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大清早,南啸桓服侍巫烨起床洗漱。
垂到腰间的柔顺黑发用金冠束起,往日的宽袖长袍被紧身白色绣金劲装取代,腰间一柄长剑,是暮寒仲很少拿出的佩剑饮虹。弯腰为巫烨挂完最后一个配饰,南啸桓起身退到一旁:“好了,主上。”
侍女静静退下,紧闭的门扉被推开,一双精致的腾云皮靴落下。
暴雨之后的天空一碧如洗,耀眼的阳光从门外茂盛枝叶中洒落,清新的空气还带着几丝湿气,巫烨闭眼吸气,睁眼吐气。
一夜已经过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已经全部收拢好,巫烨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样子,漆黑的双眸看向前方,开口却是对着身后半步处的人。
“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是。”南啸桓低头答道,“已经派人送去营里了。”
巫烨嗯了一声当做回应,想起离玄朱城有两个时辰马程的闪骑军营,不由得笑了笑。
大半个月时光,权府上下已对两人十分熟悉。一进权府大门,管家便将两人迎进书房。
书房之中,权平生捋着花白的胡子,盯着巫烨的眼中充满慈爱:“白州流寇,虽说成不了大气候,但既然能让当地厢军束手无策,寒仲你可不能小觑了他们啊!”
“谨记老师教诲。”对着明显不平日多了几分忧心的老人,巫烨拱手回道,“再说这次有师傅随行,虽不敢说十分保证,八分信心寒仲倒还是有的。”
适当的自傲,不惹人厌恶,反倒让人忍不住为其赞叹。半个月相处,权平生倒真是越来越喜欢这个曾经蛮横不讲理的十一皇子了。也难怪皇帝会将这说重不重,但也容不得一点差错的差事交给他了……在心里感叹,权平生朝巫烨点点头:“雍亲王……倒是难得的将才。”
再说有暮云萧从旁协助,倒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两人又闲话了一小会,看了看窗外天色,巫烨起身告辞。临走之前,权平生貌似不经意提到权自效的名字。
巫烨立刻意会,笑着说了几句关于上次见到权自效的情况,又说了自己会盯着他之后,权平生才长长吐了一口气。
想起殁于沙场的独子,权平生心中涌上几丝不舍。
虽然深知只有上过战场的军人才能称得上真正的军人……但……将性命托付于眼前的年轻人……不管这半月对巫烨的认识如何,他的心中还是有着丝丝不安。
望着两骑消失在远方的背影,权平生站在大门外,长叹一口气……
午后阳光热辣,骑马来到闪骑在京外的营地时,就连坐下的马匹都湿了鬃毛。巫烨擦去鼻尖的汗水,控马跟在领路的士兵后面进入军营。领头的士兵不时偷偷回头看着身后的青年,自以为动作小心之极,却没想到早就被人收入眼底。
将两人领到南北宽街路北统领所住的院子,行礼过后就要退下的士兵最终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您、您真的是我们的……将军?”
将缰绳递给迎出的下人的巫烨一听这话,乐了:“难道还有假的?”
“可……可是……”年轻的小伙子被笑容弄的满脸红晕,大脑晕乎,一直盘桓在脑中长达好几日的话想也没想的直接出了口:“您看上去……不像会打仗的样子啊……”
眼前这漂亮的仿佛瓷娃娃,看起来柔弱无比,仿佛风一吹就要倒的俊美青年,怎么看都于周围的场景格格不入……
他在那边吞吐犹豫,巫烨眼珠一转,已知道他的想法,当下问道:“你叫什么?”
“……小、小的叫何、何石。”年轻士兵慌忙回道,说起话来也开始结巴了。
“何石。”
“是!”
