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李元悯仍未就寝,在灯烛下摊开小小一卷写有细小字迹的绢布,仔细阅示。
他根基不深, 刚到岭南之时,几乎是耳目喑哑, 八年的时日是辛苦,可到底也费心费力埋了不少的暗线。
前几日, 李老将军安插在京城中的探子给他带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情报——原来, 袁崇生竟是王朝鸾遣来岭南代为敛财来了。
他竟不知自己在岭南如此偏远的地界,仍还能被王朝鸾记挂上, 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将绢布置于烛火上烧了。
想必当年补上浙西赈灾银两的亏空已让王朝鸾连年捉襟见肘, 她母家不盛,自要用上大量银钱运转,可随着明德帝年岁渐高,大皇子党派盯得愈紧, 她便将手伸到他这处来——相比其他封地, 岭南地处偏远,山高皇帝远,有什么异动, 一层层递上去也得十天半个月, 上达天听之前都有可运作的空隙, 且岭南封地的藩王乃她心中那个懦弱好拿捏的西殿冷宫之子,这般好的地方, 她怎会错过。
想起了那张艳丽却吐着毒蛇的脸,李元悯不由揉了揉眉头。
王朝鸾其人心思缜密,猜疑心甚重, 当年纵虎之事,虽被他做得帷灯匣剑,但王朝鸾未必没有怀疑过是他做的。也不知当年诓骗她的浙西饿鬼之事,如今还信上几分。
不过既是这般多年没有发难,想必她心间还是有几分忌讳的。
无论如何,既是火烧到门口了,自必得站出来,事事退让有时不见得能保全自己,反而让豺狼步步紧逼,直到退无可退——他在岭南好容易扎根下来,自不会让旁人轻易破坏如今安稳的一切。
只是,这一步步,必得慎重又慎重,以防旁生枝节。
许是夜深了,他的脑里想了很多关于宿命的东西。
命运实在是太难琢磨,即便他重活一世,改变了一部分命运,相对应的便要牵扯到其他料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似是全然不为自己所控。
就像为了救猊烈出兽房,他失去了上辈子唯一的一个挚友。又像他阻止了王朝鸾贪腐赈灾之银,但却让王朝鸾将手伸到了岭南来,与上辈子想比,只不过受苦的从浙西百姓换做了岭南百姓而已。
也不知这一回,岭南事态会否因为自己的决定又会发生什么措手不及的进展。但遑论如何,他必得殚精竭虑控住,避免事态恶化。
如今的岭南,正是暗涌浮动,挤占了百姓收成的新法颁布加上巡台府漠视倭夷侵扰民生这一桩,岭南百姓的民怨恐是已到了极致。
活了两辈子,李元悯自然深深懂得“民怨”是多么可怕的东西,也许最初的时候可以用银钱、酷法、暴力压制下来,但那样的压制只浮于表面,外头看过去虽是风平浪静,其实暗里脓疮已经不堪溃烂,直到再也掩饰不住,一朝爆发出来,演变成一场血流人间的浩劫。
上辈子,浙西水患,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敕命户部分拨赈灾的银两安抚灾民,却神不知鬼不知地被王朝鸾协同浙西知府私吞,最终造成了一场流民揭竿起义的祸事,后岭南地域发生大旱,更是激生了无数的饥民,为了平息这场断断续续持续了五年的浩劫,北安折损了几近三成的兵力,为亡朝埋下祸端。
可以说,攻破京城城门的虽是赤虎军,但究其根源,便是这“民怨”。
李元悯心中虽有悲悯,但自问能力有限,若非紧要,断不会多管闲事,只是上辈子桩桩件件,让他不得不重视这民生民意,这也是他如今焦心的地方。
李元悯看着棋盘上困窘的棋局,不由得轻轻咬着指尖的棋子,目色幽深。
这些天,广安王府的府兵已被猊烈带去了三分之二,汇同各属地的族长组建民兵自卫,可对于地广人稀的岭南远远不够,民怨沸腾,迹象种种,可叹袁崇生尚还沉浸在为京中贵妃娘娘敛财的美梦里。
——既是事情已到了这儿,那便不要让它捂着了,索性便催化它。
李元悯眸色一动,摸了摸手上那颗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
***
偌大的宗祠堂内,众位族长围观着几位妇孺嘤嘤啼哭,地上躺着个头缠白布之人,他一动不动,脸色发青,不知死活。
门口一声通传,一身素色青衫的李元悯在数位随行的护卫下,匆匆进了来。
他面目凝重,立时让身后的钱叔上前帮忙救治伤者,一边前去扶起跪了一地的妇孺。
眼见那貌若仙人的广安王也来了,为首的妇人哭得更是厉害,满腔愤恨终于有了去处,她声泪俱下:“广安王,您得为贱妇做主啊!”
