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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楼的餐吧,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刚好能看得到外面宴山湖的夜景。
点餐之前,侍应生先端来了酒水。袖珍型号的子弹杯,里面混合着伏特加和其他两三种不同的酒品,总共五小杯,整齐码放在木质的托盘架上。
周崇煜刚准备伸手去拿,却被梁峙轻轻打了回来。
“哎,小孩儿不能喝。”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同时翻动着手里那本菜单,简单点了两份西餐后,又向侍应指了指饮品列表里的其中之一。
“再要一杯巧克力奶昔,谢谢。”
周崇煜听后大翻白眼,本就没好气的心里愈发烦闷,恹恹将脸撇向了一边,继续漫无目的地盯着窗外那片死寂的水域。
点完餐,侍应生朝着梁峙鞠了一躬,顺带着提醒道:“先生,吧台有免费提供的小零食,需要的话可以自取。”
周崇煜一听,眼神立马又亮了起来,若有所思地瞟了眼旁边桌的小女孩刚刚拿回来的一大盘彩色虾片。
看他这副反应,梁峙一手托着腮,柔和笑了起来,“你想吃?”
周崇煜半天没支声,扭头观察着不远处人头攒动的吧台,想去拿又有些犹豫。
顺着他的目光一同看去,梁峙很快了然于心,于是站起身向着吧台走去,走时还不忘拍了下他的脑袋。
“我去拿吧。”
周崇煜下意识地往后一躲,却没躲得过。
装了两盘零食回来,菜上齐的速度很快。
前菜是牛油果配土豆沙拉,主菜有猪肋排和牛肉,营养均衡。
或许是真的饿过了头,周崇煜吃得狼吞虎咽,一点也没顾忌形象。
梁峙倒是不紧不慢,用刀将牛排切成小块,蘸上黑椒酱,再优雅地放到嘴边。吃到一半,他抬头看了眼周崇煜,一边从自己盘子里挑了两只虾球,用叉子送了过去。
“我听你哥说,你下个月就要联考了。”
周崇煜眼也不抬,自觉地把盘边一整只虾塞进了嘴里,边嚼边道:“嗯。”
“紧张吗。”梁峙又问。
“不。”周崇煜半天才回应他,不知在想些什么,眼神略有些涣散,“去年我参加过一遍,题目都挺简单,时间也充裕,画得完。”
梁峙失笑,无奈地摇摇头,“你倒是有自信。”
要说周崇煜的画画水平,的确用不着他担心。听周崇燃说,这孩子打小就被美术班的老师夸奖有天赋,只要好好参加考试,能有个学上绝对不成问题。
“之前,为什么放弃考文化课?”安静了一阵,梁峙放下了手中的刀叉,平静注视着坐在他对面的少年人。
“不为什么。”周崇煜闷闷不乐地撇了撇嘴,上唇还沾着一小块沙拉酱,犹豫片刻才小声道,“就是想早点独立,做个大人。上大学没什么用,而且……学费很贵。”
梁峙又凑近了些,将眼睛眯成了两道弧线,“那为什么又肯跟你哥回来,乖乖复读了?”
周崇煜缩在椅子里,视线始终落在漆黑一片的窗外,不知怎么,大脑中的思绪开始变得越来越难以集中。
“他已经帮我把培训费交了,几万块,不上太亏。”半晌,他才喃喃说道。
梁峙一时哑然,他本以为周崇煜是在外面吃够了苦,这才想通了要回来好好参加高考,却没想到,让他留下来的理由,竟然只是学费不能退这么简单。
“连个本科学历也没有,能找到什么好工作?”
