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纷扬扬,连下了两日。
子时,玄朱宫中皇帝寝宫崇德殿一片忙乱。皇帝病情突然加剧,吐血不止,数次昏迷。
太医、侍女进进出出,上下一片忙乱,司皇寒宇坐在司皇云逸床前,目光盯着那昏迷中人好长一会,才有些失魂落魄的转向身后站着的少年:“寒炼,父皇这次看上去……”不太妙啊……话未说完,少年就已明白他的意思。
然而和明显担忧不已的司皇寒宇不同,司皇寒炼表现的太过淡然与平静,他只是轻扫了一眼床上的人,嗯了一声:“应是熬不过今夜了。”
“!”司皇寒宇身体一颤,怔怔的呆在那里,半晌,才低低的开口,“……真的么?”
此刻听他这样断言,司皇寒宇下意识的不想去相信,然而长久以往形成的,对于这个弟弟所说的话那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又让他不得不去承认这个事实——司皇云逸撑不了多少时候了。
司皇寒炼将身旁人面孔上的失措和惊恐视为无物,只是看了司皇寒宇一眼,就转身离去,吩咐相关的准备事项。
当第一道曙光射出云层时,司皇云逸睁开了双眼。他不再咳嗽,双眼有神,面色十分平静。
“父皇。”少年凑近低声说道,散下的长发遮挡了身旁人的视线,“答应孩儿那件事。”
司皇云逸忽然笑了:“晚了。”
司皇寒炼目光一滞,嘴角的笑意消失了:“父皇您说什么?”
“晚了就是晚了,寒炼。”躺靠在床上的人淡淡笑着,那是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
“……”司皇寒炼静静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的起身,一甩长袖疾步出了内室。
寅时,沉重的钟声响起,一声一声,从宫城深处传到玄朱外城。
十一月二十四日,云烈帝司皇云逸驾崩,时年四十七。百日国丧,禁挂红、禁宴乐、禁喜庆,违者重罪!
云烈帝生前未立太子,死后帝位悬空,和硕王司皇寒宇得武晋王一派支持,对帝位势在必得。
而早在半个月前,皇位的其他争夺者就都被软禁在禁宫深处。
十一月二十四日未时。
大雪飘飞,平原上,一支三万人左右的骑军正在冒雪前行。
军队的中央,一辆宽大的素色马车疾驰在内。
一只色如白玉的手掀开车帘,车内的白衣青年远目眺望。
大雪覆盖了辽阔的大地,白皑皑的一片延伸到天地尽头。铁甲骑兵们汇成长长的蛇形,在狂风大雪中前行。
“主上。”车内另一男子皱眉轻唤。
“好啦好啦,我知道。”裹在厚厚的几层锦被中,怀中抱着暖炉白衣青年无奈的放下车帘,稍有些郁闷扭头的答道。转向男子的,是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修长上扬的眉,温润漆黑的双眸,以及带着一丝无奈笑容的薄唇,正是赶往玄朱的巫烨。
西倚雷低叹一口气:“主上身体现在不比以前,还是注意些好。若是染上风寒,可就麻烦了。”
这一月多来,巫烨多次毒发,内力也一分分减弱,同时随之而来的,还有体质的急剧下降。以前几年几年都不生病的人,这些日子来,几乎将各种小病得了个遍。幸亏有倚雷在旁,才没闹出什么乱子。
这些日子以来,眼看着眼前的人一日一日衰弱下去,西倚雷等人心急如焚。早前当暗卫们带回南啸桓留下的信息后,他本欲立刻带人去追,却被拦了下来。
「这样贸然前去,只会打草惊蛇。」巫烨淡淡说着,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
「主上!啸桓落在武晋王手里,只怕凶多吉少!我们晚去一时,他就……」他咬牙握拳,低吼道。这是他第一次在巫烨面前如此失礼,那时的他,脑海中只有南啸桓的安危。
「我知道。」
「那您……?!」
「既然司皇寒炼没有一开始就动手,那么啸桓短时间内是不会有性命危险。……近日大战在前,营救一事,还得从长计议。」
「主上!」
巫烨一眼扫过,紧皱眉头,还欲再说什么的人立刻噤声,只是身体还在不住的颤抖,显然情绪激动之极。
巫烨起身,朝前走了几步,才缓缓回眼。那眼神,西倚雷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冷到极点,只一眼,就让人失去所有话语。
直到几日后闪骑突袭,攻占了漠北燕州,巫烨才单独召见他,将一张无羁楼里传递消息专用的纸片递给他。
那之后,暮云萧留守漠北,他跟着巫烨,沿着西边防线一路朝玄朱前行。而跟随身侧的骑兵从初始的三百,到了现今的三万。
“将军,前面就是集凤镇了。”远远一个骑兵从对首逆行而来,靠近马车低声询问着车内的巫烨。
集凤镇距玄朱大约一百余里路,全队快马而行,只需大半日就可入京。然而此刻天色已晚,不说将士们赶了一日路,就是到了玄朱,也不见得能轻易入城。林昊轩拿不定主意,因此才来询问主将命令。
“继续赶路!天黑前,在玄京北郊五十里处扎营。”
“末将遵命。”林昊轩抱拳应道,一抽马鞭,掉头朝前奔去,“全速行军!”
