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的八月在一片农忙中过去, 转眼迎来了中秋节。
秋老虎的威力尚未过去,早晚的气温已经开始悄然消退。
通往京城的官道上,尘土漫天, 三三两两背着破布包袱的流民,杵着树枝削成的拐杖, 吃力地蹒跚行走,身上多是粗麻布的衣服用来蔽体,旧的看不出颜色。
条件好些的, 能有双打了补丁的旧布鞋,差些的穿着自家编制的粗硬的草鞋,更落魄的连鞋都没有, 就赤着脚走在满是泥沙和碎石的黄土路上。
李计也是其中之一, 他本是宁州临阳县人士,就在京州和宁州交界附近。
他的父亲在临阳县当地大姓李家当管事, 李计自己平日给李家当小厮跑腿, 也跟随李家老账房学算账,将来好接替账房的活计。
日子过得不算富裕,但比起那些吃了上顿愁下顿的佃农和流民, 已经可以算是相当滋润了, 偶尔跟随家中少爷老爷去村里收租子时,还能仗着姓李狐假虎威一番。
别说当地的农人, 哪怕是县衙里的小吏,也能客客气气说上几句闲话。
可惜这样的好日子, 最近突然发生了始料未及的变化。
按照往年惯例, 每到秋收, 就会有许多人找上门, 给李家帮工做农事, 就算只给一口饭吃,都有人争着来巴结。
那些地里的佃农更是不敢怠慢,没日没夜干活,生怕晚了一步赶上天气不好,就要减收成,李家的佃租可不会因减收变少。
这次可倒好,几乎没人来求做工不说,就连佃农都不知不觉跑了不少。
眼看着田里一片片的麦子收不过来,李家不得不提高了几倍的工钱,才勉强招来几个村里游手好闲的家伙帮一帮忙。
李家家主在临阳县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祖上几代都是官绅,小儿子李长莫几年前上京求学,成功进入国子监读书,据说还成了明年春闱的热门状元人选。
家主高兴得不得了,足足摆了三天流水席,就等着明年儿子高中,御街打马簪花,敲锣打鼓游街,光宗耀祖呢。
谁知道几个月前小儿子突然送信回来,说自己离开了国子监,转头考入了那个劳什子皇家技术学院念书。
起初,家主看见“皇家”二字,着实高兴了一番,还以为自家小儿子得了皇帝青眼,马上就要飞黄腾达。
仔细打听一番才知道,原来这个皇家技术学院,竟然是一群考不上功名,无望科举的寒门,去当匠人、学百工的,毕业以后仅仅只是“六科”出身,最多当个吏员,连个进士都混不上,更别说赐官身了。
更叫人惊讶的是,这帮学子,竟还要被学院下放到乡镇农村,帮百姓做些修旱厕,造水车之类的“贱业”,李家主那叫一个恼火,在临阳县被人笑话的都快抬不起头了。
哪有读书人放着圣贤书不读,跑去田地里做这些低贱的泥腿子干的活?
当今天子更是不着调,前些年胡作非为,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叫燕然大军退兵,现在又来这么一出。
不是扶持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旁门左道,就是跟他们这些乡绅过不去,一会清田,一会打压佛寺,驱除寺僧,搞的京州周围一带乡镇士绅们人心惶惶,生怕清田和分田的火烧到他们头上。
李家主简直怀疑小儿子是不是脑子烧坏了,又逢最近佃农、流民统统往京州跑。
他百思不得其解,便派了李计这个小厮,上京去寻小少爷李长莫,顺便打探一下京州究竟发生了什么大事,若是能顺便拐一些廉价老实的佃农回来就更好了。
李计赶了半日路,实在累得走不动道,只好蹲在路边树荫下休息,水囊里的水已经空了,只剩下怀中一块硬邦邦的烙饼。
说来也惨,他本来干了一架驴车上京,李老爷还给了他一些盘缠,谁知半路碰上一堆作乱的流民,把他的包袱抢走了,驴车也被惊跑。
没了盘缠,李计愁眉苦脸,眺望这条黄土官道前方,前一天刚下过一场雨,雨水把黄土浇的满是湿滑的泥巴,格外难行,稍不留神就要摔倒。
今日又是烈日暴晒炙烤,水分蒸发如同蒸笼,视野里尽是扭曲晃动的蜃景。
他不由想起临行前,李老爷吩咐的话:
“京州前不久才经历战乱,朝廷又昏政叠出,京州流民那么多,只怕乱的很,你找到小少爷,一定要把劝回国子监好好准备科举,实在不行,就把人带回来,总比在京州受累吃苦,将来还没出路强。”
李计大为赞同,在京州谋生,哪有在家中安坐,锦衣玉食,写写书法,吟诗作对过得舒坦?
