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 月色幽幽。
外头候着的仆妇拱着手上来,恭顺地询问:“殿下,这些菜要不要再拿去膳房热一热?”
李元悯着那一桌子热气全无的菜色, 面上不由带了几许淡淡的失望,无声叹了口气, “不必了,端下去吧。”
“可殿下你一口都未进, 这……”
李元悯一怔, 才意识到自己也未用膳,然而他早已无胃口, 又怕王嬷唠叨, 便随手指了指桌上一碗看上去讨喜些的:“这碗什锦玉圆羹煨半碗就行了。”
仆妇面露喜意, 当下应了,带着几个婢女忙活去了,李元悯又叫住她。
“王嬷,叫松竹进来。”
很快, 松竹手脚麻利进来了, 露出询问的神色:“殿下?”
李元悯轻咳了一声,问他:“可有看见猊参领回来没有?”
松竹忙道:“未曾看见。”
“可有带了口信?”
松竹摇了摇头。
李元悯心间奇怪,猊烈怎会平白无故让他等了这样久, 若是临时有事, 必会让人捎上口信带给他, 今夜这样子简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不由心间生忧, 立刻吩咐道:
“松竹,立刻叫个人去郊外大营一趟……看看猊参领是否被什么事耽搁了。”
松竹应了,立刻匆匆退了出去。
看着外头苍茫的夜色, 李元悯不由皱了皱眉,眼中流露出几许忧色。
***
郊外大营。
临近年关,天寒地冻,深夜犹寒。
三三两两的卫兵并队巡逻,平地上篝火摇晃着,偶尔爆出一二火花,猎猎旗帜在夜风的裹挟下翻卷着,时不时哗啦一响,显得格外肃清。
主营帐内,一随行敛眉屏息,将桌上的残羹冷炙收拾了,轻手轻脚下去了。
猊烈铠甲未除,正拿着一方毡布擦拭着手中的长剑,他面无表情,眼神专注,仿佛眼前之事才是最重要的一桩。
曹纲守在下头,犹豫半晌,还是劝道:“大人,已是亥时了,若是无事,该回府了。”
不知是否曹纲的错觉,对方闪过一丝燥怒,正待细看,眼前之人已是放下了重剑,看都未看他,只冷声道:“今日便宿在营里。”
曹纲眉头不由一皱,心思这几日营内无甚大事,怎么好端端的就不回去了。
自打归来岭南,这些日,他一颗心都是提拎着的,一点儿风吹草动便叫他警觉不已,他跟随猊烈多年,自然瞧得出来他这位上峰今日的心情非常恶劣,仿佛整日处于焦躁之中,无处可遣。
自打他重生以来,还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
曹纲不由细思起昨日桩桩件件,想从中找寻蛛丝马迹,可思来想去,始终没有半分头绪,只能先应了下来。
正要下去叫上军士准备,身后的人叫住了他,轻咳了声,沉声:
“尽快找些工匠,修缮参领府——越快越好。”
“这……”曹纲一惊,不由旋身走近几步:“大人可是要搬出广安王府?”
猊烈不耐地睨了他一眼,仿佛他说了句废话一般。
曹纲心下咯噔,心思自江北大营归府之前,赤虎王明明便打算好一切照旧,再谋他计的,怎么没过几日便改了主意——搬出广安王府,可不是区区的小事。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令他作出此等明显不利的决定?念及这几日都无甚异常的事情发生……曹纲何其机敏,他小心窥着他的脸色:“大人,可是广安王昨夜回来了?”
话音未落,那双利目冷锋骤现,曹纲当下脊背一寒,慌得立时俯首。
“属下逾矩!”
赤虎王其人城府深重,何曾轻易如此,曹纲一时后悔这样唐突地问了出来,可却也笃定了他今日的不同寻常与广安王有关。
昨夜,二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曹纲哪里还敢当场发问,只提心吊胆地拜了首,退了出去。
***
夜色深沉,万籁俱静。
粗重的呼吸声不断起伏,偶尔夹杂着几道压抑的闷声。
猊烈梦见了那只妖精。
他面上是瑰丽的潮红,艳得一朵花似得,芬芳四溢,他微微张着糯湿的唇,低垂着眼眸看着他,既柔又娇且媚,腰肢晃动,一波又一波,涓涓细流汇成一条瑰丽又暗沉的河流,在一道耀目的白光中,猊烈眼睁睁瞧着自己从高处坠落,淹没在那片靡丽的红河当中。
灭顶窒息。
“唔——”
猊烈骤然起身,喘息着,裆间一片黏腻凉湿。
灯烛幽幽,除了风声便无其他。
猊烈闭了眼睛,一只大掌覆盖住了汗渍渍的面部。
手掌的阴影下,牙筋耸起,面色骇沉。
***
这两日,军营上下众人的日子都不好过,动辄便遭主帅大人破口大骂,连一向稳妥的曹纲与李进也挨了不少骂,阖营上下无不谨小慎微,生怕稍有疏忽,便遭主帅一顿霹雳雷霆的磋磨——算下来,主帅已经连着三日歇在大营了,可众人俨然觉得好似过了半年一般,无不叫苦连天。
连倪英都感觉到了兄长的不对劲。
她蹬了一下马镫,朝着不远处的高大男人奔走过去。
“阿兄,这几日怎么都不见你回府中?”
