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这一疗程的针终于算是停了,黄秋生再次过来诊脉,宁咎就站在边上,看着他收回了手,连忙问道:
“怎么样?”
“从脉象上看是有效果的,十日之后再行半个月的针,王爷身上的不适这几日会渐渐减轻,这些天的针益补了筋脉,所以接下来的日子倒是可以多进一些温补热性的东西。”
之前阎云舟的身子是虚不受补,哪怕是气血亏虚的厉害,在饮食和用药上也不敢太过,但是黄秋生的针不同,倒像是给身体打开了一个能够进补的缺口。
自从听了这话宁咎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如何给阎云舟补养上,从这天起虽然针剂是停了,但是阎云舟身上的那些症状还没有完全消失,所以黄秋生还是没有撤下平时加在药中那些安神的药剂。
阎云舟下午还是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睡着,这也算是一种休养了,这天他醒来便没有看到宁咎,他撑起身问了问暗玄:
“侯爷呢?”
“侯爷在您睡下之后便去了草场,说是要亲自挑一只羊回来,晚上给您做。”
阎云舟接过了他递过来的水,唇边的笑意压不住,等了约一刻钟的时间,院子外面便传来了脚步声,宁咎挑了一下午的羊,身上都是不少的羊膻味儿,他本想着冲个澡换件儿衣服再过去,却听到阎云舟醒了。
人一进门,阎云舟便看到了宁咎那一脑门子的汗:
“暗玄让人打水进来。”
宁咎也知道身上脏没有靠进他:
“等等啊,等我去洗个澡。”
再从里间出来的人便已经一身干净清爽了,用毛巾随便擦了一下头发便坐到了阎云舟身边:
“晚上你有口福了。”
阎云舟看着他晶亮的眼睛有些好笑:
“羊肉?烤着吃?”
“这一次不烤,我们涮着吃,吃过吗?”
说起来宁咎还真是好久都没有吃到过火锅了,他本来还以为这个时代没有这种吃法,但是下午去草场的时候,和那场主提了一嘴,人家便知道了,原来这涮羊肉在大梁也有,只不过不少的贵族觉得那鲜切的羊肉带血,上桌涮肉不雅观,所以这吃法在大梁便落了低俗。
阎云舟思索了一下这种吃法:
“涮着吃?你怎么知道这吃法的?我倒还是第一次到这庆州的时候,当地的参将曾带我吃过一次。”
宁咎想起现代那遍布大江南北,红红火火的火锅行业竟然没有在大梁发展起来便觉得心酸:
“我当然知道,我们那涮羊肉,涮火锅的店可是开的大街小巷的,老少皆宜,你们还真是不会吃。”
这一天晚上的食材是宁咎亲自准备的,阎云舟身上好了些,总算是没有那么酸痛了,宁咎到了厨房他便到院子里等他,祛蚊的香炉摆在四方,倒是没有什么蚊虫靠进,直到晚膳的时刻到了,宁咎命人将铜锅端上来。
院子里的炭火已经升起来了,阎云舟有些好奇宁咎的吃法,眼睛不住盯着门口那来往端着盘子的小厮。
阎云舟算是挺过了这第一轮的治疗,宁咎心情也很好,还让人上了些酒,傍晚天气已经凉爽了不少,微风吹过颇为舒爽:
“今日就将就一下,现在只有这样普通的铜锅,等晚上我画了图样,命人专门去制一个我们那的碳火锅,来,王爷,瞧瞧,这肉可是你们人人嫌弃粗鄙的肉?”
宁咎一挥手,身旁的小厮便一一掀开那精致的汝窑瓷盘上的盖子,那淡青色的盘子中放着的是一块晶莹剔透的冰块儿,上面的肉被片的很薄,一片一片摆放在冰块儿上,这样的方式阎云舟还是第一次见。
“怎么样?这肉可还有血肉模糊的感觉?”
“这还真是和我上一次吃的不一样。”
锅里的水开了,宁咎夹了一片非常薄的肉片,在锅中一滚,烫至变色夹给阎云舟:
“蘸着你碗里的酱料吃。”
阎云舟很是乖巧地听话,蘸酱料,放在嘴中,薄薄的肉片裹挟着酱料的味道,异常鲜美,和从前吃过的那大锅炖羊肉区别可是太大了,宁咎观察着那人的反应:
“怎么样?”