直到在憧憧树影间,他隐约看见一座模糊的城楼,李计差点喜极而泣,赶了这么久的路,京城终于快到了。
※※※
离京城越近,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流民越多,李计一路心惊胆战,生怕遇到流民暴乱的情况,奇怪的是,他刚从宁州地界进入京州时遭遇了匪徒,现在人多了,反而渐渐觉得秩序井然。
京城门口,一眼望不见尽头的帐篷和临时木棚,人来人往,招工的吆喝声和小摊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人们脸上渐渐不再是路上看见的麻木和愁苦,更多的则是有了奔头的忙碌。
李计往年也跟随老爷来过京城,京城繁华归繁华,那也是内城的御街,还有达官贵人们经常光顾的酒楼艺馆的繁华,这样的热闹,从来与底层百姓无关。
京郊之外,照样是萧瑟的黄土路,和辛苦拉货进城的贫苦百姓。
李计低头捶腿时,忽然发现脚下的黄土路,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条极为宽敞的灰色大道,笔直通往城里的御街。
城门口原本是用青石砖烧制的石板路面,时间一长,有了缝隙,部分石板会翘起来,现在这些缝隙全部被填满,非常平整,身边的马车熙熙攘攘,轮子滚过在这样的路,半点车辙的噪音都听不见,又快又稳。
时不时有一队队推着独轮木板小车的运输工们,从李计身边匆匆经过,车上堆满了细细的泥灰一般的材料。
李计撇了撇嘴,心道,当今天子果然如宁州传闻那样,又开始征夫役大兴土木了。
却是不知,又要在京州造什么奢华的行宫。
赶了几天路,李计饿着肚子随着流民挤到粥棚排队领粥处,上面写着“皇家赈济”四个大字,施粥是一群宫中太监。
门口的招牌张贴着皇帝恩旨赈济流民的告示,规定了每日一人可领一碗粥,不可重复领取。
李计轻哼,一天居然只给一顿,当今皇帝未免太小气了些,他们临阳县每次开仓赈济灾民,都会给两顿呢,虽然混着不少猪吃的糠,但好歹也能饱腹不是?
直到李计随着人群一步步挪到领粥处,白米粥香喷喷的气味飘进鼻子,李计肚子立刻咕咕叫起来。
他仔细一看,一个大海碗,满满一碗浓稠的粥,煮出来的汤汁还隐隐带着一丁点儿油腥,筷子插在上面都不会倒。
李计愕然地瞪大眼睛,这么一碗,只怕是顶他们临阳县三碗。
他回头看看一眼看不见尽头的队伍,暗自咂舌,这每天得花多少粮食啊,不是说京州经历战乱,被燕然大肆抢掠过,穷得很吗?
皇帝竟然对这群命如草芥的流民这么大方,简直不可思议。
李计也没想太多,抱着粥碗就大口吞吃起来,他胃口大,很快满满一碗粥就见了底,他望着粥棚外的流民队伍,忍不住动起了小心思,反正也没人认识他,再领一碗,谁发现得了?
很显然,有他这样想法的人不止一个。
李计正准备悄悄绕过去排队,没想到排队中央,突然传来一阵骚乱。
一个操着蜀州口音的中年男子,带着几个人高马大的混混,强行跨过木栅栏插队,排队的流民大多面黄肌瘦,身板又瘦弱,被他们推搡地不断往后退。
蜀州男子操着方言,嘴里骂骂咧咧道:“不都说来京州就能吃饱饭吗?我瞅着也不怎么样嘛,连赈济的粥棚都如此小气,才给一碗,怎么吃得饱?这是要把人饿死怎么地?”
他回过头跟身后的混混笑道:“还是咱们蜀州好,蜀王爱民如子,隔三差五就开仓放粮,就是有些不识抬举的刁民,好好的蜀州不待着,非要跑到京州挨饿。”
他轻蔑地看一眼古老的城门:“谁知道明年燕然军会不会再来?他们打到我们蜀州来吗?”
“呆在京州,说不定哪天就要被燕然掳走当奴隶!”
他的话引起周围排队的人一阵动摇,唯独一人同样用蜀州口音,期期艾艾地抱怨了一声:“蜀州哪有这么好?租子一年比一年贵,今年蜀王府称什么朝廷强行给蜀州加税,要加收边患税……根本活不下去了!”
“来了京州才听说,这里根本不收什么边患税,不少镇子还降低了赋税呢……”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人高马大的蜀州男主一个巴掌就甩了上去,瞪眼骂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吃过蜀王的粮,搁这造谣生事?我看你是吃了豹子胆了!”
