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明昧坐在床边,掀起一点小孩的眼皮。
“脖子上的伤口居然已经愈合了,真了不起。”宁明昧对桂若雪说,“他大概还需要多久才能醒来?”
桂若雪说:“短则七天。”
宁明昧“嗯”了一声:“七天啊……”
桂若雪观察很敏锐:“你很担心他?”
宁明昧:“他的血没问题吧?”
桂若雪:?
连城的仲春到了,轩窗外柳条飘荡,阴影落在小孩苍白的脸上。宁明昧看着阴影,心里想的却是火焰。
映照在暗室小孩脸上的、掌心火焰的光影。
火焰在他手里燃烧时,他注视火焰的样子。何尝不像一纸大学录取通知书在那些亲戚们手里传阅时,那些人的表情呢。
倏忽地,系统从宁明昧心里听见了这样一句话。
“算了,先在你身上做一点小投资。”宁明昧自言自语道,“从我这里拿到东西,是需要你付出代价的。连城月,这份赠与要你日后慢慢还回来。”
在桂若雪离开后,宁明昧低下身,将手心里的一捧桂花放进连城月的嘴里。
……
儿童连城月做了一个漆黑的梦。
他站在灰暗肃杀的荒原里,耳畔尽是要将他灭杀之声,谴责他恶毒,批判他滑稽。也有人口口声声说要拯救他,每一句说的,却相信自己可“教化”他,使他向善。
然后又是他的养母,用竹板鞭笞他手心,掐着他的脖子,要他压制住自己的力量。
再者,是连家那些高高在上的金丹修士。他们的眼神嫉妒而轻蔑,称他为连昭的药渣。
这些人真是矛盾。他们一边崇尚“力量至高无上”,可真正的力量出世时,他们却又语言混乱,叫嚷着用“道德”和“伦理”来实施审判。
在一切肮脏而恶心的逻辑混乱中,却有冰冰凉凉的东西落在他的唇舌间,带着轻微的甜味。
连城月第一时间心生抗拒。他生来是为了夺取,却绝不相信无缘无故的、过于珍贵的馈赠,理性却叫嚷着让他大口将其吞食下去。
直到他听见那人说:“……慢慢还回来。”
那一刻,所有的抗拒都消失了,一切变得黑白分明,清晰明了。他闭着眼,任由灵药流入自己的喉管。
“看来这次能早点取到血了。”
喂完连城月后,宁明昧离开房间。只是刚一推开门,宁明昧就看见了一个他预想之外的人。
白衣,青玉冠,笑容温和。
齐免成。
宁明昧:“你怎么在这里??”
齐免成道:“师弟,我已经命弟子将你那棵月桂树种好了。”
宁明昧:“谢谢师兄来向我汇报,现在师兄可以去忙了。”
齐免成就像没听见上一句话似的:“师弟身体如何?如今还不舒服么?”
“……”
掌门大驾光临,所有弟子们都探头出来看,其中甚至包括胡杨。
齐免成发现胡杨,约等于齐免成发现巫云,约等于齐免成发现桂若雪。
齐免成发现桂若雪也就算了。宁明昧相信桂若雪即使是此刻必须逃跑,来日也会凭借自己的学术热情混入清极宗,爬进缥缈峰。
可巫云不一样。
像巫云这样的犯人,不去缥缈峰的监狱里关着,去哪里的监狱里关着?巫云冒犯烨地,约等于冒犯了人界皇室,约等于冒犯了天龙人方无隅。齐免成和方无隅关系匪浅。要是让齐免成发现了巫云的存在,宁明昧还怎么伸张正义、承担缥缈峰的社会责任?
宁明昧一个院子里包庇了三个在逃犯(桂若雪,巫云,胡杨),于是泰然自若道:“师兄,我是第一次来连家。你带我在连家四处转转,我看见新景色,心里也就舒服了。”
齐免成倒是没想到他会提出这个要求,他难得地皱了眉头:“我对连家并不熟悉。”
宁明昧非常坦然地走一步,挡住齐免成能看见胡杨的视线:“无妨,我想要和师兄一起散步。”
齐免成视线在他身后略略一点,看见一扇开着的窗。
宁明昧又一挪,自然而然地再挡着他:“师兄。”
齐免成似是知道了宁明昧有什么目的,可最终,他什么也没有指出。
他只是笑笑:“那好,我带你在连家逛逛。”
被没收学术奴隶的危机暂且解除。宁明昧自然地和齐免成一起走出小院。
齐免成说:“我听弟子们说,那个被你从望月镇带走的小孩如今身受重伤?方才师弟在那间房子里,是去看那孩子的吧。”
宁明昧说:“是,也算是倒霉。好在烨地的事情终于解决,恶人伏诛。我也获得了应有的……成就感。”
区区两千万而已。
宁明昧难得说半句有良心的话。系统十分惊喜:“你开始觉得连城月倒霉了!”
宁明昧:“什么?当然是我自己倒霉。”
好不容易找来的血包,不是中毒就是受伤,而且还一遍一遍吃下各种怪东西。如果连城月是一瓶饮料,此刻配料表都该有一米多长了。
“这种情况下,我还能不计前嫌,继续喝他的血,我真是宽宏大量啊!”
系统:……
所以连半句有良心的话也没有啊!
