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医生的这一句话, 几乎是给濒临崩溃的人的一剂强心针。
一瞬间,疲惫感全部扫除,一家人也一拥而上, 围了过去。
佟语声紧皱着眉头,面色苍白如纸,昏昏沉在梦里,眼角还挂着生理性的泪痕。
姜红伸手想去擦他的眼泪, 想想却又颤抖着收了回来,接着终于忍不住哭出声:“幺儿受太多苦了……”
佟语声经历过的所有痛苦,都一声不吭地原样刻在爱他的人的皮肉上——生病从不只是一个人的苦难,更是一家人十指连心的剧痛。
吴桥一看着他这副样子, 也感慨地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绞死了, 紧紧拧成一根麻绳, 和心脏一起,被牢牢牵在佟语声身上那大大小小的管子上。
这该受了多大的罪啊。
医生跟佟建松交待了几句,说是现在还得去监护室观察, 明天家属就能探望了,让他们安心,佟语声的身体条件很不错,现在唯一要做的, 就是全力抵抗术后感染期,让家属不要放松警惕。
姜红又一次泪流满面,几乎要跪在地上说:“感谢,感谢医生……”
医生赶忙把她从地上扶起来,说:“只要病人能康复, 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回馈了。”
佟建松和姜红围着医生感谢, 吴桥一插不上话, 就隔着玻璃门去看远远被送走的佟语声。
他看见佟语声上下起伏的胸腔,看着那一点点输进他体内的血,心都揪成了一团。
根据自己了解过的一些信息,吴桥一非常清楚,手术成功只是千难万险的第一关,后续更大的挑战还在后面。
这本身就是一场漫长而激烈的斗争。
一向精力难以集中的吴桥一,就这样在玻璃窗前看了好久好久。
一直从白天待到了黑夜,一遍遍看着医生护士进进出出,看着佟语声躺在病床上无力地一呼一吸。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么,只知道和佟语声保持这样最近的距离,才能让自己稍微感到一丝平静和心安。
晚上,姜红和佟建松催他回去睡觉,他想了想,摇摇头,抱着膝盖靠着监护室的大门蹲下。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只知道早晨起来的时候,身上盖了一张薄毯。
终于等到了家属可以探望的时间,一家人火急火燎地换上了探视服,走进了重症监护室。
此时的佟语声,正迷迷瞪瞪睁着眼睛,手臂上正输着液,全身插满了大大小小的管子。
他的表情是难以克制的痛苦——麻醉消退后,全身上下的不适感和疼痛感都悉数苏醒,这又是一场极其难熬的折磨。
似乎是听到开门声,佟语声的眼神瞬间亮起来,目光努力想往门口看去,但无奈,全身上下都动弹不得。
一家人收拾好情绪,尽可能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看他。
几乎是在走进他视野里的一瞬间,佟语声的眼眶便骤地红了起来,胸腔的起伏也肉眼可见地剧烈起来,表情里的痛苦却非常努力地收敛不见。
一边的医生伸手帮他擦掉眼泪,小声跟家人说,他现在不能情绪起伏太大,暗示他们尽可能克制。
姜红赶忙背过身去,把自己眼角边的眼泪擦干,生怕影响到儿子的状态。
就在脱离她视线的几秒时间,佟语声狠狠闭上眼,偷偷摸摸表达着痛苦,接着又看向老爸,弯眼笑了笑。
他轻轻眨了下左眼,意思是让他们帮忙瞒着妈妈,别让她知道自己方才忍不住难受了。
佟建松和吴桥一见状,除了心疼也不敢说出半个字来。
姜红转过身来,佟语声的情绪也完全收敛住了,笑吟吟对着她看。
姜红忍耐着琢磨了半天,才勉强笑着挤出两个字:“加油。”
临走前,护士在佟语声手边放了张笔纸,让佟语声给家里人说两句。
他躺在原地,努力动手,一笔一划写了两个字:“不痛。”
末了又看向神情吴桥一,画了个笑脸。
佟语声在吴桥一家过夜的时候,就看到过这人日历上的涂鸦,那时候,那满满一面都是丧丧的哭脸。
他便想着,什么时候能让他画出笑脸就好了。
吴桥一看着那笑脸,愣了好久,才扬起嘴角,露出一个非常温暖的笑意来。
佟语声也忍着痛弯弯眼睛,手下又画了一个字:“帅。”
末尾还勾了一个小爱心。
吴桥一便也用手指回了个小心心给他。
焦虑感在离开病房的前一秒减到最轻,一家人似乎觉得总算熬到了头,他们已经开始商讨结束之后的美好生活,吃什么好的,去哪里旅游。
直到一周后,一个稀松平常的早晨,一家三口正在楼下买了早饭带回病房吃,医生突然找到佟建松,神情严肃地说,佟语声的肺部出现了感染,情况有些危急,让他们做好心理准备。
佟建松拿着那一张病危通知书,整个人似乎瞬间从天上掉到了地下。
“怎么……?”佟建松组织了一下语言,结巴着说,“昨天还好好的……”
姜红的脸色也瞬间惨如白纸,紧绷着身体盯着医生,眼神却半点不敢落在那张病危通知书上。
“血液里各项指标来看不算乐观,心率和血压都在往下掉。”医生说,“我们在努力维持他的心功能,也在寻找相应的药物帮他控制住感染,但你们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一听到最后一句话,姜红瞬间感觉天崩地裂了。她几乎整个瘫软下去,要跪着给医生磕头,求他一定要帮帮忙。
佟建松和吴桥一两个人慌忙把她抬到走廊的长椅边,就看她无声无息地掉着眼泪——
在医院这样的环境里,她连哭泣都不敢大声,生怕惊扰到了和儿子一样需要静养的病人。
“早知道就不来了……”姜红通红着眼,不停地重复着,“要是不来,也不至于这样……”
要是不来,以佟语声的身体状态,应当还能活个两年,而肺移植手术则像是一场倾家荡产的赌注——成功则通往生路,失败则满盘皆输。
佟建松的情绪也很难压得住,他一边安慰着姜红,却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蔫了下去。
人在ICU,透明的一扇窗却好像隔了十万八千里,纵使他们有满腔极致的虔诚,却无法给予对面一丝一毫的帮助。
吴桥一也坐不住了,跑到玻璃窗前看着。
他已经看不见佟语声了,哪一方小小的病床正被一群医护围住,这样的遮挡更让他想入非非——
万一他就此告别,那岂不是连最后一面都无法相见?
