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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末,大雪。
从林城的高铁站出来,打车的人排成了长队。
选择网约车会相对快一点,不用跟司机交流,直接在手机软件上选好目的地,付好费用就能走。
“嗯,我到酒店了。”
接过了前台小姐递来的房卡,周崇煜歪头夹着手机,左手画具盒右手行李箱,身后还背着一只硕大的画架包,略显笨拙地朝着电梯间走去。
明天便是美术联考的日子,按照规定,周崇煜需要回到学籍所在地参加统一考试。
高铁票和酒店是周崇燃早就订好的,在一开始的计划里,他今天本该陪周崇煜一起坐车来林城备考。
可惜天公不作美,群青乐队在一周前去了外地参加音乐节,原本昨天能回来,结果却碰上了北方百年难遇的寒流和暴风雪,飞机延误到现在还没飞。
不光这样,周崇燃还一不小心得了感冒,烧了两天也没退,从电话里听上去鼻音重得不行。
“你病成这样,就别来了,我自己可以。”
眉头紧皱着,周崇煜吃力地将行李箱拖上了电梯,用冻得通红的手按下了楼层按钮。
对话那头,周崇燃忍不住又多唠叨了几句。
“带够厚衣服了吗,这两天冷,你出门多穿点儿,晚上自己叫个外卖吃。我应该马上就能起飞,落地之后,尽快去林城找你……”
“嗯……嗯,知道了。”电梯门缓缓关上,手机一下没了信号,周崇煜无奈把电话挂掉,刚想收起来,视线却又在屏幕上停留了几秒。
微信里躺着一条不久前刚刚收到的消息,发送人是周崇煜之前高中的班主任,陈老师。
消息内容和借读的事有关,等联考和校考都结束,周崇燃想安排周崇煜继续在燕川的学校复习文化课,为了办手续,特意联系过这位老师。
「周同学,学校这边的转学证明已经准备好了,还需要你提交身份证和户口本复印件各一份,作为档案留底。这两天你回林城,有时间的话可以过来取一趟。」
周崇煜低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条消息,直到电梯“叮”地响了一声,才将他从那种茫然的状态里拉了出来。
拖着行李走出电梯,周崇煜犹豫片刻,用拇指在对话框里输入了几个字。
「陈老师,我的户口本……」du,jia,wen,wu,tou
打到一半又愣住,最后还是默默地删掉,换了一句。
「好的,我下午过去。」
***
坐公交到华夏商超站下车,向北走两百米,有片土灰色的住宅楼。
进小区左拐,一直走到头就是周远山家,这条路周崇煜已经走过几千几万遍。
时隔半年多再回来,一切似乎都没怎么变。
楼房低矮参差,行人两三。
电线缠绕交错在一处,成了麻雀的窝。
院子里落得全是雪,被人踩过,被车轧过,也没人铲,就那么黑黢黢地冻在路面上,一不留神就要滑上一跤。
走到楼下,周崇煜并没有在第一时间上去。
绕到楼后闲晃了一阵,待到手表指针转过某一刻,他才抖了抖身上落的雪,闷头扎进了单元门。
四点半——每天雷打不动的时间,周远山会出门,去华夏商超一楼的小店里买酒喝。
站在楼道里仔细听了一阵门里面的声音,周崇煜慢腾腾地从兜里掏出了钥匙,插进了锁眼。
生锈的铁门“吱呀”一声滑开,露出了屋里的样子。
寂静一片。
看来周远山的确没在。
没有多余的时间犹豫,周崇煜走了进去,直奔里边那间最大的卧室。
屋东头放着一只组合柜,木材很老,有些地方已经掉了漆。
上层是书柜,空出来的架子上摆了许多周远山年轻时画的水墨画。下层柜门上贴着一张陈旧的电影海报,主角是舒淇,美丽的脸孔稍有些褪了色。
打开抽屉,里面是一些杂七杂八的证件。
凭着记忆翻出了一只蓝色的文件包,周崇煜埋头找得仔细,刚要看见户口本的影儿,却被远远传来的一道声音生硬打断。
“谁在那儿——”
浴室的门忽然被什么人打开,说话的是个女声,听起来很是陌生。
“你谁呀?”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女声已经来到了卧室门口,似是对里面不请自来的客人十分纳闷。
周崇煜一愣,略显无措地转过头去。
只见门口站着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女人,头发烫着廉价的大波浪卷儿,一身蕾丝吊带睡裙,满满的风尘气。
“你怎么进来的?”删水银跳楼
女人满脸警惕地走了进来,试图阻止周崇煜继续去翻文件袋里的东西,结果却被他一把甩开了手,“瞎翻什么……哎呦……”
眼疾手快地将户口本从袋子里抽了出来,周崇煜皱眉看着女人,眼底里写满了敌意。