无奈叹了口气,梁峙将双臂交叉放在胸前,语重心长地道,“复读……虽然麻烦,但也比你在外面做流浪汉要稍微好一点。”
“嗯,可能吧。”周崇煜抬眸扫了他一眼,很快又耷拉了下去。
“越是差劲的学校,学费才越贵。”梁峙仍没放弃劝他,“只要你成绩好,考上一流的公办大学,再拿个奖学金,你哥的那点薪水,就还保得住……”
听梁峙絮絮叨叨讲了有半分多钟,周崇煜总算听不下去,用手往桌上一撑,托住越变越沉的下巴。
“哪有……那么简单。”他断断续续地说道,双颊微红,眼神逐渐失了焦。
梁峙一哑,突然就嗅到了那么一丝的不同寻常。
要搁在平时,周崇煜恐怕早就对他的唠叨嗤之以鼻,要么就是敷衍地用“嗯”和“哦”回答问题,绝不会有现在这样有问必答的状况。
“我怎么觉得,你今天的话难得多了一点儿?”梁峙微微皱眉,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起对方。
周崇煜依旧托着脑袋,黝黑的瞳仁越来越涣散,“梁峙……”
“嗯?”
“你为什么在、来回地晃?”少年人的声线变得很飘。
“……”狠狠被这话噎了一下,梁峙空张着嘴,一时咋舌。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周崇煜便像是一只被断了线的风筝,直愣愣地朝桌子坠了下来。
“好困……”
嘴里含混不清地嘟哝着,周崇煜看见那张桌子正向自己飞速地靠近,直到意识消散的最后,视线里出现了一只白皙且修长的大手。
“啪”的一下,梁峙下意识地接住了周崇煜即将撞上桌子的脸。
与皮肤相触的感觉很是微妙,有少年人挺立的鼻梁,也有淌着酒香的、无比柔软的嘴唇。
喝奶昔怎么会有酒香?
愣怔了几秒,梁峙才一点点用力,将那张脸缓慢而又小心地放了下来。
后知后觉去看那几杯被自己遗忘在桌角的子弹酒,不知道什么时候,杯子里已经完全从清澈透明,替换成了浓郁的巧克力色。
里面原本装的酒早已不翼而飞。
而至于偷酒的贼是谁,梁峙已然清楚得不能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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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结账,15号桌。”走到前台边上,梁峙找了个高脚凳坐下,略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
里边的值班经理正忙着擦拭酒瓶,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发现是乐团的熟人,赶忙热络地朝他打了声招呼。
“好久没见你了,峙哥。”
梁峙礼貌地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准备付款。
“你弟弟?”经理一边打印着凭条,一边用下巴朝他原本用餐的方向指了指,好奇问道。
“不算。”梁峙的笑容里又多了几分苦涩,摇摇头道,“朋友家的。”
“上学压力大吧,都睡着了,现在的学生啊,真是……”经理啧啧叹了两声,递来一张账单。
梁峙没再回话,满脑子都在想着自己要怎么把周崇煜扛回家。
喝了酒,车肯定是不能再开,距离太近叫代驾也不值当,只能先放这儿。
这里离公寓倒是不远,平常上下班,走路十来分钟就能到。不过要是多带一个人,梁峙不确定自己会不会累死在半路上。
“峙哥,最近咱们有活动,消费满两百可以领礼品,你看要不要再点个小蛋糕,带回去吃。”值班经理的话把梁峙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他愣了下,接过发票,淡淡说了句:“不用。”
刚准备离开,旁边几个刚结完账的客人手里拿的挂件却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挺小一只,毛茸茸的小刺猬,还带金属扣和挂绳。
“这是礼品?”梁峙停下脚步,多问了一嘴。
值班经理笑了笑,显然并没拿对方的询问太当回事,毕竟除了带孩子的家长,没人会为了得到一个普通的毛绒挂件,而多掏一份钱。
“对啊,是不是还蛮可爱的。”经理随口附和道。
