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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在曼谷安顿了下来,周崇煜觉得这里的生活还算挺好适应。
工作简单,节奏很慢,周围基本没人会说中文,英语又不强,想跟他交流基本上只能靠翻译软件和肢体语言,这样倒是变相地帮他省去了很多不必要的社交。
店里的Sai哥是个厉害的雕塑工匠,话很少,平时周崇煜会帮他打打下手,学着用泰国的工艺做一些定制的木雕摆件。
阿岚本来帮他找了间免费的房子,但周崇煜没答应,坚持着要凑合睡在店里。
一般到了休息的时候,周崇煜比较喜欢去楼下的琴行坐一会儿。这里的氛围跟陈升乙开的那家唱片店有点像,老板姓黄,是个华裔,偶尔会和他聊聊天。
阿岚平常倒是来得很勤,也没什么事,就在店里来回地晃荡。
周崇煜总嫌他烦,晃得人眼晕,经常懒得搭理他,闷头做自己的事。
每天有了喜欢的事情忙,周崇煜觉得好多了,虽然累点,但起码不像之前每天吃不进东西又心情低落,陷进情绪的死循环里,一点也出不来。
来到店里大概一周,算日子刚好到了春节。
店旁边就是唐人街,最近一段时间到处都张灯结彩,热热闹闹地来了许多外地的游客。
这天晚上店里提前打了烊,阿岚叫上了所有的员工,包了隔壁的露天小酒馆办party。
周崇煜不爱热闹,也没人可以聊天,被拉去只能待在角落里干喝酒。一杯又一杯,也没个节制,没多久就喝得眼都开始发直。
怕他一个人待在那寂寞,阿岚拿了盘小点心过来,递给他让他垫肚子。
“谢谢。”周崇煜扫了他一眼,默默拿了块小蛋糕,小口小口地往嘴边放。
难得看他这么懂礼貌,阿岚笑了笑,说:“不客气。”
泰国人的夜生活多半是火热的、疯狂的。
有光怪陆离的灯光,也有吹不散燥热的微风。
派对进行到一半,有人带来了音响,开始播放起富有律动的音乐。
露天的小酒馆,不远处就是车水马龙的街道,中间只隔了一道低矮的隔断。人们在酒精的催化下疯狂地跳起舞,像是要与整座城市的繁华融为一体。
“来跳舞。”阿岚橘色的花衬衫扣子已经快要解到肚脐眼,摇头晃脑地凑过来,要把周崇煜往人群中间拉。
周崇煜恹恹瞪了他一眼,无奈被他跳舞的蠢样子逗得笑了笑,很快又绷起了脸。
跳舞计划没能奏效,阿岚只能一屁股坐到了他身边,托着脑袋懒洋洋地道:“聊聊?”
“聊什么。”周崇煜瞟了他一眼。
阿岚很是散漫地耸着肩,说:“咱们认识也挺长时间了,还没认真聊过天。”
“我不喜欢聊天。”周崇煜耷拉着眼皮。
阿岚一时咋舌,颇有些苦恼地挠着脑袋,半天才又想到了个主意。
“要不这样,我们随便问对方一个问题,随便什么,可以是和对方相关的,也可以不是,但必须好好回答。”
周崇煜皱着眉,没说答应还是不答应。
阿岚权当他是默认,主动道:“我先来。”
他看了看周崇煜那张万年不变的阴郁脸孔,一时间,想要了解对方的心思在不觉中达到了顶峰。
“你是为什么一个人跑出来,跟家里闹矛盾了?失业了想换个心情?还是……”阿岚顿了顿,试探着问,“失恋了?”
