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答案还真是让宁明昧意想不到。
结魂灯下,衣裙上的海棠红得妖异。宁明昧旁敲侧击:“这结魂引,看起来是一名女子的衣裙。”
齐免成道:“理论上是的。师弟。其实男人也可以穿。”
……宁明昧当然知道裙子的主人是谁。他道:“师兄,你知道这名女子和师父的关系吗?难道这名女子……是师母?”
“师母……呵。师弟打听这个做什么。”齐免成道。
齐免成的声音里,有一丝嘲讽,还有一丝玩味。
——齐免成知道无为真人和翁行云之间的关系!
而且,齐免成知道的,比宁明昧想象中还要多。
社交是老板们的必备技能,宁明昧读博七年半,深谙此道。他又拉拉齐免成衣袖:“师兄,告诉我嘛,我很好奇。”
齐免成垂头看宁明昧的手指。
玉白的手指攀着他的衣袖,指尖勾着野心和疑惑。
齐免成忽然觉得,今天他应该穿红衣来的。
宁明昧的手指太白、太瘦,且骨节分明,一看就不是一根容易被驯服的好手指。
就是这样的手指,在红色的衣袖上屈着,才会更加好看。
只不过……可惜了。
如今的“齐免成”,是不应该知道“无为真人”和翁行云之间的往事的。
“师尊出生在修天门的神女陨落后,从千年前开始,就已经是清极宗的掌门了吧?从魔界之战、星火岛之乱到妖妃之乱,师尊经历良多。世人都说,天下有乱,无为必出。师尊道号无为,可六界有难时,他总是第一个站出来的人。论光风霁月,我不及师尊半分。”齐免成摇头,“师尊为人为事举重若轻,即使事情如何险阻艰难,师尊在众人面前也从来以一己之力担下、不置一词。于是世人常说……”
宁明昧见齐免成停住,道:“说什么?”
“师尊,是神女之后的第一圣人。”
通。
宁明昧好像听见一声极轻的怪声。声音似乎来自第七扇铁门之后。
可这声音一过就消失,仿佛这只是宁明昧的错觉。
室内好像没有之前那样冷了。宁明昧道:“关于这名神女的传闻,我过去也有所耳闻。”
星火岛的翁行云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女。在她死去的几百年后,她留下的术法还能掀起人间一场大乱,还能让人清洗与她稍微有点相关的人士,还能让人在避她如蛇蝎的同时,在她本不清白的名声上再踩一脚。
如果说翁行云是这世间的纯黑,那名数千年前为天下人牺牲自我的神女就是万人敬仰的纯白。
“数千年前,六界大乱。天门塌陷致使紧挨天门的冥界下方被砸出大渊。邪物涌现。于是神女身为神族后人,持莲花灯挺身而出。因为第三次天门塌陷后六界昏暗,资源不足。她以神族圣女的身份,号召天下各族提供资源,最终铸造出了神剑。”齐免成道,“鬼界的弱水之华,九十九只大妖的妖丹,仙界的寒铁,人族的心火……各界都把自己最重要的宝物献给了铸剑的神族。神剑在百日之后诞生,削铁如泥。只有它能杀死大渊中的邪物,只有它能封印大渊,只有它能打开塌陷的天门。明昧,你知道吗?这把神剑,就是清极宗第七扇门内看守着的神剑呢。”
宁明昧身上背负的,就是那把剑的剑骨。
齐免成的眼里闪动着奇妙的光芒。他先是看了一眼第七扇门,唇边笑意深长,而后,他看向宁明昧。
就像看着一件艺术品。
从齐免成的这段话里,宁明昧发现了三点。
第一点,这神剑敢情还是六界人人砍一刀众筹来的。如今,却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清极宗的禁地里。
六界不曾追究过神剑的产权归属吗?
第二点,齐免成说了五界在铸造神剑过程中的贡献,却唯独没有说魔界为此曾付出了什么。
为了成全救世,为了成全神女之名,魔界曾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第三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按照齐免成的描述,数千年前的神剑是用来救世的、象征着光明的东西。
光明神剑为什么如今,成了会需要被封印的东西?而且好好的,为什么要把神剑拆开成几份?
剑骨在宁明昧身体里。既然神剑有剑骨,它是否还有剑身、剑灵?
为何要把它们拆开存放?
几千年前……在铸造它、使用它的过程中,究竟发生过什么?
“师弟,”齐免成的声音凉悠悠的,“对于这把神剑的事,你怎么看?”
宁明昧当然不可能对着他直接提出这三个疑问。
毕竟齐免成知道,宁明昧如今是剑骨的载体。
而且按照无空太上长老的说法,承载剑骨的执剑长老,陷入疯狂,无一善终。
宁明昧于是说:“神女能集结各界的资源,最终制造出这把神剑,实在厉害。”
齐免成说:“厉害在哪里?”