“那就再帮我打包一份布朗尼吧。”犹豫了半秒,梁峙忽然折了回来,笑容可鞠,“凑够两百,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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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一直有乐声在回响,有时近有时远,总也刻不进记忆里。
身上沉重得像是被灌了铅。
极缓慢地睁开眼,周崇煜的视线正中逐渐浮现出了一抹熟悉的暖黄色光晕——
梁峙家的天花板,怎么看也不会错。
“醒了?”沉而柔的男声适时地传进了耳朵。
周崇煜慢半拍地扭头,只见梁峙又穿着修身的针织衫,鼻梁上多了一副纤细的黑框眼镜,目光并不像往日那样散漫而平静,反而多了些兴师问罪。
“知道那酒有多厉害了?”将腿上摊开的书放到一边,梁峙神情严肃地说道。
周崇煜没理他,只是慢慢撑着发软的身子,从沙发上坐了起来。
身上盖的毯子随之滑落,掉到了沙发下面。
“衣服……”
茫然打量着身上那件不属于自己的卫衣,周崇煜努力回想着断片之后发生的事,结果却是一片空白。
“洗了。”旁边的男人淡淡答道。
周崇煜一愣,锋利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洗了。
这两个字意味着,梁峙在他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他换了衣服。
可能还是一丝不挂的那一种。
“怕你着凉,我又懒得上楼翻你的屋子,就随便找了件我的借你穿上。”
梁峙倒是还算心平气和,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想了想又道:“你洗干净再还我。”
周崇煜眉头紧蹙,显然不太想理他。
扭身看看窗外,天色似乎已经快要接近破晓。也不知道梁峙到现在还没睡,是因为他本来就昼夜颠倒,还是为了要照顾自己这个人事不省的醉鬼。
“我、先上楼了。”头疼一阵接着一阵,周崇煜心里烦得不行,起身准备逃回屋里。
“回来。”梁峙伸手拦在了他跟前,眼看不太奏效,又直接抓了他的手腕,将他拉了回来,“我还没说完……”
“别动我——”
内心深处的那股子别扭劲儿又涌了上来,让周崇煜愈发抵触和人的接触。
可惜胳膊终究还是拧不过大腿,还没来得及怎么反抗,他便已经被梁峙猛地一拉,扑倒在了对方的腿上。
啪啪两下,屁股上毫无防备地落了两巴掌,力道明明没那么重,却让周崇煜整个人像块烙铁似的烧了起来。
“你、干什么。”他皱眉骂了一句,稍一挣扎便逃脱了束缚,一骨碌滚到了沙发下面。
“假如今天请你吃饭的是别人……”停顿片刻,梁峙开始一板一眼地说教,“你现在,很有可能已经被拉到山沟里,谈了个好价钱卖掉了。”
“我十九了。”周崇煜抬起头,眼神凌厉,“别总拿我当小孩。”
四目相对,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剑拔弩张。完全进入防卫状态的周崇煜,浑身的尖刺倒立,像是随时要把人戳出几个窟窿。
严肃瞪了人几秒,梁峙终究还是败下阵来,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和善。
“不想让我拿你当小孩,就得有个大人的样子。”他叹了口气,柔声说道,“下回,太烈的酒别喝那么猛。”
周崇煜一哑,自知理亏,低头抠着手指,“……嗯。”
“喝多了被人背回家,要听话,别总乱摸乱动。”梁峙睨了他一眼,随即移开视线,话中的意味不明。
周崇煜脸上又是一烫,实在想不起到底发生过什么,于是只好敷衍过去,“……嗯。”
“手伸出来。”梁峙无奈撇撇嘴,一边侧过身,开始去掏自己的裤兜。
“干什么。”这话一出,周崇煜又是一脸警惕。
儿时因为不爱说话而被老师打手心的场面仍历历在目,回忆起来,简直不堪回首。
“伸出来。”梁峙又重复了一遍。
没什么其他办法,周崇煜只能试探着摊开左手,一边谨慎提防着他下一步的动向。
很快,随着一阵窸窣的响动,周崇煜手里多了个冰冰凉凉的东西,仔细一看,上面竟还拴着一只皱巴巴、丑兮兮的毛绒刺猬。
“这是备用钥匙,别再弄丢了。”
抬手扶了下眼镜,梁峙将目光转向一边,无奈说道,“吐了那么多,饿吗,冰箱里有蛋糕,吃就自己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