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战之后并不都是所谓胜利的喜悦,阎云舟没有回去休息,而是和宁咎一块儿去了伤兵营。
宁咎看了看他的脸色,又想了想他的此刻的位置,没有说什么,只是让杨生将准备好的药给他端过来,又看着他服了大蒜素。
到了伤兵营宁咎本来已经做好了再像昨天的一样化身没有感情的缝合机器了,但是进去才发现今天的伤兵比昨天看见的那些人伤的要轻了很多。
身上即便有伤口的也并不深,而且这些伤兵也和昨天的不同,一个个脸上还带着打胜仗的笑意,见到阎云舟过来纷纷起身,阎云舟抬手点了点:
“都坐下吧,那盔甲重吧?”
阎云舟在军营里一贯没架子,捡了一边一个空着的床铺坐下,就像是闲话家常一样地开口:
“王爷那重甲重是重,但是真能挡住羯族那刀,这身上的口子都没多深。”
“就是,刚才一刀砍在手臂上我当时以为这条手臂都要废了。”
一屋子的伤兵都在讨论着方才在战场上的情形,宁咎这才注意到他们方才脱下来的铠甲,乌黑色,确实好像是和前几天门前守卫的那些士兵穿的不一样。
他再一次查看了一下几个伤兵的伤口,确实都是浅浅一层,甚至有的都不用缝合,他回头看向阎云舟:
“所以这铠甲真的能挡住刀剑?那之前为什么不穿这铠甲?”
有这么厉害的东西,要是早点儿用也不至于之前死了那么多人。
阎云舟微微扬了扬下巴,笑了一下开口:
“你去拎一拎。”
宁咎还真的走过去拎了一下,一只手干脆没拎动,他方才看着这铠甲也并不是那种特别厚实的,没想到这么重?这铠甲穿在身上还能在战场上挥舞动大刀实在是要点儿本事的。
阎云舟看着他开口:
“这重甲的数量不多,只有500套,是很早之前我父王还在的时候打造的,这么多年也没有什么机会用上,没想到这一次用上了,重甲太重,人最多负担一个时辰就要换下来,所以日常用兵不会用到它。”
今天的伤兵伤口都比较好处理,因为伤的都不算深,宁咎缝合了几个比较严重的就随阎云舟回了住处,他看的出来那人就是在强撑。
回去的路上,宁咎这才看到这府外竟然连着一条河,这么冷的冬季,这条河竟然没有结冰:
“这河怎么没有冻上?”
阎云舟看出了他的惊奇,开口解释:
“这条河冬天一直都不上冻,这水是从那边的黑山上流下来的,甚至这水还是温的。”
宁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黑山?从上面流下来的河水不结冰,还是温的,这听着怎么这么像是火山呢?
还不等他开口阎云舟便咳嗽出声,一咳就有些压不住,宁咎这才回神儿:
“先回去吧。”
阎云舟的烧总是有些退不下去,这不是一个好现象,这说明他肺部的炎症还是没有得到缓解,大蒜素的作用比宁咎想象中要小。
宁咎刚刚给阎云舟胸口的伤口换上药,外面便有人进来禀报,李寒和几位副将过来了,阎云舟穿好了衣服起身,没有注意到宁咎的神色有些不对。
“你们议事我先出去了。”
毕竟阎云舟和副将说的涉及到具体的作战,宁咎也懂得避嫌,却还没起身就被拉着坐下了:
“坐下吧,没什么你不能听的。”
宁咎看了看阎云舟,也没有推脱,因为他确实有些好奇阎云舟怎么退敌。
李寒几人进屋,身上沾雪的铠甲都还没有换下去:
“王爷。”
阎云舟坐在榻上没有起身,在几个心腹将领的面前没有再强撑,他点了点手边的位置:
“今日一站羯族定然会退远,百花村的村民都还没有都安葬完吧?”