他身后几个混混上去就是一通拳脚相加,惹得周围流民频频侧目,大家都害怕地散开,没人敢上前。
李计看在眼里,心里跟明镜似的,像他们这样的外地人,穿衣打扮明显好上一截,操着地道的外地口音,十有八九跟自己一样,根本不是来讨生活的,而是怀揣着各种目的,特地来京州打探情况的。
不止是这个蜀州人,旁边还有好几个衣着光鲜的管事,口音宁州、淮州都有,站在人群里附和,话里话外都是劝那些投奔过来的流民,尤其是佃农们认清事实。
在这里一天一顿的讨生活,还不如回到周边县镇大户家里当佃农安稳呢。
李计心中好笑,看来跟他们临阳县一样,京州周边其他县镇,也有大量佃农流失,甚至没人下田干活的情况发生。
这些地主大户都坐不住了,又不愿意过多的提高工钱或者降低地租来挽留佃农,更害怕将来有一天,他们也被迫“清田”追税,纷纷派了人跑到京州来“拉人头”回乡呢。
李计心里一合计,他们李家不也是这样吗?
既然有外州人带了头,他也壮起胆子,躲在人群里帮腔吆喝,冷嘲热讽几句,暗搓搓地宣扬自家招佃农的消息,心里想着能骗一个是一个。
到了他们临阳县地界,再让县衙派人往官道上那么一堵,没有路引不许去京州,这些人不乖乖给他们干活,还能往哪里跑?
随着人群里不断有包藏祸心的人怂恿闹事,很快,场面变得越来越混乱。
从几个混混打人,渐渐演变成一大群不明真相的流民以为粥棚不再施粥,恐慌的情绪连锁蔓延。
也不知谁在人群里喊了一声:“明天不发粥了!快冲进去抢,吃饱了这顿好回乡种地去!”
眼看有人不再老实排队,拨开队伍就往粥棚里挤,众人一下子慌了,生怕没自己那份,也跟着往前挤。
一场意料之外的骚乱就此爆发。
起初,李计还乐得在一旁看热闹,看着闹事的人越来越多,他吓了一跳,赶紧朝旁边躲开,心想家主说的一点都没错,京州果然乱的很!
“谁敢在粥棚闹事?”
当李计吆喝得正欢的时候,粥棚外面突然传来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吼,那吼声仿佛就在他耳边炸开,吓得李计一个哆嗦,腿一软差点栽下去。
他愕然回头,一群五大三粗的壮汉,右手扶刀,拨开人群冲过来,其中两个大汉已经盯上了自己,一左一右按住了他的肩膀,手劲之大,他甚至感觉到自己肩胛骨在吱嘎作响。
“哎哟,官爷小的只是来混口饭的普通百姓,不知怎么得罪了官爷?”
若是在临阳县,李计只要说自己是姓李的,保准县衙的官差不会将他怎样,可这里是京城,可不管他姓什么,两人像提溜小鸡仔一样,二话不说将他押到一边。
头领的大汉身材魁梧壮硕,一把京腔声如洪钟,正是专门负责京城治安的警察厅参将魏山:“哼,普通百姓会穿着新衣和布靴?混在人堆里造谣京城生乱,叫人跟你去宁州当佃农?”
李计暗道倒霉,明明像他这样吆喝的人不少,怎么偏偏逮住了他?
不多时,魏山带来的巡逻警队将藏在人群里故意制造混乱的混混,还有一些地痞流氓挨个捉出来,其中便有方才打人的蜀州男子。
这几个人显然刚来京城不久,尚未听说过巡逻警队的威名,还以为是从前那个使点银子打点就可以安然无恙的时候呢。
李计也是这么想的,他并没有太慌张,而是从衣襟里头摸出了一锭碎银子,就往押住他的差役手里塞。
他包袱里的盘缠虽然被流民抢走,藏在衣服里救急的一点钱还在,李计有些肉疼,但比起被抓起来受皮肉苦,这点钱也不算什么。
哪知,那个差役面色古怪的笑了一下,非但没有收他的银子,反而高高把他给的碎银子举起来,对着不远处逐渐走近的几个红衣卫嚷嚷道:
“大人,这儿有人使钱!”
李计惊呆了,这是什么情况?在他们宁州,给差役使点钱打点,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也太稀松平常了。
只有那些使不起银子的穷酸鬼,才会被抓进县衙吃苦头。
自己不过只是吆喝了几句,又没动手打人,难不成这点钱还少了?
红衣卫来的很快,领头是一个束着高马尾的年轻男子,模样甚是清俊,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阴恻恻上下打量李计时,他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往上冒。
举告的官差将银子上缴,搓着手笑道:“莫大人,您今天怎么亲自来城外巡视了?”
莫摧眉笑了笑,随口道:“最近大家都忙,每日都要去陛下那汇报,本官也不好闲着,免得给某些会来事的比下去了。”
他朝手下点点头,一个红衣卫问过这名差役的名字,翻出一册小本子,在上面记录下来。
差役这才放心,美滋滋地道:“这是这个月第三次举告成功了吧?”