周崇煜一哑,表情看起来像是不怎么愿意回答。
“要治病。”他垂下眼睛,沉沉说道,“心上的病。”
阿岚眨着那双桃花眼,托着腮看向他手里,又问:“那你这口琴,是为什么一直带着,看你也不怎么会吹的样子……”
明明说好了就问一个问题,周崇煜这次并没上当,瞪了他一眼没说话。
“好好,到你问我了。”阿岚摆摆手,自认理亏。
一时也没什么想问的,周崇煜沉默了很长时间,半天,他才喃喃地说了那个自己一直没想明白的问题——
“怎么样分辨,对一个人是爱还是依赖。”
“啊?”阿岚歪着头,没想到周崇煜的问题竟会如此抽象,如此富有哲理性。
“这个,得实际谈了恋爱才知道吧,看感觉。”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道,说完忽然灵光一闪,凑过去痞笑着又道,“要不,你跟我试着谈吧。”
周崇煜听得有点呆,平静眨着那双泛着酒气的眼,半天也没说一个字。
将目光落在不远处的街上,他感觉自己好像是喝醉了,出现幻觉了,不然怎么看谁都像梁峙。
“你也别多想……”阿岚的声音又从耳边转到了眼前。
被他挡住了视线,周崇煜再有意识时,再撇开他往街上看去,刚刚梁峙的幻影果真已经消失不见。
身旁,阿岚还在向他解释:“我们泰国的习惯跟你们不一样,确认关系之后只是互相了解,发现不合适随时可以分开,不会有后顾之忧……”
“还是不了。”周崇煜突然打断了他,而后有些愣怔地低下头,轻轻搓着兜里那只已经被修好的口琴。
半晌,才又喃喃地道:“我对了解别人没什么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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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十一点,唐人街的繁华喧闹声还未完全褪去。
楼上的家具店已经关了门,一楼,琴行老板黄哥正拿着一把螺丝刀,坐在柜台后面专心致志地给一把小提琴做着翻新。
门后挂的风铃忽然响了一阵,黄哥抬起头,看见从门外进来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
这么晚的时间,已经很少会有客人来了。
男人身材很好,举手投足间透露着一种艺术家的温和气质。与曼谷满大街的花衬衫不同,他身上穿了件不合时宜的高领针织衫,手里还抱了件长款的毛呢大衣,满脸写着疲倦和风尘仆仆,一看就不是本地人。
想着对方应该只是进来闲逛的游客,黄哥也没太当回事,只用泰语向人问了声好,便继续低头忙着自己的事。
可男人却在他的店里停留了挺长时间,像是蛮懂行的样子,在那排最贵的古董乐器前驻足了一阵,后来还接了个简短的电话,声线柔柔的,说的全是中文。
“Excuse me.”男人转过身来,指着其中一把紫金配色的电吉他,向老板问着价钱。
“您是中国人吧,我也是华裔。”黄哥放下手里的螺丝刀,站起身来用中文帮他介绍,“那琴是93年的限量款,价格可是不便宜,要十五万。”
这把吉他放在黄哥店里好多年了,是他在欧洲的时候从二手市场上淘来的,因为被知名乐手演奏过,所以当时花的钱也不少。
本来以为对方大概率会被这六位数的报价吓退,却没想到,男人只是低头思忖了片刻,便眨着那双沉静平和的眼睛,淡淡说道:“那就要这把了,麻烦帮我加个好点的琴匣。”
黄哥一愣,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要做成这一笔生意,赚到的钱几乎可以顶他以往三个月的收入。
很少能遇见这样懂行又爽快的客人,黄哥笑得嘴都快合不拢,丝毫不敢怠慢地去到仓库,很快帮人找了个只上好的红木琴匣出来。
他在店里紧忙活的功夫,男人只是安静地立在柜台前面的位置,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不远处楼梯口的方向,眼神里不知怎么,隐隐带了几分落寞。
黄哥看得出他似乎有心事,但没敢多问。
刷卡结了账,男人又从兜里掏了张纸片出来,写下自己的姓名跟电话,轻声说道:“我也是做音乐的,以后可以常联系。”
黄哥扫了眼那纸条上的名字,越想越觉得耳熟,突然反应过来,“您是……玩乐队的吧,我有印象。”
男人写字的手停顿了半秒,并没有正面回复,片刻后又将自己的电子邮箱写了上去,诚恳道:“有件事,想请老板帮个忙。”
成交了这么大的一笔生意,黄哥自然答应得爽快,“您说。”
男人再次回头看了眼楼上,很缓慢地说道:“最近新来的那个年轻人,是我一个朋友的弟弟。他一个人跑出来,家里人都很担心,麻烦老板,平时多帮我关注着点他的情况,如果您能经常给我发邮件,报个平安是最好……”
男人说完顿了顿,眼底闪过半抹意味不明的迷惘,像是一层飘渺的雾,遮盖住了他所有的情绪。
半晌,他才又叹了口气,“还有就是,别告诉他我来过……”
黄哥听了一愣,虽然不解他为什么这样做,但还是立即点点头说没问题。
见他答应,男人很快从兜里摸出一支烟咬在嘴边,背起琴匣,转身跟人道了别。
他就这样走入了曼谷温暖的冬天里,像是带着许多留恋,依依不舍地、形单影只地。
门上的风铃在他走后又摇晃了一阵,很久才终于没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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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七,任浅提着两盒卤味酱鸭,又一次地来到了梁峙家楼下。
除夕那天她就来过一次,可惜扑了个空,只碰见一周来一次的保洁阿姨,说梁峙不知道最近在忙什么事,已经多半个月没回来。
这回她是问准了梁峙已经回家才来的,一路踩着高跟鞋,她风风火火地上了楼,来到门前敲了几下。
里面半天没什么动静,她又给梁峙打了个电话,才终于等来了门开。
从门缝里探出头来,梁峙顶着快要遮住眼睛的头发,脸也没洗,下巴上胡子拉碴,哑着嗓子说了声:“姐。”
“呦,这咋脸色这么难看,生病啦?”