李寒点头:
“是,安置了一部分,前阵子守城,百花村的位置太远所以没有贸然再让士兵过去,上一次只来得及将所有的尸骨都归置在一起,搭了棚子,盖上了席子。”
在北境有的时候战死的将士的尸骨没有来得及收敛,就会在将所有人归置在一处,盖上席子,再搭上棚子,不会让尸骨真的曝尸荒野,待回头再将人一一安葬。
宁咎坐在边上听着这话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感觉,一整个村子就这样死在了羯族的屠刀之下,尽是老幼妇孺,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样残忍的种族,无冤无仇却能够残忍到没有人性。
阎云舟眼底一片霜寒:
“明日我亲自去百花村祭奠。”
李寒单膝跪地:
“王爷,百花村惨遭屠村是末将的过失,我明日去百花村跪拜祭奠,您还是不要来回奔波了,再者羯族刚退,万一…”
李寒是阎云舟一手提拔起来的,没人比他更清楚阎云舟那一身的伤,这一次他看的出来王爷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忍他再奔波。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阎云舟才微微抬手,手心向外,止了他的话头:
“本王是主帅,过失也在本王,别脑袋那么大什么都认,这事儿就这么定了,羯族不是一个轻易言退的种族,今日的火炮只是暂时打退了他们,随州事关中原门户,他们打定了主意,要从这随州过去了。”
今日的小胜确实能够鼓舞士气,但是随州毕竟只有两万的兵力,对上对方联军没有任何的优势。
宁咎忍不住开口:
“今日的土炮威力甚大,羯族就是再强也终究是血肉之躯啊,下一次再来还用土炮招呼啊。”
在宁咎看来,土炮这种热兵器几乎可以在这一片土地横着走了,有大炮还愁什么?
他的话音落下,一屋子的人都看了过来,阎云舟就知道他会有此疑问:
“土炮确实威力大,但是随州只有三门土炮。”
宁咎愣了一下:
“那为什么不加紧赶制?”
阎云舟叹了口气:
“这土炮的制备和流火箭不同,稍有不慎就会爆炸,从前炸了两次,死伤了不少的兵将,所以到现在这土炮已经不再制备了,随州剩下的也只有这三门,以备不时之需。”
宁咎虽然知道黑火药制备的方程式,但是他也明白这方程式和具体制备是两码事儿,其中操作顺序,原料的纯度都会影响制备。
所以阎云舟手中虽然掌握了一定黑火药的制备方法,但是显然还不够成熟,不足以将火药完全搬到战场上。
“所以白天的时候才会先让士兵穿上重甲,在最后的时候才用土炮?”
阎云舟点头算是肯定了宁咎的推断,宁咎叹了口气,也是,如果阎云舟手中的土炮足够用,又怎么可能看着手下的士兵去拼命?
阎云舟看向了李寒:
“这几日你将军队中青壮有力的挑出来,训练他们穿着重甲作战,幽州存的重甲,我已经修书景郡王送来了,想必三天后就会到,剩下的两门土炮不可再用,分别运到我之前标注的地方。”
阎云舟的话音刚落下,李寒和两位守将却齐齐单膝跪地:
“王爷,我等愿誓死守护随州,王爷,将士们很多都在随州生活了一辈子,我们实在不愿看着…”
李寒的情绪有些激动,眼睛都有些发红,宁咎还没有搞清楚状况,阎云舟方才也没有说什么啊?这几人怎么这么激动?
阎云舟靠坐在床头,脸上有些不正常的嫣红,非但没有显得气色好一些,反而更多了两分病态,他微微闭上了眼睛,胸口的闷涨让他呼吸都有些费力,勉强提了一口气开口:
“羯族和北牧联军合起来有五万多人,如今随州城内不过不到两万的守将,此刻白城告急,将信城,阳城的兵将也同时牵制住。
其余各州能调出来的兵也不过一万,正面对上羯族并非没有胜算,但是如此悬殊的兵力胜也是惨胜,本王理解你们对随州的感情,但是城没了可以再建,人死了就真的死了。”
宁咎没有听明白阎云舟的话:
“这,这是要放弃随州?”
不是说随州的位置很重要吗?
阎云舟看向了他:
“随州最大的杀器不是流火箭,也不是那几门土炮,而是随州城本身。”
“什么意思?”