“下午……我们再见。”
巫烨看他一眼,毫不吝啬的抛出个灿烂的笑容,转身带着南啸桓走进院子。只留下年轻的士兵满脸通红……
十几个下人们在接到消息后,一大早又重新将院子打扫了一遍,又将早上送过来的行李也按照吩咐摆放好。见到巫烨进来,以个中年男子为首的纷纷行礼,这是司皇云逸特地从自己宫中拨下的,其中殊荣,也唯有暮云萧在年少时有过。
让他们没有大事不要来打扰,巫烨走进书房。
书房在北面屋子的东侧耳房,穿过寝室,一进去便看到三个高大的木架。那里被满满的行军作战相关的书籍塞满。巫烨随手抽了一本,坐到太师椅后,翻了几页,不由得笑容就出现在嘴角。
手上这本书的内容既不太晦涩高深,又不过于简单无物,对于暮寒仲这种有一定理论基础却没上过战场的人来说,倒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这些书是谁准备的?”算得上小小的惊喜,巫烨问。
“回主上,是属下。”正给巫烨满茶的南啸桓低头答道。
“哦?”有些意外这般的回答,巫烨又扫了一眼木架上那些书籍的书名。据他所知,贯日阁会教授暗卫杀人技艺,却不知何时也开始普及军事教育了?
许是察觉出巫烨目光中的疑惑,南啸桓递过茶杯,尽量简单的组织了语言,解释道:“属下前几日去过萧公子那里,这些书中大半是萧公子从自己书房中拿出的。说是这些书主上现在看再适合不过。”
“唔?你去了师傅那里?作什么?”巫烨又翻过一页,望向书页空白处的小楷注解,那些熟悉的笔迹刚好印证了南啸桓的话。巫烨抬头看向身旁的黑衣男子,垂了垂眼眸。
……不是每件事南啸桓都会向他报备,更别说这类私下的安排,但是……不知为何,他就是在意。
这下南啸桓沉默了一小会,才低声恭敬回道:“主上既然要领兵出战……这些东西……能看一点也是一点。本想自己准备,但属下无能,只有去询问萧公子。”
“你倒是有心。”
一丝淡淡的愉悦滑过心头,巫烨听完,浅浅一笑。
“……”南啸桓没再说话,硬朗坚毅的面孔平静无波,算是默默接受了巫烨这句夸奖。
随后,巫烨二人又在院中各处转了转。院子不大,普通的四合院样式,收拾的干干净净,虽远没有千夜宫和玄朱城中王府之中华丽精致,然而军营之中,能有如此,也让巫烨满意的点了点头。
南啸桓按照惯例自是住在巫烨寝室旁西侧的耳房中,巫烨也顺道进去转了。
屋内布置及其简单,和王府之中南啸桓的住处并无多大的不同,巫烨心底叹了叹,也没说什么,便带着人走了出来。
转完一圈,两人刚走到饭厅,便有下人来报,说是军中的各级将领们上门拜访,此刻正在前厅等候。
因为刚刚结束选拔,人员还未重新分配,从上四军中选出来的将士便按照原来各自的编制训练了两日。这次来访的,便是各军中都级以上的将领。
依次打过招呼,巫烨含笑扫过站在眼前的十几人:“既已到了饭时,各位便在我这里用了吧。”
没有推辞,也没有人回答。巫烨的提议,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彼此对看了几眼,有些拿不定主意,就在这时,将领中一身红色战袍的权自效上前一步走出,拱手行礼笑道:“将军邀约,我等岂敢不从?”
两人已算不上陌生,权自效这般半真半假的口气,让巫烨哭笑不得。于是一掌拍到他背上:“本将军是请你们吃饭,不要如此一副大义凛然,仿佛赴死的模样。”
这话一出,围在四周的指挥使、虞侯以及军使们都笑了,之前还有些疏离陌生的气氛热了几分。
没有多么精致的菜色,只是几样最普通的小菜,外加几坛助兴的米酒,便迅速拉近了巫烨与这些将领的距离。
就连那在天武骑军中以冷面著称的丁云,几杯酒下肚,有些苍白的面色也红润了几分,不再如初始那般冷冰冰了。
这些各级的将领,虽然都来自胤国禁军中最为精锐的上四军,但平日里相交甚少,这次因为剿匪组成闪骑,几日下来,也不过是互相熟悉了姓名。眼下因为巫烨邀约,互相聚在一起,一顿饭的功夫,三两杯酒下肚,不由得生出几分军人间的惺惺相惜来。
“将军,怎么没见萧军师?”席间一名虞侯仰头敬完巫烨酒,顺道问了。
他这话一问出口,刚才还热闹无比的酒席顿时静了一下,将领们面面相觑。明明已经有人特地在来之前特地提点过了,怎么还是有人哪壶不开提哪壶?