看到他满脸憔悴的样子,任浅着实吃了一惊,赶忙拉着人进屋,结果发现屋里也像是被导弹轰炸过,乱得没处下脚。
虽然梁峙平日里就不修边幅,但任浅也从来没见过他表现得像现在这样颓废。
从一堆被捏扁了的啤酒罐边跨了过去,任浅把手里的东西放下,看见屋里乱就闲不住,开始帮他收拾杂物。
“你这一个月都跑哪儿去了,过个年都不着家的……”她一边叠衣服一边道。
梁峙脑袋里还是晕的,嗓子不能大声说话,一头栽倒在沙发上,敷衍着答:“有点事,出国了。”
任浅又走过来摸他额头,“吃过药了没有,严重的话要去医院的……”
梁峙摇摇头说没事,坐起来强忍着胃疼,自己去厨房泡了壶茶。
任浅也管不了他,只能一边唠叨一边帮他整理,叠完衣服又开始把周围没用的垃圾清理干净。
收拾到桌上的杂志跟书本时,她随手将摊开的纸页合拢,突然有个什么东西从书下面滚了出来,掉落在地上。
任浅拿起来一看,才发现是一只精致的小木盒,盒盖敞开着,里面躺着两枚素银的戒指。
两只大小差不多,看款式明显是对戒。
她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家里怎么会有这东西,起身拿着盒子想去问梁峙。
“小峙……”她走了两步,刚到厨房门口就看见梁峙正举着杯子喝茶。
眼神扫过他光秃秃的左手小指,任浅像是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凭着模糊的第六感,试探着问:“你那小指头上的戒指,最近怎么没见你戴了?”
早就看见了她手里拿的戒指盒,梁峙知道自己瞒不住。
“……熔掉了。”他把茶杯放到一边,垂下眸,轻描淡写地道,“重新打成了别的。”
任浅听了又是一愣,低头看看手里的木盒子,才发现底座上刻着一行烫金的字——“纯手工定制·高端求婚戒指”。
求婚、戒指。
“小峙,这么大的事,你可得跟姐说啊。”
任浅有些不可思议,脑子里迅速过着让梁峙做出结婚决定的几种可能。她太了解他弟了,如果不是到了非结不可的程度,梁峙根本不可能准备得这样仓促。
她紧张地问:“你是……让人家姑娘怀孕啦?还是对方急着要结婚?怎么也没跟家里商量直接就……”
梁峙嘴角终于露出一抹惨淡的苦笑。
“姐,没有。”他走过去,把任浅手里的戒指盒拿了过来,低头摸了摸上面银白色的花纹,眸光中隐约露出些惋惜,“暂时应该用不上了。”
任浅听他这样说,一时有点哑然。
她好像忽然有点明白了梁峙这段时间的颓废到底是因为什么。
几十年都无欲无求的人,突然肯为了某个人,甘愿将自己坚持了很久的原则打破、重建、焕然一新。只是不知道又遇到了什么波折,梁峙主动跨出去的这一步,没能如愿。
任浅有些不敢问了。
她走过去,轻轻握住了她弟的手。
梁峙只是摇头说自己没事,拉着她走到沙发旁,俩人还像从前一样,肩并着肩坐了下来。
没再继续解释下去,梁峙从边上拿了本书,半躺在靠垫上,平静地翻着页。
《悉达多》,一本已经买了许多年的书。
翻到其中的一页,一片用铅笔画成的速写映入眼帘,画的是个男人手捧着书,眉眼低垂,很像他自己。
梁峙一愣,蓦然想起很久前的某个冬天,他赶去林城,为了照顾一个问题少年参加考试。
少年半夜睡不着觉,他便塞给他一本书,说是看书能催困。
而现在,他的少年长大了。
变得可以一个人走得很远,可以独自生活,独自立足,也……遇到了似乎比他更好的人。
用指腹抚摸着那片铅灰,梁峙读着纸页下方的句子:
“他已多年漂泊无依,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直到现在,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孤独。”
极致的孤独。
白活了几十年,直至此刻,他才无比强烈地体会得到了。
书页不知不觉湿了一片,梁峙平淡垂着眉,把脸埋进了沙发里,轻轻合上了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