这妇人乃地上躺着的重伤者之妻,伤者便是清河境的江族长,清河境毗交趾,数个村落已遭受倭夷来回洗劫数次,巡台府非但没有派遣郡守军前来处置,境内的庄田还被巡台府以新法之名征赋重税,村民们怎还耐得住,便在江族长的带领下,浩浩荡荡一行人赶去了巡台府讨要说法,一番激烈的声讨之下,当场便与巡台府的官兵们起了冲突,待戚族老赶到,为首的几个早已伤的伤,关押的关押,全乱了套了。
“叫我们如何不闹事!”妇人含恨,犹自涕泪:“以往的年份娃儿几个还可以做几套新衣,如今倒好,收了我们六成税,再经倭夷这般磋磨,连个正经饱饭也吃不成!这贼巡台!是逼着咱们去死啊!”
“我男人不过是见乡亲们活不下去了,这才找了几个族亲上门讨要说法,不成想,这下连命都快没了!”
“殿下!您可千万要为我们做主啊!”
妇人一哭,身边的妇孺也跟着哭,整个厅堂愁云惨淡一片。
李元悯叹了一口气,忙让阿英几人扶着那些妇孺去一旁歇息。
戚族老迎了上来,满面凝重:“有劳殿下走一趟了。”
“无妨,”李元悯凤目微皱:“前些日,本王也去了一趟巡台府游说,只是……”
众人自是知道后话,面上不由露出了愤慨。
李元悯环顾了一圈众人,叹了声气:“不怕大家笑话,本王虽有一个王侯的名号,但在这岭南地界说话向来不如巡台府好用,纵然有心劝巡台大人出兵,但若没有得到他首肯,亦是有心无力……很多事情上,本王皆是力有不逮。”
“殿下说哪里话!”戚族老忙拜首,“这些年,殿下所为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不说以往的辛劳,便是此番倭夷进犯,也是广安王府上的兵将费心费力,帮着各境百姓组建民兵,若非如此,倭夷恐是更为猖獗!”
众人纷纷称是,又一人道:“若是巡台大人有殿下半分爱民之心,便不会到如今之境地,究其根源,这一切皆为那袁贼所祸!”
话既是说开了,戚族老身后一虬髯大汉猛地一拍桌子:
“这狗官,不仅侵吞我们的收成!连倭夷上门侵扰都不肯管了,咱们要这巡台府有何用!肏他老母的,还不若一把火给烧了,看着还清净!”
这番话虽粗俗,却掷地有声,引起众人纷纷应和,群情激昂。
李元悯忙阻道:“大家千万不可冲动,这般贸贸然前去,只会落得与江族长一般的下场,于事无补,又何必做这等无谓的牺牲。”
“直娘贼的!反正都没活路了!还不如出一口气!便是见血,老子倒下一个,也得狠着劲儿撸一个下来!怕他不成!”
“对!”
“还舍不得一身剐么?老子都快活不成了!”
“咱们跟那袁贼拼了!”
李元悯原地踱了几步,面色凝重,他似是下定决心,走到堂中:“好,大家既有如此决心,本王愿鼎力相助,只这事咱们须得从长计议。”
李元悯淡淡看了一眼戚族老,戚族老会意,当即作势往内厅一请:“众位族长请随我来。”
从宗祠堂回来,已是深夜,李元悯拖着疲累的身体坐着马车回了王府。
等沐浴完,散了头发,看着雕花铜镜中那张略显疲累的脸,李元悯突然想起另一张线条冷硬的脸来,那孩子此刻奔波在边境,该是比他更为辛苦吧。
仔细算起来,他离开都城已是半个月有余。
只每隔几日,便有书信传来,上面就几个简简单单的字,或是问安,或是表明自己一切安好,别无其他,连个引人遐思的字也没有。
自打到了岭南之境,李元悯与他还没有分开这般久过,叹了口气,缓步上了塌躺下,拉过了薄薄的褥子。
昏暗的烛光中,他掏出了颈间那块红绳系着的古朴的玉佩,放在颊边蹭了蹭,被这温热的触感熨帖着,他心里不由得起了一层酸酸涩涩的感觉。
这样的时候,总觉得时光格外漫长。
蓦地,外头一阵悉索的声音,李元悯警醒起来,收了玉佩入怀,立刻起身,
“青竹?”他叫着小厮的名字。
外头未应。
李元悯皱起了眉头,他披着乌发,赤着一双雪白的足下了地,轻轻撩开帷帐。
待看见那高大挺拔的男人之时,他眼眶蓦地一热。
是猊烈,他还未解下战甲,面上带着餐风露宿的风尘仆仆,他整个人晒黑了一圈,但看上去更为结实了,眉眼间闪烁着某种炙热光芒,李元悯只来得及喊上一声阿烈,便被男人一把扛了起来往内室踏去。
天旋地转间,他被丢在了泛着光泽的绸面上。
眼前人匆匆解了护甲甩开,连外袍都来不及除,便迫不及垂着脑袋就这么急吼吼热燥燥地钻了进去,像是一匹多日未尝到荤腥的野狼。
“阿烈……”
李元悯只能这样带着颤声叫着他。
他像被丢在岸上的鱼,像被折了翅膀的鸟儿,被动着,再难说出第二个字。
黑夜深浓。
作者有话要说:啊孩子没有那么快,另外以后八点档基本改为六点档(如若六点刷不到,那就是当天推迟到八点),这样的话下班回家吃晚饭洗完澡睡在床上,便可以看你们的评论了啊(疯狂暗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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