“这吃法还真是鲜,再来一块儿。”
王爷就是王爷,自己不动手,不过宁咎也愿意伺候他,只要这人能吃下去东西,怎么都好。
停针五日之后阎云舟咳嗽的症状已经减轻了不少,宁咎也已经搬回了正屋睡,睡前的时候他便觉得阎云舟的手好似没有往常那么凉了:
“这法子虽然是遭罪,不过现在看来还真是有效果。”
阎云舟也觉得这几日好多了,最明显的感觉便是晚间盗汗没有那么严重了,这让他对以后总算是生出了两分的信心。
“嗯,明日陪我去草场转转吧,本来是带你出来玩的,却因为我整日困在了屋子里。”
其实宁咎不在意是不是能出去,再说阎云舟这才刚刚好一点儿,不过不等他拒绝那人便直接开口:
“现在已经七月下旬了,再过几日我便又要行针,出不得屋子,这庆州靠北,下月底这草地都没有这么好看了。”
见他坚持,宁咎也就没说什么,因为黄秋生嘱咐这些日子关节不能受凉,所以阎云舟没有骑马,而是坐在车架中,倒是宁咎上午在草场上跑了几圈的马,中午两人也没有回去,而是去了庆州城中吃饭。
说起来他们来了这么多天,倒是还没有好好逛过庆州城,中午两个人在这庆州最好的一家酒楼歇脚。
因为阎云舟腿上不方便,两人都没有去二楼,而是在一楼找了个包厢,点了几个这店中的特色菜,宁咎开了窗子透气,阎云舟给他倒了杯茶:
“过来喝点儿水,一上午跑了那么久的马,一口水也没喝。”
阎云舟叫着旁边的人,却见宁咎一直盯着对面的药铺,那药铺的外面一个不大的小男孩儿跪在药铺的门口,一个劲儿的磕头,那柜台后面的掌柜的面露无奈:
“煜安?”
宁咎回身,看向了暗玄:
“暗玄,你去看看对面那药铺是怎么回事儿?”
暗玄应声出去,阎云舟也撑着起来看了出去,有些远听不清那跪着的孩子在说什么,不过跪在药铺前面想来也知道是为什么。
暗玄到了门口只见那跪着的孩子不过八九岁大,瘦瘦小小的,一个劲儿在求掌柜的:
“掌柜的您行行好,能不能再舍我点儿药救救我娘亲?求您了。”
这掌柜的脸上有些不忍,不过也没办法:
“我这也是小本生意啊,之前也舍过你两次了,这若是人人来求我都舍药,这店我还怎么开下去啊?”
暗玄也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
“掌柜的,这孩童的母亲是什么病?药钱我来垫付。”
“是暑厥,要用镇肝熄风汤,这汤药里龙骨和玄参都不便宜。”
暗玄垫付了药材的钱,那孩童给他磕了好几个响头:
“谢谢贵人,谢谢贵人。”
暗玄将孩子拉起来,多给了掌柜的一些银子:
“这银子便放在这里,若是这药不够,后续便从这里面出。”
掌柜的也是个有眼色的,看得出暗玄身份不一般,便也连声答应。
暗玄回去的时候回话:
“王爷,侯爷,那小孩儿的母亲是暑厥之症,应当是前几日特别热的时候在外面做活所致。
那掌柜的说近来不少人都得了类似的病症,这病来的急,普通的绿豆消暑汤也不管用,严重些的人便熬不过来了。”
宁咎微微皱眉,知道这中医上的暑厥之症多半就是现代所说的中暑,只是要比中暑要严重一些,会导致四肢痉挛,抽搐,有些类似于热射病。
他想起前几天是有几日非常的热,这草原上不下雨无遮无挡的,一旦热起来,体感温度会比气温还高。
“那些得病的人可有钱医治?”
暗玄微微摇头:
“掌柜的说大多是开了些寻常的方子,能挺过来的便挺过来了,挺不过来的也没有办法,这治暑厥的药中,玄参和龙骨价格高,很多人用不起,我方才瞧了一眼价格,这店中其他的药也比之前在周县贵上不少。”
阎云舟倒是并不算太意外这个结果:
“庆州周边都是草原,本身产的草药很少,这里的药铺中的草药都是外面运进来的,价格自然比盛产草药的周县要贵上不少,这也没什么法子。”
宁咎微微沉默,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这个时代的运输成本只可能比现代高,人力物力在,路程中消耗的口粮,都要算在这中药的价钱里,最后羊毛出在羊身上,自然是买药的老百姓来承担。
阎云舟开口:
“暗玄,一会儿你去拨一笔银子在这城中的几个大的药店,若有来抓药的人便先从那银子中来支取,再过一个月庆州便不会这么热了,应应急也好。”
中午吃饭的时候宁咎一直就有些沉默:
“煜安,还在想方才的事儿吗?”