阎云舟正要开口,门外忽然来报:
“王爷,洛大人来了。”
阎云舟抬头,李寒几人都看向了门口,就见门外进来了一个身着青色披风的人,宁咎也跟着看了过去。
这人瞧着和阎云舟差不多大,身姿清瘦,那张脸怎么说呢,要是放在现代绝对是能C位出道的水准,这人和阎云舟是两个不同的类型,阎云舟是将俊美发挥到了极致,五官刚毅乍一看颇有视觉冲击力的那种俊。
而这人的五官却精致到无可挑剔,看起来就像是精致的琉璃做的,无端便能让人对他生出几分怜惜之感,这样的一个人在屋里一众武将中显得格格不入。
宁咎从未听阎云舟说过这个人,但是这人却似乎和阎云舟十分的熟稔,进屋甚至都没有行礼,而阎云舟见到他笑骂了一声:
“你这不打招呼就来的毛病还是没改。”
那人将帽兜拿了下来,勾唇一笑:
“我哪次白来了?”
李寒听到这话态度那叫一个殷勤,亲自给这位洛大人搬了凳子过来,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
“洛大人请坐,您这次给我们带什么来了?我猜猜,流火箭,是不是?”
洛月离做了下来,看向李寒的时候扯着笑意:
“瞧你这点儿出息,流火箭算什么?我这一次带来了一个人。”
说完他便看向了阎云舟,阎云舟的目光微闪,隐约猜到了什么,眉心一皱:
“你将那个人带来了?”
“是,我亲自去天字一号房将人给接出来的,有了他,随州应该还能多拖一阵子。”
宁咎坐在一边什么也听不懂,目光在这位洛大人和阎云舟之间来回转,反正他们的话题他也听不懂,脑洞便渐渐偏离到比较两人的相貌了。
看了半天他发现,他还是喜欢阎云舟这种长相更多一些,不知道为什么,洛月离给他的感觉有些危险,倒不是说这个人不好,而是太过多智。
洛月离也抬头看向了宁咎,拱手冲他行礼:
“宁公子,有礼了。”
宁咎自然也站起身,阎云舟这才想起来开口介绍:
“这位是幽州的转运使,也是景郡王的老师洛月离。”
宁咎心头一震,眼前这人是景郡王的老师?景郡王不就是阎云舟想要扶上皇位的那个四皇子吗?古代皇子的老师不是都应该是白胡子的老头吗?这人才多大啊?竟然是景郡王的老师?
洛月离饶有兴致地看着宁咎:
“宁公子,是不是觉得我太年轻,太俊朗,不配做景郡王的老师啊?”
眼前的人一笑眼里带着狐狸一般的狡黠,被一语猜中心事的宁咎有些尴尬,阎云舟却直接按住了宁咎要给洛月离见礼的手,侧头开口:
“你不必和他客气,你越是和他客气他越是拿你打趣。”
宁咎有些意外,从前阎云舟可从未这样挡着他给别人见礼过,对着洛月离却是第一次,这代表,洛月离确实是自己人。
到了可以不必客套的地步的自己人,而洛月离也轻轻挑眉,看来自己的猜测不错,这位铁树要开花了。
这个小插曲便算是被揭了过去,洛月离此刻也正色开口:
“我知道你和太后一样,都对那老道颇为不喜,但是先帝既然留下了他的性命总是有他的用意的,此刻也只有他还可能重新制出那土炮所用的弹药来,何妨试上一试?”
阎云舟微垂着目光,片刻之后抬头:
“你都将人带来了,我还能说不用吗?”
宁咎听完洛月离的话也反应过来了一下,他口中的这个什么老道应该是能够制火药的人,这个倒是也并不意外。
在中国古代,那些个喜欢炼丹的道士也是摸到了火药的门道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阎云舟似乎都这个道士没有什么好印象。
洛月离点头:
“好,我会将制备的地方选在远离兵营的地方。”
这些人都走后,屋内只剩下了宁咎和阎云舟,他能感觉到,从洛月离提到那个道士之后阎云舟的情绪便不太好:
“不舒服就躺下歇歇,我看看腿上的伤口,这几天应该就能拆线了。”
算算时间,也有十天了,虽然阎云舟服用大蒜素之后肺部的情况没有什么明显改善,但是腿部缝合的伤口愈合情况倒是还不错,并没有发炎的情况,这两天应该就能拆线了。
阎云舟没有躺下,还是靠在床头上将裤子挽起来,宁咎查看了一下伤口:
“腿上倒是挺好的,明天吧,明天拆线。”
阎云舟点了点头在,对宁咎如何治疗都没有什么意见,他看向宁咎开口:
“是不是有很多问题?”
