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送走任宗锦主仆三人,已是一个时辰之后。在巫烨无法抗拒的追问之下,原本想要隐瞒部分事实的任宗锦也只能将所有事情全盘拖出。而从他口中说出的故事,在巫烨看来,真是精彩绝伦,狗血至极,不亚于一部豪门恩怨的电视剧。
“失踪了十三年的弟弟……竟然到现在才开始秘密寻找。呵,他说此干系到御剑山庄的命运……卿颜,依你看,他的目的会是什么?”
巫烨靠在椅子上,玩味的挑起嘴角。
紫衣女子望向巫烨,沉声回忆道:“任老庄主四年前病逝,庄主之位便传给了任宗锦。任宗锦幼而聪敏,五岁能诗,少年成名。他武功不俗,为人乐善好施,继任庄主之位后,更是广交天下豪杰,在江湖中名声很好,不管哪个门派,见了他,都会卖他三分面子。按理说,他若将这件事告之各大门派,让其帮忙寻找,想必不出三月,必有结果。但是他却没有……反而亲自来此,委托楼里……这番行动,着实古怪。”
“……因此卿颜推算,任宗锦不是不想借助武林各大门派势力,而是不能。想来此事必定干系重大,且牵扯到各方利益,若让其他门派知道,可能会对御剑山庄不利……但,只是寻回亲人,这事根本不至于此。由此可见,这件事关键之处不在于任宗铮,而在于任宗锦寻回他后,要做的行动……”
巫烨浸浴在冬日暖阳中,嘴角的笑容越来越深,听到最后几句,笑着开了口:“和我想的差不多。卿颜,这件事你亲自去处理,一旦有任何消息,立刻给我汇报。”
卿颜躬身行礼:“是。”
巫烨这道命令被通知到无羁楼各处分部,全国各地最初级的情报汇总工作几乎同时展开,不过几日,已得到一些情况。与此同时,一道更加震撼人心的消息一路从北疆传来。
漠北四州,全部收复!
十二月初二清晨,这道消息一传入玄京,便引起举国上下振奋人心的热烈欢呼,文人仕子竞相奔走相告,平民百姓热泪盈眶。而暮云萧的大名,也再一次成了众人热论的话题中心。
十五年的屈辱,终于被洗刷,这其中的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没有人比胤国军人更能深刻的了解体会。消息传来那天,玄京十万禁军,互拥着喜极而泣,更有不少老兵,当场哭昏了过去。
北狄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被夺回漠北四州,还被暮云萧率领的闪骑逼到国境之内,一路逃亡,此刻正在北狄砂河一带,据守坚城。
而处于烈帝刚逝,新帝还未登基时刻的朝堂,本就因为刚刚结束的帝位之争,官员人数少了一半,朝中堆积的众多事物无人处理,此刻加上这件事,暂时作为摄政王的司皇寒鸿一时忙得脱不开身,一连三日都未回府一次。
带病在身的巫烨,实在无法心安理得的休息下去,入宫协助司皇寒鸿处理政务。
十二月初六,巫烨宿于内廷,彻夜未归。
三更的时候,阴沉了几日的天空再次飘起了雪花。寒风呼啸,枯枝颤栗,待到黎明时,偌大的玄朱城已被白色遮盖的严严实实。
燃着炭火的室内温暖如春,厚厚的绒毛地毯从里到外铺就开来,遮挡了从地上渗出的寒气,布置素雅精致的房间内,八柱雕花大床上垂着保暖的重重帐幔,舒适无比。
南啸桓靠在床头,他的左臂当初没有接好,至今动起来还会疼痛。因此卿颜便坐在他的身侧,拿着药碗,给他喂药。
倚雷趴在一旁的桌子上,用胳膊支着头,注视着视线中的两人。
“诶,我说啸桓啊……我真羡慕你啊,能得卿颜姐亲手服侍,真是好福气啊~”他看了半晌,忽然感慨出声。
卿颜扭头看向一旁有些百无聊赖的倚雷,含笑道:“好福气?”