想到这里,总是身处在尚不寒冷的初秋,他的全身也忍不住地开始发颤。
这一天,一家人都没闲着,医生给他们开了会,告诉他们感染佟语声的是一种耐药菌,目前市场上的药物都很难控制,说有几个还在临床试验阶段的药物,问他们愿不愿意赌一把尝试一下。
被逼到绝路上的人是根本没有选择权的,他们连连说可以,又忍不住跟着去病房外看了一眼。
此时的佟语声依旧没有能离开插管,昏迷中的他根本无法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因为高烧而泛红的脸上堆满了难言的苦痛。
只是这么一瞥,门外的三个人都心碎了。但哪怕精神极度崩溃,他们也不敢闲着,纷纷打电话去求助可能存在的渠道,问问能不能有什么办法,控制住他的病情。
一个不眠夜,医生忙活了一晚,家人们也同样彻夜难眠。
到了约莫中午的时刻,佟语声的意识短暂恢复,却并不是什么好的征兆。
他写下了自己存着稿费的银行卡密码,在纸上给门外的三人每人留了一句话,被医生送了出来——
“爸爸,辛苦了。”“妈妈,别难过。”
吴桥一看见属于自己的那一行:“Joey,去看看白象居。”
当即,便有什么在吴桥一的胸口破碎了。
没有任何思考的时间,他转身就朝着门外奔去。他的脑子已经不清醒了,只知道风像是刀子一样割着他的耳廓。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拦了一辆出租,对方问他去哪儿,他也只是语焉不详地念叨着“白象居”、“白象居”。
司机告诉他北京没有这个地方,他才崩溃地喊了一句:“是在渝市啊。”
白象居是在渝市啊,他心尖儿上的人也住在渝市,那是他们相遇的地方,有着他们梦和笑语,承载着他们的春夏秋冬。
司机靠着悟性把他送去了机场,直到站在售票处前他才想起自己要做些什么。
最近的一班机也要到中午,他就这样在候机室走了一圈一又一圈,等了一秒又一秒。
说实话,他已经不太记得在那之后的事情了,只记得飞机上的两个多小时难熬到他快要吐掉,也记得他在下了飞机的路上一遍又一遍,催得出租车都要在马路上起飞了。
等到了那楼之下时,太阳已经落下,夕色沾染着那陈旧的居民楼,有种末日黄昏的寂寥感。
吴桥一迈着步子,飞一般攀着这没有电梯的高楼。
他从没觉得什么楼梯那么漫长,累得他四肢发软,累得他肺部灼烧。
直到这时,莫大的痛苦才缓缓跟了上来——
为什么自己当初没有背着他一起上来呢?吴桥一想着,当初自己要是再多懂事一些该有多好?要是他能上来看看该有多好。
一向体能充沛的他,几乎是跪倒在那楼房的半腰处,他又开始怪自己不争气,连爬个楼都这副惨样子。
他踉踉跄跄跌坐到身后的台阶上,远远看着面前的阳台。
在他抬头的瞬间,一道绯红色的夕阳倾泻进来,柔柔地落在他的脚边,几乎同一时刻,一辆火红的缆车悠悠地从面前楼梯间的空隙中划过。
像是光在推着缆车缓缓前行,又似是缆车在牵着光悠悠慢走。
暖暖的光把吴桥一整个包裹住,那亮光刺得吴桥一双目生疼,勾得他的眼泪大滴大滴地往下落。
像是吃了加满辣的渝市小面,太痛了,吴桥一心想,实在是太痛了。
当天晚上,是吴雁从半腰的白象居把吴桥一接了回家,这孩子像是一具不会说话的木偶,任由她摆弄。
临睡觉之前,吴雁叹了口气说:“暂时不要回北京了吧。”
吴桥一不说话,似乎又回到了曾经完全封闭的时光。
他好像懂了佟语声喊他来白象居的意义,是让他看看美景,不要总守在自己的身边,不论这一次道别是暂时还是永别,他总要在吴桥一的心里再播下那么些阳光来。
他在家里木讷地躺了两天半,不吃不喝像是一具失去生命体征的植物人,直到吴雁担心地打算逼迫他吃点东西时,自家儿子忽然“砰”地一声推开门,轰隆着跌撞到她的面前。
吴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自己的儿子一把紧紧地环抱住。他的手里还有没来得及挂断的电话,却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出声:“妈妈。”
“佟语声醒了。”他说,“医生说他挺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九九八十一难最后一难也结束啦~辛苦各位看官啦!快谈恋爱吧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