宁咎诚实地点了点头:
“问吧。”
“洛大人带来的那位道士真的能制出来火药吗?”
阎云舟叹了口气:
“可能吧,这土炮最开始就是青羊道人的师父天凌真人制成的,只不过在那之后不就天凌真人就在玉清观仙逝了。
如今北境所存的土炮也几乎都是天凌真人生前制备的,在他去后虽然留下了制备的方法,但是后人尝试的时候却极易引发爆炸,死伤了不少人,所以后来便禁止后人再尝试了。”
宁咎坐在了床边有些没明白:
“所以这个青羊道人失败过?那这一次他就能成功?”
阎云舟想起了什么眼底便有些恼意:
“他没有试过,他的心思都用在了旁门左道上。”
宁咎还少见阎云舟有如此情绪化厌恶某个人的时候,这还真是勾起了他的好奇心:
“他怎么得罪过你啊?”
阎云舟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眉心:
“他不是的罪过我…”
说到这儿他有些欲言又止,宁咎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那模样像是一个好奇宝宝,阎云舟看了看他终于还是开口:
“先帝独宠苏贵妃十年,这你应该是知道的。”
宁咎点头,这个他知道,从他穿过来便从不同的人嘴里听到过先皇如何宠爱苏贵妃,阎云舟靠在床头上似乎在慢慢回忆:
“苏贵妃17岁入宫,那一年先帝已经37岁了,两人相识于宫外,自苏贵妃入宫之后先帝便几乎空置后宫,苏贵妃并不居在后宫之中,而是直接和先帝居住在正阳殿。
因此还引得朝堂上多位御史进鉴,但是先皇却将所有上奏尽数驳斥,先皇雄才大略,唯有此事在史书上落了一个内宠逾制的名头。”
“苏贵妃入宫数年都未曾有孕,对此朝中的御史还有那些家中有宫妃的朝臣多有劝谏,朝中对贵妃的意见颇大。
而那时先皇竟然让太医公开了脉案,言说是他自己多年征战落下了病根,这才致使贵妃不曾有孕。”
宁咎睁大了眼睛,这…先皇这是对这位苏贵妃宠成了这样?当着所有臣子的面说妃子没有怀孕是因为自己不行?
“那这和青羊道人有什么关系?”
阎云舟眼底的恼恨更胜:
“先皇想要和贵妃有一个自己的孩子,但是太医院也拿不出具体的方子,那个青羊竟然唆使先皇服用他那不知所谓的丹药,那药颇为伤身,陛下本就身有病根,因为那药险些病重。
贵妃知道后,立刻就要让人砍了青羊,是陛下暗中着人把那青羊送出了京城,暗中囚禁在了幽州,这个事儿也是景郡王在先皇驾崩之后,被如今的皇帝发配到幽州之后才知道的。”
宁咎此刻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原来他也只以为皇帝所谓的宠爱也不过就是一些偏爱罢了,但是现在看起来,先皇对贵妃恐怕是动了真情了,能够用自己的身体冒险。
他看向了阎云舟:
“你和先皇感情很深吧?”
阎云舟笑了一下,憔悴的面上似有对往昔的追念:
“我年少的时候发浑,我爹带兵多年,管教我多是皮鞭沾凉水,那个时候能救我的就是三个人,先皇,先端懿太子还有我哥。
我哥后来也常年在军营,所以我爹一打我我就往宫里跑,哦,还有苏北呈,他爹是罚他跪祠堂,断食断水。
我们一般都是结伴闯祸,结伴往宫里跑,后来先皇觉得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便让我们和端懿太子一块儿读书。
但是端懿太子那时已经开始参与朝政,我们俩还是闯祸的年纪,再后来先皇便将我们两个放在了御书房门口当门神,闲暇时亲自考教功课。”
宁咎…他实在想象不到如今这个身担北境的焰亲王当年也如此叛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