“能让你亲手煎药喂药的人,这世上也就两个吧……不对,加上你是三个。”他撇撇嘴,故作无奈的叹口气,声音里有些羡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古人诚不欺我也!哎,要能得卿颜姐如此照顾,我死都愿意了……”
目光移到面无表情的靠在那里让人喂药的南啸桓身上,西倚雷不满的皱眉叹气,继而摇头:“偏偏就有人老是摆着一张冷脸耍酷……真是木头,木头啊……”
卿颜噗的一声轻笑出来,放下空碗,拿出一条手绢,凑上前去,又给南啸桓细细擦拭嘴角:“是木头又如何?你我不早就习惯眼前木头这幅冷面了么?……”
她眼波柔和而明亮,语声低喃,充满宠溺,又带了几分见怪不怪的轻笑。终于让一直神游的南啸桓不好意思的微低下头去,从面前的人手中抢过手帕,就往嘴上蹭去:“……我自己擦就好。”
他们三人相识多年,感情深厚,然而南啸桓不善言辞,感情又太过内敛,倚雷没少借着这点取笑逗弄于他。南啸桓早已习惯,然而今日,他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冷看一眼过去让倚雷止声。只是因为此时此刻,看着两人,他打从心底出现几丝愧疚。
倚雷卿颜怕他养病寂寞孤单,两人都尽量抽出时间过来陪他说话解闷,然而他却再三走神,辜负了两人好意。
倚雷卿颜不着痕迹的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几缕忧虑。
虽然乍看之下,和之前并无不同,但几日相处下来,两人都察觉到了面前这人的不对劲。而缘由,他们基本也可肯定,出在自家主上身上。
时至今日,主上和以前相比,脾气好了太多,但若要两人前去规劝那人,怕是还少了一两分胆量……
“切,南木头……”倚雷很快恢复过来,嘟囔了一句,几步走到床前,拉过南啸桓手腕,把脉。
卿颜唤来侍女收拾了空碗,再走进时,倚雷已诊脉完毕,正抿着唇思索。
“怎么样?”卿颜问。
“……外伤已痊愈的差不多,无甚大碍。”倚雷目光移到南啸桓左臂上,“是时间给他重新接骨了。”
他又低头想了一会,忽然坐到南啸桓床前,脸上敛去刚才的几分玩世不恭,沉声对他道:“焚心掌威力非凡,你内伤十分严重,剩下这段时间内,万不得妄动真气。明天开始,每日浸泡药浴一个时辰,温通经络,畅通气血,加之我独门所制的健元调理之方,如此百日,即可恢复。”
南啸桓点头表示了解:“烦你劳心了。”
“客气什么。”西倚雷瞟他一眼,“谁让你是我的木头兄弟。”
“哈哈。”东卿颜终于忍不住,掩起唇笑出声来。
“对了。”西倚雷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在怀里摸了半天,摸出个东西朝床上的人扔去,“主上让我还给你的。”
“呃?!”看到倚雷扔到自己面前的玉雕童子,南啸桓眼中闪过一丝惊愕,半晌,他捡起来,目光凝在上面,黑某中浮出几丝惊喜,“我还以为弄丢了……”
“是你手下在絮州无阖城找你时,和那人头一起找到的……”西倚雷看他一眼,“你什么有了这么个小玩意?兄弟我都不知道。”
“……”南啸桓对倚雷投去感激的一眼,却并不回答。
知道他没有说的意思,倚雷撇撇嘴,也不再做纠缠,最后叮嘱了一句注意事项,就因有事先离开了。
西倚雷一走,屋内只剩下两人。
南啸桓看着床边的东卿颜,忽然开口:“卿颜姐,有什么话就说吧。”
东卿颜一怔,随即释然,什么事还是瞒不过眼前的人。于是,从旁拉过一张椅子,在床前坐下,静静看了南啸桓半晌,终于轻叹一口气:“主上……昨天毒发了。”
南啸桓身子一颤,随即垂下头去。
“我不知道,你和主上之间发生了什么……”卿颜语声微顿,“但不管是什么,尽快解决总是好的。……”
许久,南啸桓闷声道,“我明白。”
卿颜温柔注视着他,目中满是怜惜之色。她就那样注视着南啸桓,过了很长时间,才低叹一声,起身离去。
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南啸桓眼帘越垂越低。手中的玉雕童子炽热的惊人,却又让人无法放手。
重新接骨,意味着将已经愈合伤处的骨头再次打断。
拒绝了倚雷服用麻药的建议,南啸桓咬牙,硬生生承受着骨头再次断裂的痛苦。
他脸色苍白,豆大的汗水不断的浸出皮肤,却一声不吭,只是咬着下唇,暗自坚持。
一旁侍候的侍女见他如此坚毅决绝,一个个心中骇异非常之余,又生出敬佩之意,有几个,更是看他的目光都暗暗变了。
西倚雷用手轻摸细揉着南啸桓的断臂,将断裂的骨头茬重新细细对齐,然后涂抹上凌霄阁中特制的活血生骨的药膏,最后用夹板固定好。
南啸桓身上衣服已经湿透,西倚雷看在眼里,不由叹气,不明白眼前人坚持不用麻药的缘由。
待南啸桓服药休息睡下,两人一同离去。路上,西倚雷无奈摇头:“真不明白那木头这般自虐是何故。”
东卿颜望着院中纷纷扬扬飘落的大雪,静默不语。
雪越下越大,漫天白色,弥漫了天地。
元庆十七年的腊月,是大雪不断的一月。弘云河结成厚厚的坚冰,地上积起数寸之厚的积雪。民间百姓大多停了劳作,就连朝会,也因风雪太大,暂停一日。
这几日,南啸桓的伤势逐渐好转,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多。没有卿颜倚雷相伴的时候,他便一个安静的靠在床头,半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些什么。
初七晚上,东卿颜就忙碌起来。她亲自下厨,洗米泡果,半夜时分,开始熬煮腊八粥。待到初八清晨,腊八粥才算熬好。她散给王府仆从侍女,又亲自盛了几碗,端到南啸桓房里,和西倚雷三人,聚在一起食用。
东卿颜喂完一碗腊八粥,还欲再盛,却被南啸桓出口阻止:“不用了,我饱了。”
西倚雷诧异的瞄了瞄南啸桓:“——就这么一小碗,啸桓,什么时候你饭量跟个娘们一样了?”