天气热宁咎本来也没有什么胃口,便放下了筷子叹了口气开口:
“俗话说救急不救穷,确实是没错,王府的银子够这一个月为那些暑厥的患者应急的,只是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他心里有些苦笑,没想到这看病难的问题,不论古今,都没有被解决。
阎云舟自然是明白他忧心之处,不过这确实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便不禁好奇地问了一句:
“你们那里,生病了之后可会有看不起病的?”
宁咎抬眼,脑海里闪过了很多在医院里见到的面孔,一张张为难的脸,苦笑了一声:
“自然有,只不过这看不起病也是有区别的。”
“什么区别?”
“我们那里一般像流感,风寒,肺炎或者这种暑热之类的病症大多数人看病都不存在什么压力,因为有医疗保险在,但是如果是大病需要手术,或者需要用很贵的药又没办法走医保报销的话,就是很多家庭的负担了。”
阎云舟听得有些雾水:
“医疗保险是什么?报销?”
宁咎转过身认真和他解释了一下:
“简单来说,医疗保险就是居民,嗯,百姓,有工作的百姓在工资,啊,月钱里会扣除一部分上缴给国家,没有工作的百姓也可以自己每月交钱给国家。
这部分的钱并不多,但是以后生病的时候,交了医疗保险的百姓可以享受一定程度上的药品费用和治疗费用的报销,比例各有不同,有高有低。”
阎云舟试图理解他这句话,在心中理顺了好几遍之后才开口:
“所以就是说百姓是用每个月的一点钱去买生病报销的一个权力是吗?”
宁咎点了点头:
“这么说也没有毛病。”
“那这报销有上限吗?”
“有,不过上限比较高,一般的病达不到上限。”
“那光是这些交上来的钱够每年的支出吗?”
宁咎摇了摇头:
“自然是不够的,每年国家在这个上面都是要贴钱的,我们那里的医疗水平要比现在的水平高出很多,有些药品的研发费用非常高,导致药品的价格也非常高,还有一些检查项目,钱也不少,光靠收上来的是不够的。”
说到这里的时候宁咎的心中冒出了一个想法来,很显然阎云舟的心中也萌生了这个想法,若是这里也可以实行这种医疗保险,有没有可能解决一部分人看不起病的问题?
宁咎看着阎云舟低垂的眉眼,拍了一下他的手臂:
“你在想什么?”
阎云舟瞧了他一眼,宁咎这是明知故问:
“我还能想什么?你们那的方法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宁咎喝了一口茶:
“其实在这里推行这样的医保倒是可能比我们那里效果会大一些。”
阎云舟愿闻其详地开口:
“怎么说?”
宁咎仔细分析:
“你们这里看病是用的中药,这中药几乎都是产自地里,要么就是动物身上的,治疗一些普通的疾病,也不过就是药物的不同组合而已,一个药方的问题,相比我们那里的一些药,没有高昂的研发成本,没有前期建造药厂的费用,没有药物的生产费用。
我们所需要面对的最大成本其实就是运输的成本,这些运输成本越是偏远的地方,越是不盛产药材的地方也就越高,只要能有效将运输的成本降下来,其实药品的价格也就降下来了。
想要满足百姓日常疾病的用药也就用不了太多的钱,这样除去每年百姓交上来的,朝廷也就不用补太多的银子进去。”
不过最后宁咎还是非常理智地加了一句话:
“不过,我说的都是最理想的状态,至于百姓肯不肯交这钱,中间有没有奸商牟利,官员贪腐,这就不是我能控制的了。”
阎云舟点了头,明白了他说的意思,他自然知道一个政令若是想在全国推广要受到多少的阻碍,更不要说宁咎所谓的“医疗保险”绝大多数的朝臣都未必能完全理解,百姓更非常有可能将这笔交出去的钱,当成了朝廷的苛政。
阎云舟叹了口气,拍了拍宁咎的手臂:
“这个事儿倒是可以回去和陛下好好说说,至于能不能做,能做到何种程度便不是我们能左右的了。”
在心底,宁咎自然是希望所有人都能安心看病,没有后顾之忧,但是他也知道,这样的乌托邦是非常难以实现的。
阎云舟第二次行针开始的时候宁咎的心也跟着再一次提了起来,倒是阎云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反倒是最放松的那个,他瞧着宁咎崩的太紧了,便开口:
“晚上,再做一些上次的火锅吧,我想吃了。”
“好,那下午你睡一会儿。”
这第二次的行针,反应丝毫不逊色于第一次,熟悉的酸疼感和咳嗽再一次袭来,只是比上一次多的便是身上的燥热,他特意问了黄秋生:
“王爷觉得身上热是正常的,这并不是发烧,而是体内被提起的血气,这段时间的进补总算是有了些效果,这几日觉得心口有烧灼感也是正常的,过几日气血行开,便会好不少。”
阎云舟点了点头,黄秋生再一次在他的药中加了安神的,这一天的时间阎云舟几乎都是昏昏沉沉地睡着,晚上的咳嗽如期而至,只不过这一次宁咎没有再搬出去,还警告身边的人:
“就十五天的时间,白天你睡下我也可以陪你睡,困不死我的,不许再说有的没的了。”
阎云舟看他坚持便也不再多说,晚上是最难熬的,他咳嗽睡不着,宁咎也陪着他,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下…咳咳…下个月,月底这边的天便要凉了,我们那个时候回京吧。”
宁咎自然是没有意见:
“行,今年过年早,也好回府中准备准备。”
宁咎其实是一个家庭观念很重的人,对于传统节日有一种独特的仪式感,即便后来父母去世,每年的春节他也会认真准备。
阎云舟想起个事儿来,侧过身子,宁咎下意识搂住了他的腰,知道他躺了一天必定腰间不舒服,便顺手帮他按了按:
“对了,前几日大嫂来信说,过了今年,承儿也十五了,该议亲了,说,咳咳,说让我们回去帮着相看相看。”
宁咎也凑了过来:
“十五岁就议亲了?早不早啊?”