“军师过几日就来,怎么,担心我一个训不好你们?”巫烨一挑眉,佯装生气的样子,说笑道。
众人看他没有不悦的样子,这才放下心来,随即继续之前被打断的各自谈话。
“怎会怎会。只是随口问问哈哈哈哈……”那虞侯揉着后脑勺,颇有几分憨厚的笑了。
巫烨拿着酒杯,但笑不语,将所有人的反应全部收之眼底。
午时惯例的半个时辰的休息之后,下午的训练又开始了。
巫烨骑马朝校场漫步而去,权自效和他并肩而行,低声说着这几日军营里的情况。
这次从上四军中选出的骑兵,大多出身官宦世家,他们从小在军学中学习,年纪轻轻武艺便已不凡,自然也相对的,自视便极高。若是暮云萧为元帅,或许还能让他们产生几分畏惧之心,然而换做从未上过战场,刚过双十的巫烨,明面上会对他维持基本礼数,私下,各种议论却都是满军营飘舞了,其中以不屑轻视这次主帅的居多。
心里挂着这些,越到校场,权自效眉头皱的越深。紧紧盯着走上校场高台人背影的眼中全是深深的忧虑和恨不得陪他一起上去的冲动……
无精打采的走回校场天武军的队列里,早已列队完毕,站在那里的罗青凌见他回来,打了招呼,说了几句话,便亲昵的用手掐他的脸颊,挤眉弄眼的瞅着他,用轻佻的语气说道:“还在担心你心上人?……安啦,你就别瞎操心了!”
权自效回看他,旁人的安慰根本起不了作用,只能满腹愁绪的叹了一口气,也不管那肆虐在自己脸上的手,无力的转头看向台上。
看台上,巫烨按剑而立,温和的目光静静扫过台下整齐站列的三千士兵一张张年轻的面孔。
不管耳边悄声的细语议论声,巫烨径自笑了笑,回头看了看立在一侧一副招牌表情注视着他的南啸桓。
依然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表情,所有的情绪都被那张面孔收敛得一滴不漏,然而巫烨还是从那双熟悉的黑眸中看出了点点忧心。
回头,握在手中的剑柄冰凉舒适,感受着背上正缓缓滑下的汗水,巫烨抬头注视着视野中那轮耀眼的烈日。
然后闭眼轻笑。
……
再次睁眼,前一刻的柔柔笑意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俊美面孔上,是一片少见的严肃,瞬间,不容抗拒的威严气势宛若涨潮的海水,猛地朝外涌去。
那般气势根本无法忽视,场下的士兵惊愕抬头,只见台上的人缓缓张口,慢慢吐出两个字:“肃静!”
用上内力的两个字宛若洪钟,没有任何起伏的语调,让人刹那间失了言语的能力,偌大的校场,从嘈杂到安静的只闻呼吸声,只用了不到一弹指的时间。
“整整一柱香的时间,足够我听清你们是如何说我的。”
为那两个字所惊的士兵,刚一回神,便听到这样的话。于是刚刚才安静下来的校场,顿时窃窃私语声又起。
“肃静!别让我说第二遍!”