“烨地之事闹得很大,想必过两日,朝廷的人也会过来彻查。听说当年五副将之一的蒋姓后人在搬出烨地后,竟然在京城考取了功名,入朝为官。”齐免成说,“等到那时,当年黎族的旧案,也该浮出水面了。”
“正义得到伸张?真好。”宁明昧随口道。
“师弟觉得是正义么?”齐免成忽然说,“迟到的正义从来不是正义。是□□。给旁观者一点‘我还能好好在这个‘公平的’世界生活’的期望,从而,他们可以死心塌地地继续为他人的愿景卖命。”
宁明昧挑了挑眉,不禁看了他一眼。
这样偏激阴郁的话由齐免成说出,是一件十分诡异的事。
齐免成生长于仙界最著名的名流世家齐家,父亲是齐家家喻户晓的家主,母亲是久负盛名的天才连听雨。他出生时云霞满天,五岁时就被发现是修仙界千年难遇的变异天灵根,十岁便被当时的清极宗掌门无为真人收为了第一名亲传弟子。
从此人生随顺,所见的一切皆是光明。他见不到师姐兄之间为资源的相互倾轧,因无为真人已为自己的亲传弟子准备好一切,就连炉鼎也考虑上;他见不到凡人们为贫乏的资源打得头破血流,因齐家的铸剑生意能给予他需要的一切;他在魔界游历,也不用担心大修士对他下死手,因所有人都知道,他不仅有一个做大家主的爹,还有一名曾以心狠手辣、睚眦必报闻名的天才母亲,连听雨。
在他看来,“公平正义”应是理所当然的,做圣人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他就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
因此,这样的齐免成是绝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的。
察觉到宁明昧在看他,齐免成笑笑:“不过师弟对那孩子,可真是关心。师弟一路驴车劳顿,路上累得连话都没力气和我说。结果到了连家,师弟也不想着先休息一阵,与我分别后,就立刻去看他。”
如果说前半句话还算是师兄弟之间的客套关心,后半句话就有点不对劲了。
这话听起来……怎么就像是有一股拈酸吃醋的味道似的?
周围连家下人人来人往,都在看他们。宁明昧说:“他身受重伤。”
齐免成:“是。那孩子确实身受重伤,十分柔弱。只是我前几日,也身受重伤。”
宁明昧:“……”
还好,大庭广众之下,齐免成没有从嘴角又滴下一缕血来。
这是那随时滴血的特异功能消失了吗。
还是说齐免成平日里只要有外人,就都是光风霁月的模样。唯独在私底下面对他时看起来像个戏多的人工智障?
宁明昧从不内耗,只会转移话题:“我们如今是在哪里?”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过了连家为他们划分居住的别馆,到了一处新的地方。
齐免成道:“不知道。我从前没来过连家。”
……这是迷路了吗。
“连家也是师兄的外祖家,师兄从前没有来过吗?”宁明昧说。
“我母亲连听雨虽然曾是连家人,但自她离开连家后,她与连家再也没有瓜葛。”齐免成淡淡说,“此时我过来一趟,也不过是为了取回母亲的遗物罢了。”
等一下……连听雨?
是那个被魔尊提到的,和祸国妖妃将蘅有一腿的连听雨?
宁明昧可没忘记他和将铎的仇。他立刻道:“师兄,我真抱歉听见这个消息。”
齐免成道:“无事。家母去世已经有几十年了。”
宁明昧道:“师兄节哀。久闻令堂大名,我对师兄令堂与连家之间的关系也很好奇。不知道师兄方不方便说?若是不方便,也没有关系。”
说着,宁明昧又走了几步,却发现齐免成停下脚步,于是道:“师兄怎么了?”
“没什么。”齐免成的面容在柳条的阴影下半明半暗,“只是突然发现,师弟好像只有在需要我帮忙时,才会主动叫我一声师兄。”
宁明昧睁眼说瞎话:“有么?我们清极宗师兄弟,不是向来最团结互助了吗?”
齐免成忽然笑了。
“是啊。”他说,“所以我得想想办法,让师弟更多地觉得我有用才是。”
最后那句话不像是来自稳重自持的齐免成齐掌门口中的。
而像是一条蛇,在暗中嘶嘶吐着信子。
如果宁明昧此刻回头看他,他便能看见齐免成毫不掩饰自我的双眼——毫无笑意,毫无身为人的同情,更像是深渊中的捕食者。
可宁明昧没有。
“是么?师兄是清极宗的掌门。谁敢说清极宗的掌门没用?”他说。
淡淡一句,如躺在窗边的慵懒的猫,眼眸善于夜视,伸爪四两拨千斤。
齐免成道:“是么,可我总觉得师弟对我很是抗拒。师弟照顾一个陌生的小孩,也与我来得更亲密。”
宁明昧:……
他怎么从这话里嗅出了一点赤裸裸的占有欲和征服欲?
“那孩子帮了我的忙,又着实可怜。即使是条狗在那里,我也会救的。”宁明昧只作什么都没发现状,面不改色。
齐免成居然笑了:“是么,那样最好。”
……
真是受不了一些不会情绪管理的人际关系者。
“我母亲与连家的事,要从几百年前讲起。在那之前,首先要提到连家的功法。”齐免成居然若无其事地把话题转了回去,“连家的功法是……”
“齐掌门,可算找到你了。”有小厮看见他,气喘吁吁地向他跑来,“族长请您去德正堂一趟呢……这位宁仙长也一起去吧?”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齐免成:很好,师弟说那孩子就算是条狗也会救(欣慰)
恢复记忆的齐免成:……他居然说是条狗都会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