阎云舟听他说过,他们那里二十多岁都还在上学,结婚的年纪偏晚,侧头咳了几声开口:
“也不早了,从相看到议亲再到定亲也要些时间,按着大梁的习俗,定下了亲事也要两到三年再正式成婚,那个时候承儿也十八九岁了,不小了。”
大梁男子其实十五岁便能成婚,但是阎云舟并不想承儿太早成婚,男儿当先立业,十五岁毛都没长齐,便成婚没什么益处。
宁咎点了点头,只是有些好奇地问:
“你们这里子女成婚不都是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承儿的婚事大嫂定就可以了啊,怎么还特意等你回去?”
阎云舟的眉眼带了两分笑意,抬手便弹在了宁咎的眉心上:
“之前的聪明劲儿都哪去了?承儿不光是大嫂的孩子,咳咳…还是王府世子,这王府未来早晚是要交到他手中的,他的婚事不单单是儿女间的婚姻之事,甚至还是王府的态度。”
宁咎也转过了这个弯来,焰亲王是一品亲王,虽然阎云舟现在已经交出了兵权,也淡出了朝堂,但是朝野上下依旧没有人敢小看王府,这王府的亲家如何选,自然要问过如今王府的掌权人,也就是阎云舟。
“那你是什么态度?这门第想怎么选?”
一般为防止皇帝猜忌,权臣和重臣之间最忌讳联姻,但是若选一个门第低的,倒也未必好看,这古代选亲事还真是个麻烦事儿。
阎云舟微微闭上了眼睛,似乎也有些苦恼:
“我也第一次处理这样的事儿,没什么经验。”
宁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阎云舟睁开了眼睛:
“你笑什么?”
阎云舟被他笑的莫名其妙,宁咎忍住了笑意开口:
“我笑你啊,你说我们也算是同岁吧,在我们那里我们这个年纪还是被父母催婚的年纪,到了这里你都已经开始为晚辈的婚事发愁了,让我有一种忽然升了一辈步入中年的感觉。”
这种感觉还真是有点儿格格不入的样子,阎云舟有些好笑:
“你当我们不是人到中年啊?我这个年纪的人,若是早年争气些,现在儿子女儿也是要议婚了。”
宁咎对这个十几岁就要成亲的事实还是有些不好接受,抽了抽嘴角:
“行吧,中年就中年吧,只要脸好看,什么年都我受着。”
宁咎忽然调戏似的曲起手指抬了一下身边人的下巴,阎云舟一把扣住了他的手腕,黑漆漆的眸光有些危险:
“若是老了,脸不好看了呢?”
宁咎施施然抬手:
“那就去找个年轻的呗,人啊,还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阎云舟什么也没说,转过了身,便是一阵压不住的咳嗽,宁咎立马回神,手要去帮他顺胸口,却被一把打开,得,将人惹恼了。
阎云舟的咳嗽压不住,震得胸腔都空空作响,宁咎去拉他的手臂:
“我说笑的,怎么样?我去给你倒杯水。”
但是眼前的人还是没有理他的意思,只低着唇边咳,过了半天这一阵咳嗽才被压下去,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一片,宁咎下床去帮他找干净的换洗寝衣。
阎云舟闭着眼睛不动,只是沙哑着嗓子开口:
“不用麻烦了,病死了你也好早点儿找个年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