猊烈喉结动了动,没有回答她,只从腰间摸出了一张红弓交给她,这烛龙弓,乃世间少有的轻弓,但坚韧非常。
倪英虽只是一个十四的小姑娘,可倪家血脉,岂有什么弱质女流。倪英接过,立刻便瞧了出来了它的宝贵来,喜不自胜,当下摸了摸,试着开弓,虽是勉强,到底是让她给拉了个半满。
这军中恐怕没有几个男儿能及得上她的程度。
猊烈面上难得有了几许亮色,上前指点了几番,果然,不肖一炷香的时间,倪英便可拉满全弓,她兴致勃勃地上了一只箭,但听得一声尖利的破空之声,那只箭居然穿进远处那块巨石半寸,她喜得心花怒放,倒是忘了方才问他的问题了,只掣着缰绳,来去反复练习,痴迷一般。
曹纲远远地看着那对兄妹,眉宇间一抹忧色,正叹了口气准备回自己的营帐,一个卫兵匆匆跑过来了。
“曹执事,广安王来了。”
一语惊雷,曹纲先是一惊,而后头皮发麻,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他全然不清楚二人之间的状况,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瞧了瞧不远处的人影,当下吞了吞口水,硬着头皮前去汇报。
“什么!殿下哥哥来了!”倪英惊喜,连忙翻身下马,又急急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估计这会儿已经到了。”
曹纲说着,一边小心翼翼打量了一下猊烈,他面无表情,然而一双眼睛可以说是寒冰骤现了,曹纲心下惴惴,迟疑片刻,道:“大人,这……”
倪英大喇喇打断了他的话,一把挽住猊烈的胳膊,笑骂:“这什么,还不赶紧去迎接?”
猊烈一张黑沉的脸变了又变,咬了咬牙关,终究还是忍了下来,随着倪英大步踏而去。
曹纲擦了擦冷汗,连忙快步跟了上去。
夕阳西下,天际布满了粼粼的云层,皆被染上了红,有着萧索的风景。
一辆素色马车在数十余府兵的护持下,于营前停了下来,很快帷帐一掀,一个气度俨然的贵人在小厮的搀扶下,不急不慢下了马车。
众人登时齐齐一拜,“广安王。”
李元悯微微一笑,作势让他们免礼。
倪英恨不得当下便跑上去让他看自己新得的红弓,又想拉了他去练场瞧自己新学的本事,然而到底知道收敛,只能按捺住心头的雀跃,老老实实候在那里。
曹纲站在一旁,偷偷看了一下猊烈,心下突的一跳,但见他们的主帅眼神发直,狩猎一般紧盯着眼前之人,他眼尾发红,胸膛高高低低起伏,可想而知他呼吸的力道多么重。
正待再看,人群中爆出了一阵喝彩。
原来过两日便是除夕,广安王给诸位将士都封了赏,因着猊烈的缘故,岭南郡守军阖军上下很是遵从这位藩王,端方儒雅的广安王循例说了些犒军的话,一时间,肃穆的营地有了几分热闹。
然而有一人却与这氛围重重排开了来。
猊烈看着那张月白风清的脸,有着滔天的怒火,又有炙热的燥意,他恼怒地想,这娈宠何必做这等假惺惺的模样!
他该是什么样子?
猊烈恨极了想,他合该是蹙着眉头,半睁着湿漉漉的眼眸,双手撑着他的胸膛,要哭不哭的样子!
那张开合的唇也不应当是这般道貌岸然说着些废话,应该忍着哭一样咬着,红的滴血一样,对,湿漉漉的,吃在嘴里团软丰盈,带了蜜水一般,偶尔吐出舌来,勾去了人半条命。
炙热的目光又落在他的素色领口,他微微眯起了眼睛,鼻翼忍不住动了动,一缕若有似无的幽香萦绕,他像是闻到了,又像是没闻到,又想着他离众人这样近,说不准人人都分到他身上的羹了!这样的认知让他气急败坏!
他竟然如此道貌岸然!他又岂可如此道貌岸然!
猊烈简直要叫他这幅道貌岸然的样子给气疯了,燥郁的心间霎时爆出了无数的暴虐,恨不得撕碎他,不,光撕碎还不足以解恨。
他喉结剧烈翻动,眼里的火都快烧出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赤虎王,口嫌体正直王者之间的王者!晚上约莫还有一更~~~不保证,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