那名红衣卫点点头:“你小子真是狗屎运,次次都被你碰到,老规矩,其中有两成是你的了,月底会发给你。”
差役顿时眉开眼笑,如果偷偷昧下这钱,他万一被人举告,白白丢了一份体面的皇粮差事不说,还得罚款蹲大牢。
现在只要如实告知红衣卫的人,就可以光明正大拿奖金,月底还会发小红章以资鼓励,将来论资排辈升迁都有好处。
谁在乎李计使得这点钱?
莫摧眉看向李计等人,目光微闪:“外地人?不是流民吧,来京城做什么?”
明明对方在笑,却像是一眼就把李计那点小心思全看透了,李计急忙挤出一抹笑脸:“官爷,小的真的只是来讨口饭吃的。”
莫摧眉懒得同他多费口舌:“押去给魏大人处理吧。”
魏山已经把那群敢滋事的流氓地痞教训了一顿,抱拳道:“莫大人放心,这事隔三差五就有,反正苦役的差事多得很,任凭多少外州来的混子,干几天活就老实了。”
“这下家伙平时在外州作威作福惯了,竟敢跑到这里来撒野,真是不知死活。”
说罢,他一摆手,身后的巡逻警队立刻押着这群闹事的混混走了。
没过多久,有医疗队的人过来将被打的百姓抬走,粥棚很快又恢复了秩序。
※※※
惴惴不安的李计,被带到警察厅关押犯事者的牢房,差役将他的身份来历盘查了一通,稀里糊涂在一份罪状上按了手印。
他仔细一看,上面写着自己在粥棚寻衅滋事,造言生事,破坏京城治安和秩序,处罚五日拘役和十两银子的罚款。
可他哪儿来的银子罚款,差役冷笑一声道:“没钱不要紧。”
说着,换了一份“作奸犯科服劳役通知书”,上面的处罚变成了十日苦役。
差役熟练地开具文书:“苦役没工钱,每日包两顿饭,晚上跟随苦役劳工一起住,要是敢偷偷逃跑,就按逃兵罪论处。干十天活,来我这里销账,你就没事了。”
李计目瞪口呆,这是什么章程?他在宁州从来没见过。
犯了事被官府捉住,要么使钱,要么好一顿板子,吃完板子再吃牢饭,如果不能叫家人送钱进来,还不知道要受多少折磨。
李计愁眉苦脸地想,既然是苦役,比起挨板子也好不到哪里去,当今天子在大兴木土,说不定每天都有活活累死的人,还不如挨板子轻松,至少不会被打死。
正胡思乱想之际,他已经被另外一个差役,连同一群跟他一样服苦役的人,带去城郊河边。
那里有一栋新建的建筑,外墙竟然是用红砖砌成,砖缝之间糊着一层灰色的泥浆,有工匠正在往红砖上刷白色的腻子,屋檐是黑色的瓦片,看上去结实又气派。
李计好奇地张望一会,门口牌匾赫然写着“京城水泥厂”几个大字。
厂里专门有人负责接收他们这群“苦役劳工”,很是熟练的给每个人分发了一块棉布,两侧缝有两条短布,正好可以勾住耳朵。
戴好了口罩的李计被人带到厂房内,这里不断有工人推着独轮小推车来来往往。
李计一眼就看见车里堆起来的灰色细末,就是他在城门口看见的那些,好像是专门用来铺路的。
厂房内,一处宽阔的瓦棚下,李计惊讶地看见一只巨大的锤子,上半部分是木头,下面钉了一层厚实的铁,锤子由一架粗壮的三脚木质支架支撑住,安装锤子的那截木杆较短,后半截较长。
铁锤正下方,是一方极为厚重结实的石台,中央凹陷处被凿空一个碗口大的洞,洞口铺有一张结实的铁丝网,有工人源源不断将石灰石、粘土等碎渣,按一定比例倒进石台。
大铁锤的另外一端,垂吊着几块大石头,木杆长端末尾处打了孔,系有几根结实的粗麻绳,麻绳被三四个健壮汉子拉扯着,他们个个光着膀子,带着手套。
为首的汉子喊着号子:“一二进!”
几人脚步整齐划一地往前走,吊有大石头的竹篮在滑轮的作用下,开始往前滑动,那铁锤失去拉扯的力量,立刻重重砸下来,发出巨大的沉闷响声,李计几乎感到地面都被砸得抖了三抖。
一瞬间,矿料的碎屑和灰尘扬的漫天飞舞,李计这才明白,难怪他们都要戴口罩。
“一二退!”