齐免成这问题提得怪异。宁明昧于是回答得眼睛眨也不眨:“众人皆知,天门的第一次塌陷始于神魔大战,可天门也因此被打开。下界灵气四溢,人人都能修炼飞升,这是一件好事。虽然天神与天魔打仗的本意并非如此,可从客观上来讲,他们为下界带来了利益——此刻下界为他们顶礼膜拜,是十分正常的。”
齐免成睫毛不动:“嗯。”
宁明昧:“可天门的第二次塌陷,是因为天神们的独占欲。天神们不愿意下界人人都能飞升上天来抢地盘——这一点的小心思,却导致了天门的第二次塌陷。神族后人从此隐居。各族本该厌恶斩断了上升通道的他们——可各族不敢。因为他们早已习惯了天神至高无上。但至少,他们对神族后人怀有戒备情绪。”
齐免成说:“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观点。”
宁明昧继续:“神女救世是在第三次塌陷之后。神族久久不曾出现,各族于是手段频出,疯了似的要开天门,却导致了天门封死和黑暗时代的来临。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神女竟然能让六界心甘情愿为神族献上神剑,却又不怀疑她的私心。所以我说,神女非常厉害。”
“或许是因为人们需要秩序,他们需要一个人来告诉自己,自己应该怎么做——以下命令的方式,却打着大义的名义。”
“什么?”宁明昧没听清。
齐免成笑了笑,眼眸却幽深得像是有黑水在其中翻腾:“师弟的观点是越来越有意思了……我的意思是说,在铸剑这件事上,其余五界都知道,神族除了亲自铸剑,还会有巨大的付出。这份付出就是……”
“凡事皆有代价。使用神剑的力量救世,需要付出生命与魂魄,永生永世,不得超生。更何况是杀邪物、封大渊、开天门这样艰巨的任务。它需要的不只是神女的生命与魂魄,还有她所有的血亲族人。”
“这就是为什么六界会放心地把剑交给神女的原因?”宁明昧道,“因为她死了。只有死人,才能做圣人。只有注定会死的人,他们才会给她做圣女的机会。”
只有死去的圣女才是好圣女。死人是什么都不会去争的。即使她一手创造了这个新世界。
因此,神女身为“神女”的芳名会永远流传。所有人可以自然而然地感怀她的付出,将她奉为神明。
因为她已经死了。
而魔女翁行云……她活着,却始终没有要为了天下去死的、确定的意向。
那一刻,宁明昧忽然在这两个人的身上发现了一丝奇妙……又奇怪的共通或对立感。他的眼前好似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
一个是白裙飘飘,左手持莲花灯,右手持神剑的神女,巧笑嫣然。
一个是着橙色仙裙,左手持莲花灯,右手持笔记的少女,她沉默,脸蛋腐朽而苍白。
宁明昧记得自己曾在少女的笔记里,看见了和天门有关的内容。
很短的一句。
“……说打开天门需要神剑,如今天下,没有人能做到。”
“我于是说,要是所有人都能修仙,一人一剑,有什么东西是劈不开的?而且我也想去看看天门,听起来实在是太酷了。”
“天门在冥海大渊之上,那里十分凶险,有结界。上一个进去的,还是千年前那位伟大的神女呢。她一个人的力量有限,牺牲了自己,也没全部打开天门。既然如此,之后就轮到我进去,继承她未竟的事业,嘿嘿。”
这段不是严格的笔记,而像是日记。混杂在一段草稿似的碎碎念里。
——宁明昧不知道,这是它没有被撕掉的原因。
宁明昧忽然觉得自己心底涌起了一股极为奇怪的感觉。齐免成却在这时道:“师弟有没有觉得……神女救世,很伟大,也很可怜?就像当时所有人想的那样。”
“这不严谨。”宁明昧沉吟道,“如果她用完之后,没有死呢?”
齐免成:“这倒是个好想法。又或者,还有一种可能性——或许她根本没有使用这把神剑。”
耳室里分明没有风。宁明昧却看见结魂灯的火焰仿佛跳了一下。
再看过去时,却是错觉。
“哈哈,我开玩笑的。师弟。为了一把神剑,付出了那样的代价,神女又怎么可能没去开天门呢?”齐免成道,“如今神剑如此不稳定,也是因为它在那时受的重伤啊。神剑劈了天门,杀死了最大的邪物。因此沾染了邪气的它,尽管威力强大,又如何不会受影响呢?神剑威力强大,却难以被控制。清极宗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剑修门派。为了避免神剑被有心之人拿去作乱对了师弟,我还有个问题。”
这可真不是个好笑的玩笑。
这个玩笑比起好笑,几乎近于细思恐极了。宁明昧只道:“师兄请说。”
齐免成盯着他,忽然凑近他耳边,在他耳边留下了一句诡异的问话。
“师弟觉得神女和星火岛的岛主,谁更能干?”
!
宁明昧稳定心神道:“师兄,她们二人怎么能相提并论?一个是世人崇敬的神女,另一个却是臭名昭著的魔女……”
“我想也是。”齐免成道,看了一眼头顶,“师弟,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这密室里哪来的天色。
不知怎的,宁明昧觉得心里跳得厉害。
砰。
砰。
好像有什么东西……和他同步了似的。
宁明昧向后退了一步,掌心竟然按在了发烫的石台上。就在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一点。
室内的温度……
升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