之前他还住在这里时,也曾碰见过周远山带不同的女人回来,所以对现在的状况并不太意外。
没被单位辞退前,周远山是大学里的国画教授,人也长得还行,身边的莺莺燕燕自然不少。即便后来落魄了,也有不少人图他的钱,愿意跟他回来。
周崇煜倒是对周远山的私生活不感兴趣,他唯一在乎的,只是那些女人会穿他母亲留下来的衣服,会用他母亲留下来的东西。
“你、赶紧走。”阴郁地瞪了人一眼,周崇煜将户口本塞进衣兜里,不想再跟人多费口舌。
“那不行,我按摩的钱还没给呢。”女人神气地抱起胳膊,一副不拿到钱誓不罢休的架势。
没等周崇煜再说什么,门口忽然传来了一阵开锁的声音。
铁门吱扭一响,女人立马跑了出去,伸手去拽男人的袖子,声音高得仿佛能把屋顶掀了,“远山,这谁啊,怎么进你家还乱翻东西呢。”
手里提着白酒和下酒菜,周远山满身酒气,佝偻的身子略怔了下。
就在他视线所及的不远处,周崇煜两手揣兜,一言不发地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还是那副死德性。
“操他妈的。”
酒瓶被硬生生砸在了门框上,周远山步伐踉跄,一双浑浊的眼睛突然变得狰狞可怖。
“小兔崽子还知道回来——”
***shan水印秃顶
傍晚六点,林城四十五中。
正值吃晚饭的时间,校门外的小摊热气腾腾,每个摊位前都挤满了出来觅食的学生。
收发室门口,周崇煜头上扣着鸭舌帽,鸭舌帽外面还有一层连帽,背对人流,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
身后,下课的人潮来来回回。
偶尔有学生投来打量的目光,好奇地观察着这个没穿校服的少年人。
周崇煜只好将帽檐又压低了些,以免别人看到自己眼眶上的红印,引起不必要的揣测。
“崇煜——”
没等多久,陈老师便从对面的教学楼里走了出来。
周崇煜回过头,礼貌朝人鞠了一躬,什么也没说。
“这是证明,你拿好。”陈老师从怀里掏出一张盖了红章的A4纸,眼神略微往他脸上瞟了几下,神色稍有些迟疑,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有什么问题你再联系我,学籍暂时帮你留校了,等你参加完高考,回来就可以正常提走。”
“嗯。”周崇煜将证明接过,又把自己刚刚打印好的身份证和户口本复印件交给了对方,停顿半秒,方才意识到应该要向人道一声谢。
“谢、谢谢陈老师。”
“不用客气。”陈老师和蔼地摇了摇头,抬腕看了眼时间,又抬头看着周崇煜,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当了他三年的班主任,对他的情况多少也了解一些。
沉默寡言的少年人,脸上隔三差五总挂着伤。很聪明,但心思似乎从来不在学习上,找他谈话,每次也最多能挤出个两三句。
与班里的其他学生相比,他特别得像是属于另一个完全独立的世界。
别人进不去。
他自己也出不来。
“我一会儿还有个会。”
安静了好一阵,陈老师终究还是没有点破,语重心长地嘱托道,“你也早点回去吧,明天还要考试,加油,好好考。”
周崇煜没说话,只是钝钝地点头,沉默地躲在帽檐的遮蔽之后。
和陈老师道了别,天上又开始断断续续地飘起了小雪。
回酒店的路略微有些堵,从公交车上下来的时候,天幕已经完全变成了浓重的黑色。气温早就降到了零下,走在路上,鼻腔里呼出的全是白气。
好不容易回到了房间,周崇煜如释重负地扎进了席梦思大床里,弓起腰背,将身体蜷成了一个团。
不记得到底过去了多久,中间似乎还迷迷糊糊睡过去了一阵。
直到房间门被人不疾不徐地敲响,周崇煜才睁开眼睛,极不情愿地从被子里钻了出来。
“送餐放门外就好——”他皱眉喊道。
敲门声停顿了一下,还在继续。
周崇煜只好坐起身,光脚下地,边揉着眼睛边踱过去开门,“哥?”
房门打开,外面却出现了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
“没想到是我?”
梁峙面带微笑地站在走廊里,鼻头略红,额前的头发被雪浸得有些湿。
天气那么冷,他却只穿了件单薄的黑色长款毛呢大衣,颈间的围巾紧裹着,掩盖不掉他脸上浓厚的倦意。
明明已经很累,他还是满眼柔和地对人笑了起来。
犹如一缕春风,让人短暂忘记了现在正是寒冷的冬季。
“阿煜。”他弯着眉眼,平淡说道,“我来陪你考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