石头吊篮往后滑,铁锤被杠杆拉起,在工人们有节奏的号子下,巨型铁锤反复抬起又砸落。
石台里的矿料不断被破碎,然后经过中央凹陷处的铁网,漏到洞中,顺着通道滑到出料口,那些不够小的碎矿料则会堵在网外,继续不断被铁锤锤砸,直到碎到能漏下去的程度。
早有工人等在出料口,将初步破碎的原料继续磨细,直到制成堪用的生料,再喂入后方的露天水泥窑中煅烧。
李计等人观摩了一下这座大铁锤的用法,就被人带到下一个破碎车间,这次换成他们开始操作。
李计看那些工人,只需要喊着号子前进或者后退,还觉得很简单,谁知等他抓上粗绳,铁锤传来的那股巨大的拉扯力道,差点没把他瘦弱的身板挑到空中去。
“这么重?!”李计暗自咂舌,几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在一个熟练工的带领下,踏着步子前进后退。
很快,他又犯了一个新手一定会犯的错误——步子不够整齐。
一会比别人快,一会比别人慢,力道没往一处使,立刻影响了砸锤子的效率。
其他几个破碎车间已经砸出了好几麻袋的生料,唯独李计这个车间,比别人慢了两倍有余。
李计平日里很少做力气活,双手皮肤细嫩,带着手套也很快被磨出了泡,双臂绞着麻绳的皮肤也被磨得生疼,他暗暗叫苦,但周围习惯了力气活的工人却完全不当一回事。
片刻,一个穿着素衣白衫的书生模样男子,带领四五个学子走进来。
那人三十岁左右的年纪,总是习惯性仰着下巴和鼻子,皱眉观察了一会,不悦道:“这也太慢了。”
方远航转头看向身后几名技术学院的学子:“你们不是说,陛下给了一张‘水排’图纸,可以利用水力给炉窑鼓风,这个专门碎石的铁锤,是不是也可以用那玩意?”
几个学子相互商量了一下,点点头:“方老师,理论上没有问题。只怕水力锻锤的速度太快,下面的木头支架承受不住。”
一人叹口气道:“要是全用铁打就不担心了,多快都能承受。”
方远航嗯了一声,手里摊开一张小册子,将水泥厂遇到的种种问题都记录下来,方便给陛下做汇报:“先试试看,有问题再说。”
过了小半时辰,李计的已经累的两只手抬不动了,他旁边几个强壮的工人只是微微喘气而已。
他看着这些技术学院的学子,忍不住想起李长莫小少爷,该不会也正和这群学子一样,在水泥厂的烟尘中辛苦奔波吧?
连他这个小厮都受不了,小少爷养尊处优的,肯定更加辛苦。
皇帝也不知道什么毛病,放着好好的经世治国人才不用,非要一门心思搞什么技术学院,凭白受这些贱民才需要受的苦楚。
李计暗暗下决心,一定要早点找到少爷,将人带回宁州享福。
好不容易挨到休息时间,李计浑身汗如雨下,坐在一旁扇风,他的肚子已经开始饿了。
正好到了午饭放饭时间,李计立刻兴冲冲跟着大家去打饭。
本想着若是有粥棚的浓米粥,再配点咸菜就不错,没想到到了露天食堂,李计看着大锅里热腾腾的肉沫葱花斩蛋,香飘飘的白米饭,还有小白菜配酸豆角,整个人都惊呆了。
水泥厂竟然吃的这么好?有肉沫,还有蛋?
他捧着一个大碗坐在一边,埋头就开始狼吞虎咽扒饭,鲜香的鸡蛋与碎肉沫混在一起,用油爆炒过,佐着白米饭一起吃,那滋味,喷香!
露天食堂几乎没什么人说话,大家熬了半天力气,都饿了,耳边全是大口吃饭的咀嚼声,那蔓延的香味,光是闻着就有种幸福感。
李计想起在宁州李家时,偶尔老爷会赏些肉给他们这些下人吃,但多是残羹剩菜,大多数时候,逢年过节才能饱吃一顿好的,更别提那些一年劳作到头,也不过饥饱半参的农人。
“这里是天天都有这样的伙食吗?”李计偷偷问旁边的工人。
“也不是。”工人舒服的拍拍肚子,道:“这里称七天为一个周,每周有两顿带荤,其他时间有大白馒头。”
“干六天活,能歇上一天,不过如果不休息,那天能多领一半工钱,大家大部分都是每天干活的。”
李计哦了一声:“可是那么大的铁锤,干一天,不累吗?”
那工人奇怪的看着他:“难道下地干农活不累?再说了,那也得你家有田才行,咱们这些人,除了一身力气,还能干啥?”
