里的林南朝拼命想发出一点声音,却于事无补。
然后整个人像被抽离,场景迅速变转,他还没来得及和喻灵说话,一个让他恶心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
“你喜欢的是这孩子?”看着有点年迈的背影,西装革履,在林南朝面前和谁打着电话。
处于现实的林南朝像在梦境边缘偷窥一切,想跑过去抓着那个冲动又不顾后果的自己,然而面前如同隔了一扇无形的、巨大的天堑,只能无望地看过去重演。
“可他肯定不像你之前收的人呐,看着鲜活有劲儿的,你有得忙了。”那人阴森地朝酒店门外的林南朝笑了笑,“来了?”
林南朝全然不知他在和电话那头的人谈论着自己:“您找我什么事?”
“是这样的,昨天那场未公开的比赛,评委说收到了两幅极为相似的画,反馈给我这个负责人了。”他笑了笑,“有一幅好像是南朝同学的?”
“我的?和谁?”林南朝不可置信,他觉得那天发生的桩桩件件像凶浪朝他涌过来,扑得他猝不及防,然而接下来负责人说的话比海水还要冰冷。
“吴和……好像是叫这名。”负责人看着林南朝空洞是眼神觉得饶有趣味,“南朝同学,进来谈吧,顺便把门关上。”
林南朝照做,语气却很冲:“你的意思是我抄袭吗?”
“我没这么说,但是可以是。”
“可以是什么?你觉得我屑于抄袭吗?”林南朝和吴和吵完架,心烦意乱得很,但还是说,“吴和也不会抄袭,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哈哈,”负责人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仰视的眼神,却满脸高尚者的姿态,“征稿截止时间是七天,吴和卡的可比你早。”
“明天就要公布奖项了,南朝同学,可以做出你的选择了。”
林南朝内心道这负责人简直傻.b,把他叫过来说一通什么莫名其妙的话:“我做什么选择?”
负责人这才悠悠道:“看来吴和真的一点没和你讲吗?算了孩子,我坦诚一点。比起吴和我更喜欢你,先给你做选择,你要是同意了……明天的第一名非你莫属,并且保证你走的是风风光光的好路。”
林南朝注意到这人离自己越来越近,眼神如同看向猎物的老兽,盛放着肮脏又龌龊的欲望。露出胼胝的手心试图覆上林南朝的腰,然后一点一点往下试探。
一时间他头皮发麻,仿佛电流触过皮肤,他反应过来负责人说的同意是什么——
“一大把年纪了,你他妈恶不恶心?”林南朝怒火中烧,推人的力度重了不少,那人趔趄几步退到床边。
“你是这比赛负责人?我可以明天就在微博上曝光你。”
笑声回荡在房间,宛如化作一双双利爪掐制着林南朝的喉腔,听得他恶心又窒息。
负责人蔑笑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点名气很厉害?真是小孩子。”
“你刚刚提吴和干什么?你逼迫吴和做什么了?”
“逼迫?”负责人似觉荒谬,“冤枉人了,你不知道他叫的有多——”
砰!一拳重击落在负责人的腰窝,惹得他连咳了好几声,终于一同卸下了他那副口蜜腹剑的嘴脸:“就是吴和盗了你的画,我真不知道你在护着他什么!他找到我想要让我帮他,他想走你的路,你看不出来吗!”
“这些不需要你说!我自己会去问!”林南朝忍着想呕吐的冲动跑出了酒店房门,电梯下坠的失重感席卷全身,他感觉自己好像处于溺水状态,肺部的氧气慢慢抽离。
怎么会是这个结果?
可吴和为什么要瞒着自己参加这个比赛?为什么要三番四次询问自己参赛的细节?为什么要故意暴露在风口浪尖,利用林南朝让自己处于话题中心呢?
……原来是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