巫烨皱眉,声音大了不少:“议论主将、散播谣言,按军法,该处你们三十军棍。”
他顿了顿,俊美面孔上一片冰冷。
底下顺时没了声音。
“但……我不会拿这个治你们罪。因为我知道,我的身份,我的外表,我的经历才是这一切的魁首。若异地而处,想必,我和你们是一样的反应。”
刚才还因军法之说腹诽巫烨的士兵听到这一句,心有戚戚焉的点点头,同时也松了一口气。三十军棍,不算少,够让一个年轻力壮的士兵趴在床上半个多月。
“但是,光凭诸如外表之类的外在之物来判断一个人是否够格率领你们去杀敌剿匪,于我来说,是极不公正,于你们而言,也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没有人不想要被公正的评估对待,我亦不是例外……”
热浪顺着风势拂上脸面,吹起高高束起的黑发,巫烨停了许久,才继续道。
“相信我,一个月的时间,足够你们了解我。”
突地,巫烨勾唇一笑,轻转了话题:“现在,我们来玩一个小小的游戏。”
游戏?三千士兵面面相觑,惊疑不定。
“你们没有听错,是游戏!”巫烨负手朝前走了两步,然后在数千目光注视下轻轻跃下高台,稳稳落下。
第一排的士兵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巫烨维持着笑容,继续又朝前走了两步,站定,说道:“在场自信身手不错的,都可以来玩玩。”
“寒仲虽然不才,对于武艺,却也颇有一番心得。可以一个一个来,也可以三五个一起上,当然你们要几百个一起,我也无所谓。”
“当然游戏不会让你们白玩,胜过我的,俸银加倍,连升两级!”
脑袋灵活里早在他说第一句时就已隐约猜到了巫烨的意图,听到后一句,更是得了肯定,自恃武艺不错的,眼里皆泛出兴奋的光芒,一个个摩拳擦掌。
“至于输的么……”巫烨直视着最前排的丁云,“当然也要付出代价,军法处置就不必了,罚俸一月充作军费可好?!”
……
罗青凌透过林立长戟之间的空隙朝前看去,静静看了一会,忽的咧嘴一笑,转头对身边的人道:“你不去试试?”
手心满是汗水,粘腻的感觉让人心烦意乱,权自效抿着唇不说话,良久才摇摇头。
巫烨的一番话宛若投入湖底的石子,激起千人的纷纷议论。那边丁云带着一小队卫士围成一个大圈,扩出一块空地,校场的士兵纷纷围上前去,近距离的打量着圈中的白衣劲装青年。
“你们谁想来做第一个?”巫烨绕着走了一圈,一边走一边随意指道,“你?还是你?想来就来吧,我保证刚才说过的话全都作数,你们完全不必有后顾之忧。”
几个士兵对看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跃跃欲试的意图,然而对方如此淡定,加上不少人还是顾忌着他的身份,一时之间,倒竟没有一个上前。
“怎么了?”巫烨朝四周的人看去,“难道这么多人,竟没一个敢上前和这个只长了张好看脸蛋的人来比试比试么?还是说……”
他扬扬眉,脸上浮现几分不屑:“胤国的精锐,就是这样一帮光会嚼人舌根,却有心无胆的懦夫?”
激将之法果然有用,巫烨话刚刚说完,一声如虎的大吼,一个粗壮的高大汉子跳进圈中:“让我来看看王爷您有几斤几两!”
他口气态度极为不敬,见到巫烨也不行礼,目光肆意的从上到下打量着巫烨,一副完全不将眼前人放入眼中的模样。
周围的士兵轰的一声爆出纷纷喝彩鼓劲声,更有几个扯着洪亮的嗓音,大声喊着兄弟加油之类的话。
……他们对巫烨的不满轻视,也由此可见一斑。
巫烨笑笑,也不恼他的态度,拿着手中的剑,并不出鞘,就那样刷的一声在空中轻转了一个圈,长剑所过之处,剑气在地上留下一道深一寸的痕迹……是一个圆圈。
“昔有画地为牢,今日,我也来效仿一下。”迎上那高大汉子困惑的目光,巫烨解释,“你尽管出招,我绝不出这个圈,若是出了,便算作是我输了。”
“……这可是王爷您说的!到时候可不要反悔!”大汉拔出腰间的刀,脸上是止不住的几丝窃喜。
“当然。”巫烨笑笑,淡道。
“啊啊啊啊——!”仰天高喊着,大汉握着刀由对面急冲向巫烨,他块头不小,跑起来震起无数尘土,配上他那单人单刀的勇猛势头,不少观战的士兵已经为巫烨暗暗吊起心来。
然而相对于汉子的大动作,巫烨只是悠闲的站在那里,仿佛完全置身事外。
十丈!
七丈!
五丈!
三丈!
最后一丈,汉子猛地窜起,随着一声大喝,沉重的大刀已朝巫烨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