“我是从宁州来的,以前在码头做挑工,比这累多了。干一天活才能赚顿饭钱。活少的时候还吃不饱。”
“这里包饭,量还足,厂里从不拖欠工钱,日结少拿点,月结拿多点。外面不知道多少人愿意进来干呢。”
那工人懒洋洋的剔牙,乐呵呵道:“我还是第一次每天吃这么饱过,到了月底发工钱,能给家里补贴一下家用,每个月还能给媳妇吃上一顿肉食呢。”
李计顿时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在李家虽是下人,但一直以来自问日子过得还滋润,至少不愁衣食,出门在外,谁见了他不看在李家面上,点个头陪个笑。
李老爷派他过来,希望他能带一些好忽悠的流民回去给李家当佃农。
他原本并不觉得有什么困难的,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流民比草芥都不如,给口饭就能跟着走。
这么多流民,就算皇帝天天施粥赈济,能养多长时间?
到最后,还不是派兵驱散的下场,历朝历代,哪次不是这样?
直到现在,李计才突然发现,一个水泥厂卖力气的小工,本应该属于操持“贱业”那类泥腿子,怎么着跟自己也不算同一个层次的人。
万万没想到,对方的日子过得比他还好。
想起城门外那么多招工的小摊,就算待遇不如水泥厂,只怕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李计嘴里的饭菜瞬间不香了。
过了一会,他又看见了那群技术学院的学子,和那位读书人打扮的方老师,身后带着一大群木匠。
李计有些好奇,又想打听一下自家小少爷的消息,就跟着人群一起过去看热闹。
水泥厂选址就在京郊的河边,一处水流湍急之处,碎石车间和炉窑沿着河岸排开。
几个学子手里拿着一副十分详实的水排图纸,聚在一起讨论着刚才设计的新方案。
这些木匠都是有经验的熟练工,这座水力设施,他们已经打造过好几次,如今已是轻车熟驾,水泥厂的炉窑就竖起了几架,专门用来给炉窑鼓风增温。
一群木匠敲敲打打,将事先制作好的卧轮和轴体组装起来,大群工人扛着粗麻绳,将巨大的木架固定在河岸边,木桩深深嵌入泥土中。
每一座木架上下两端各安装一个大型卧轮,用转轴相连,像一架侧卧的马车轮躺在水中。
水中的卧轮四周倾斜叶板,类似简易版木质涡轮,随着水流川流不息流淌,涡轮慢慢随着水流旋转起来,连带着上方的卧轮跟着旋转,在皮制传送弦索的牵引下,带动连杆运动。
连杆的另外一头,三根粗麻绳拧成一股牢牢系好,这样利用水流的圆周运动,取代了工人们喊号子前后踏步的力道,麻绳牵引铁锤另一端的大石头顺着滑轮前后运动,铁锤立刻被杠杆带着开始上下起落。
“砰!砰!砰!”大铁锤砸落碎石的声音,高效且规律,甚至带着某种独特的韵律美,比另外几个车间的熟练工,还要来得快。
李计和几个工人都惊呆了。
不到片刻,机械似乎出了一些故障,几个学子赶紧上前查看,一边往纸上记录问题。
李计暗暗咂舌,他刚才还在同情小少爷跟着这群学子,吃苦还没出路,转眼人家就给了他一记闷棍。
有了这架水力锻锤机械,李计再也不用抱怨手上会起泡,双臂会被磨破皮,因为他连当锤工的资格都没了。
不多时,他果然被碎石车间赶了出来,又有人领着他往炉窑走。
书生打扮的方远航,正指挥几个工人,将烧制好的焦炭送进炉窑。
方远航有些不高兴:“怎么才送了这么一点碳过来?根本不够用,没有焦炭,还是得用木炭。”
他以前炼丹的时候,就发现把木炭先烧制成焦炭,能使炉温更高,炼丹的五金熔得更快。
但他炼丹只需要一点点碳,现在陛下命他烧制水泥,水排鼓风的设备发挥了大用,但是碳完全不够用。
缺口巨大。
“煤呢?陛下说了煤炭也行。”
内务府的管事太监苦着脸道:“方大人,不是我们不愿意给你,只是宫里的碳都是储备到冬天供暖用的,实在没有多的了。”
“京州的煤矿厂离这可远的,道路崎岖,很难运输,每个月运量只有那么一千斤,还要供给京城的贵人们。”
李计没有注意方远航说的话,他帮着工人们往炉窑中添加磨碎的生料,待烧制成熟料,加入一定量的石膏,与铁矿粉渣一同粉磨装袋,再有那群运输工,用独轮小车运走。
一整日下来,他累得疲惫不堪,倒头就睡,李老爷吩咐的事情全部被他忘到九霄云外。
李计在这间水泥厂干了整整三天的活,手都快抬不起来,到了第四天,正好是水泥厂发工钱的日子。
之前跟李计搭过话的砸锤工,得了一百钱,嘴都乐开了花。
李计这些服苦役的人,是没钱拿的,他看着工人们乐呵呵的分钱,心里羡慕的不得了,嘴上却撇一撇嘴:“才一百钱,有什么好得意的?”