南啸桓失笑:“只是没有胃口。”
“你这是暴殄天物!”西倚雷一边愤愤,一边又舀了满满一勺到自己碗里,“卿颜姐亲手做的啊……以后再想吃,只能等到明年了。”
“要是啸桓想吃,我随时都可以做给他吃。”东卿颜浅笑着补充道。
“啊啊……卿颜姐你偏心!”西倚雷哀嚎。
南啸桓却像没有听到,只是目光不自觉便飘到房门口。
卿颜自然早就察觉了他的异状,也不多说什么,只是笑笑,看似随意的提起:“得给主上留下些。”
“主上事物繁忙,看来今个也不回来了……”倚雷一边喝粥,一边嘟囔道。
南啸桓眼神黯了黯。
从初六开始,主上便再也未回来过。
那人的规避之意……实在太过明显。他想忽略,却跟本无法。
胸口隐隐作疼,他缓缓闭上眼。
解下狐裘大衣,将之交给身侧的侍女,巫烨沿着回廊朝更深处走去,跟在身后的燕三正在低声说着什么。
只听燕三到道:“这几日阁主恢复的不错,断臂已被西护法接上……昨天开始药浴……阁主前几天胃口不错……但今日只喝了一碗腊八粥……“他一一细细道来,待到巫烨停下脚步时,已经将这三天来南啸桓的状况一一禀报完毕。
巫烨微笑着点点了头:“不错,你们两都退下吧。”
“是,属下遵命。”燕三行了礼,和侍女各自离去。
两人身影一消失,巫烨嘴角的弧度便不见了。他立在门前,来回踱步,思索了半晌,终究抗拒不过心中的意愿,伸手推门走了进去。
屋内蜡烛已经熄灭,一片黑暗。不过对习武之人来说,这点黑还不在话下。
巫烨缓步轻轻穿过外间,来到床前,停住脚步。
目光注视着那人的睡脸。
气色好了很多,不再像之前那般苍白……听其呼吸……内伤也好了一些……
他在床沿坐下,静静瞧了一会。
一股暖流慢慢溢满心房。
巫烨抬起手,温柔的将贴在南啸桓额上的几缕碎发别开。
只是这样简单的看着,他便觉得连日来的疲累一扫而光,内心无比安谧平静。
南啸桓胸膛微微起伏,悠长均匀的呼吸声十分清晰。
一抹淡淡的笑容不知不觉爬上嘴角,在额头上停留的手沿着坚毅的脸部轮廓一路滑下,最终,纤细的手指探上那两片薄唇。
忽的,巫烨面色大变,身体猛的一颤,急忙抽回手,就欲站起身朝外走去。不料身子剧烈颤抖,根本不听使唤。
他脸色刹时间一片惨白,额头上渗出的汗珠连绵不断的滑落下来,短短一会,汗透重衣,整个人已宛若从水中捞出来的一般。
冷热交融下的疼痛让他几欲发狂,他咬紧牙关坚守,不让呻吟声溢出,握在床柱上的手越收越紧,几乎可以听见骨头咯吱咯吱作响。
“……主……主上……”睡梦中的南啸桓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喃喃梦呓。
巫烨双目赤红,紧闭双唇,所有绷紧的神经却被这一声搅乱,他心中一慌,几乎同时,又一波疼痛呼啸汹涌而来。
“咳咳……咳咳……”再也无法克制,滚烫的热血从他口中飞溅而出。
要命,怎么这个时候发作?!
巫烨心中怒极,却无法克制,又断断续续咳了许久,疼痛才稍稍减缓。
他撑着桌椅,一步步,踉跄着走出房间。
刚到门外,便再也坚持不住,顺着柱子瘫软在地。
隐在暗处的暗卫们大吃一惊,急忙现身,就要上前察看。
“不必管我!你们进去,先把地毯换了……!”
两人眼神一沉,点头听令,轻窜进房间。
两人轻手轻脚,终于卷好地毯,刚欲按照吩咐运出去时,一个低沉悦耳的男声响起。
“主上这些日子来,一共发作过几次了?!”
两个暗卫一愣,回头朝旁侧看去,只见从床上慢慢坐起的男子,脸色一片冷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