锤工哈哈一笑:“你一定是刚来京城的吧?你恐怕不知道,就在咱隔壁,开了新的造纸坊和印刷厂,听说那里的工钱,比我们水泥厂还高。”
“干这行可赚钱了,从淮州过来的老工都说,自从隔壁印刷厂在京城出了第一批出版的书籍,淮州运进来的书,都快卖不出去了。”
李计一愣:“为何?”
锤工道:“因为他们比淮州卖的便宜!淮州出的书卷,一册至少上百文,贵的要两三百文,这只是在淮州卖的价,运到京城卖的更贵!”
“可是隔壁印刷厂出的书,没有一本超过一百文的,多是几十文。”
李计哦了一声,纳闷:“那你跟有啥关系?就你这年纪,还能去读书?”
锤工颇为自得:“跟我没关系,跟我儿子有关系啊,你想想,我攒几个月工钱,孩子她娘在家给人做绣活,省吃俭用些,就能给他买书,甚至能送他上蒙学。”
李计不信:“那些能考取功名的,至少要寒窗苦读十年,还要去私塾才行,光蒙学不够。”
锤工道:“你没看见那些皇家技术学院的学子吗?科举艰难,谁不知道?”
“但若只是去技术学院,他们的招生要求只是十二岁念过蒙学,再加上基础百工类考试,百工有何难,我会呀!”
他拍拍胸膛,脸上无限憧憬:“这是多实在的路啊,听说有一位姓穆的学子还被当今皇帝张贴皇榜赞誉,现在全京城,谁不知道皇帝器重这些学院的人。”
“我们这样的工厂,谁不知道他们的本事?”
“只要我辛苦一点,我的孩子将来就会有出息,不用再像我这样做苦力,不怕吃了上顿没下顿。”
“只要日子有奔头,辛苦些有什么关系?左不过是些力气活,又不难。”
李计彻底沉默下来。
自家人知自家事,他在李家当小厮,连工钱都没有,给他吃住,还要感恩戴德。
他父亲做了一辈子的管家,兢兢业业当牛做马,李家随便一个少爷小姐,都能对他们呼来喝去,每月也不过两百钱。
在那些村民眼中,已经是了不起的大人物了。
将来李计讨了媳妇生了孩子,他和他的孩子,依然要给李家当下人,一辈子就这么到了头。
官老爷们的孩子永远能读书科举,继续当官老爷,而管家的孩子,是不会给他们念书的,永远只能作为主家的附庸,一代一代当下人。
而这些水泥厂的工人,吃住都在厂里,除了添新衣,几乎没有生活成本,这一吊钱就是额外给家中父母妻儿改善生活的。
在厂里干活累是累,但只要能坚持下去,渐渐就能攒下一笔小钱,就能供孩子念蒙学,进入皇家技术学院。
怎么都比一代代当下人强吧?
李计在心里掰着指头算,越算越心惊,别说这些人不可能再愿意回去给李家当佃农,就连他自己都忍不住心动。
他之前怎么都想不明白,那么多人一门心思往京州跑,小少爷连国子监都放弃了。京州有什么好,将来说不定燕然大军还会南下。
直到现在他隐隐约约懂了几分,但依然不甚明了,他把脑袋缩进被子里蒙住头。
睡吧,也许在京州多待一阵,见到小少爷,对方说不定能为他解惑。
※※※
皇宫,文华殿。
自从不设经筵,文华殿就成了萧青冥每七天固定开例会的地方。
又是一个“周五”,近臣们早早候在文华殿,各自低头整理着各自手头的工作,等待陛下问询。
除了坐在太师椅上悠哉品茶的喻行舟,其他每个人都紧紧绷着脸。
即便这样的例会已经开过好几次,依然紧张的仿佛等待老师批改试卷的学生。
萧青冥坐在书桌后,静静翻开近臣们呈上来的一周奏报,上面详细地记录这周各自工作进展,还有遇到的困难,后面还附带有各自解决问题的谏言。
此前,萧青冥将这套汇报制成模板,下发给每个人,把以前奏折习惯性写得报喜不报忧、花团锦簇的漂亮文章,通通打回去重写,直到复合规范为止。
小玄凤扑腾着翅膀停在萧青冥头顶,百无聊赖地地啄主人的头发玩儿,被萧青冥一把薅下来,放在桌上。
“都说说看吧。”萧青冥微微一笑,“谁先来?”
“陛下。”只要能在陛下面前显眼,莫摧眉永远都奔赴在阿谀奉承的第一线。
“臣已经按照陛下吩咐,在红衣卫订立了一套新的奖惩制度,陛下实在真知灼见,如今效果卓著,每个月都会受理不少举告,大家都知道这点小贿不划算,以往京城小吏和官兵盘剥小民的情况,已经越来越少。”
萧青冥微笑点头:“不错。”
他目光扫向下一个,按照惯例,紧跟着应该是秋朗,不料今天却被花渐遇抢了先。
“陛下。”花渐遇换掉了那身珠光宝气的华服,穿了一件素雅的博士官袍,腰间别着那柄竹骨折扇,宛如一位风度翩翩的贵公子。
秋朗冷冷瞥他一眼,咬了咬嘴唇,没有说话。
花渐遇优雅含笑,不疾不徐地行礼道:“臣招募了一些曾经有在造纸和印刷坊有帮工经验的熟练工,还高薪从别家作坊挖了人才,有您提供的技术和配方,两个厂房已经初步搭建起来。”
萧青冥笑道:“你还真舍得下本钱?而且听说你印刷厂出的书价格低廉至极,不怕亏本吗?朕给你启动资金,将来若是亏了,朕可要找你算账的。”
花渐遇自信一笑:“陛下只管放心,臣最先印刷都是各大学院和私塾需要的必备教材,蒙学和四书五经一类。”
“臣价格低,除了因为陛下的还魂纸配方和雕版印刷术省材料和人力,还因为许多工人都是需要“劳动改造”的和尚,根本不用给工钱。”
“轻轻松松就可以把淮州那些昂贵的书挡在外面。跟我们打价格战,对方只有破产一条路。”
“臣已经与京州各大私塾和学院谈好了价格,只要他们只用我们厂出的教材,还能更加优惠,这些学院和私塾再让他们的学生,指定到我们的书局购买,还怕不赚钱吗?”
“而且京州的书籍价格压下来,会有更多百姓读得起书。”
花渐遇侃侃而谈:“将来配合林大人修订的字典,和扫盲班的设立,更是一大助力。”
萧青冥一言难尽地望着他,这是什么绝世奸商。
从古至今,最赚钱的书,从来不是畅销小说,永远都是教材和课辅资料。
他穿越到后世念高中时,跟那些书商的套路一样一样的,果然不能小瞧古人的智慧。
一想到这样的奸商正努力为自己赚钱,萧青冥嘴角轻轻扬起,赞许地冲他点点头。
花渐遇说完,含笑的眼神隐晦地掠过莫摧眉和秋朗二人,看陛下的眼神就知道,这局头筹必定是自己的。
莫摧眉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一会,花渐遇不甘示弱,两人一个比一个笑容更深,脸都快发僵了。
秋朗闷不做声了一会才起身,面容是一贯的沉肃:“臣新招募了三千皇家禁卫军,从中淘汰了一半,剩下的合格人员正在加紧训练。”
萧青冥有些讶异:“这么严格?”
秋朗言简意赅:“现在征兵报名人数众多,自然优中选优。”
他说完这句话,似乎还想像其他人那样多说几句,但他寡言惯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沉默下来。
轮到方远航,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着他的各项研究,还有水泥厂缺碳的事:“陛下,臣炼丹时就发现炉火的重要性,现在碳这么少,臣想扩大产量都不行。”
萧青冥若有所思道:“放心,等京州的第一条横贯东西的国道修好,把铁矿和煤矿的路通了,这些原料就不会再是问题……”
最后发言的是矜持的文博士林若,她依然穿着男装,把喉咙遮掩住:“陛下,这两个月,臣琢磨着把字典中一些过于难以书写的字,在笔法上做一些简化,将来这份简化字典将只保留常用字,更加便于扫盲班学习。”
萧青冥眼前一亮:“这个不错,还是林博士会举一反三,比朕的要求多进了一步。”
得了皇帝亲口夸奖的林若有些振奋,之前她还生怕自己自作聪明,多此一举,看来是对的。
一群人说完,陆陆续续离开文华殿。
殿中只剩下喻行舟和萧青冥两人,喻行舟将手里茶盏放下,幽幽看了皇帝一眼:“陛下给这么多臣子安排了事务,为何偏偏臣没有?”
萧青冥扬了扬眉,拖着调子懒洋洋道:“朕这是心疼老师受了伤,叫老师好生将养身子。”
喻行舟:“臣的伤已经好了。”
“是吗……”
萧青冥话还没说完,正在书桌上无聊跳来跳去的玄凤小鹦鹉,一不小心把桌角一方紫檀木盒拱了下去。
盒盖打开,抖落出一叠陈旧的书卷和纸张。
喻行舟的目光落在其中一张上,轻轻咦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