……
这场从午夜开始下的鹅毛大雪,在天黑时终于慢慢小了下来。
骑兵们在京外一处矮山前扎营休息。
他们走的不是官道,加之又是严寒冬日山野之地,寒风中根本见不到一个人影。赶了一日路的骑兵们也少几分一路行来的谨慎,吃完晚饭后也不回营,一个个扎堆围在篝火前大声交谈。
玄京近在眼前,一想到他们此行的目的,众人不禁有些兴奋。
就连巫烨,也禁不住内心翻涌而上的一丝颤栗。
风雪咆哮,刮过他的脸颊,马蹄深深没入厚雪之中,又飞快的扬起,留下一行蹄印。
营地的喧嚣终于消失,他拉住缰绳,坐下马匹嘶鸣一声,停下脚步。
巫烨放眼望去,只见远处天地苍茫,巍峨沉寂,风雪交杂。
整个世界一片雪白,寂静无声之处,他一人孑然独立。
一股前所未有的寂寞忽然重重向他猛然袭来,在他胸中澎湃升腾。一瞬间,眼前的景色朦胧交错,恍惚之中,他又看到了满眼绿意。
“主上——!”
寒风中,有人策马迎风冒雪奔来。
马上的身体一颤,白衣青年缓缓回首,双眸中晃过一丝喜悦,嘴角也不由展开温暖的笑容。
然而当来人渐渐近了时,巫烨却怔住了。
“可找到您了。”西倚雷喘着粗气上前,将手中的貂皮大氅递给巫烨。
巫烨只是静静的看着他。
“怎么了,主上?”他疑惑问道。
巫烨摇摇头,将大氅披上,转身掉马朝营地走去。
深夜。
玄朱内城,武晋王府的牌匾在雪光下反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
精致的雕花大门轻敞,府内大堂之上,角落的青铜烛台之上烛火摇曳。
垂地纱帐随风轻轻摇晃,四角的雕花金炉香烟缭绕,中央地面上,铺着大片雪白的地毯,上面摆放了一张红木矮案,矮案上点着蜡烛,数封信件叠放在一角,除此之外,只有一把玉壶以及一只薄胎的青花瓷杯。
司皇寒炼身着红衣,躺靠在一个红衣少年腿上,正闲闲看着手中信纸。
另一个少年跪在矮案前,向瓷杯里斟着琥珀色的酒水。
忽然,司皇寒炼起身,将手中纸页放到矮案上,柔声对两个少年道:“下去吧。”
少年将酒杯递到司皇寒炼面前。司皇寒炼挑眉一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两个少年这才行礼缓缓退下。
“阁下潜入我王府,此时此刻若不现身,还待何时?”司皇寒炼一人默默坐了半晌,忽的开口。
“呵,寒炼,真是许久不见啊……”
飘扬纱帐后,一个瘦削的身影忽然出现,一步步走进。
那是个俊美无双的青年,即使脸色一片苍白,看起来无比虚弱,也掩不去浑然天成的雍容之气。他嘴角翘着一丝淡淡的弧度,漆黑的双眸中却带着完全的冷意,明明对着眼前的少年,却仿佛是在看一件死物。
“暮寒仲?!”司皇寒炼一惊,似是没料到来人会是巫烨。
“没料到我会来?”巫烨挑眉,在矮案前坐下。
司皇寒炼很快恢复过来,起身走到巫烨身旁坐下,挂上无比纯真的笑容道:“是。……不知寒仲哥哥深夜来访,却是有何要事?”
巫烨扭头轻瞥,嘴角弧度带上几分讥诮不屑:“何必如此装模作样?你做了什么,不是该比我更清楚么?”
司皇寒炼瞳孔猛缩。
下一刻,他弯起嘴角,便朝巫烨伸出纤若无骨的玉手,同时整个身体也斜着贴了上去:“嘻嘻,寒仲哥哥……寒炼可真不知道你在打什么哑谜……”
红唇贴到巫烨耳边。
“不过,也没关系,外面寒风凛冽,寒仲哥哥既然来了……今夜……便留下罢……”
巫烨身子猛地一动,电光火石间,只听哐啷一声,被大力推出的少年撞翻了矮案,玉壶滚落,酒水洒落一地。
司皇寒炼疼的弯起腰背,一柄极薄的匕首跌落在他的脚边。
巫烨在他面前蹲下,捡起匕首转了转,眸色一沉,忽的一声,看也不看的扬手朝一角扔去。
“嘭”!匕首深深扎入一旁柱子之中。
巫烨伸出左手,扼住了司皇寒炼咽喉。
“……司皇寒炼。”他冷冷笑着,黑眸中杀机骤起,“还记得上一次,我是怎么说的?”
司皇寒炼精致的面容涨成青紫,眼中露出恐惧。
“本念着你我兄弟情义,饶你一回。却没想到你如此不知好歹。”
冰冷的话语带着深深的寒意从身体各个毛孔渗入,司皇寒炼痛苦的睁开双眼,艰难的挤出几个字:“……南……啸……桓……”
这三个字断断续续,声音微弱,落在巫烨耳里,却不亚于一击雷电。
巫烨松开双手,双眉间一片寒霜。
司皇寒炼从地上挣扎而起,捂着胸口,大口喘了许久,才起身说道:“跟我走。”
巫烨眼神一动,没有说话,起身整了整衣服,跟在司皇寒炼身后出了门。
武晋王府卫士不多,大堂附近五十丈内更是一人也无。这也是巫烨能够轻易潜入的原因之一。
两人在回廊上穿梭回转,司皇寒炼突然在一扇门前停住脚步:“就是这里。”
推门而入,巫烨发现这里是一处书房,没有烛火,隐约可见里面竖立的书架以及各种古董玉器。
司皇寒炼迈步进入,在多宝格前驻足,弯身用手摸索着什么。
忽然一阵喀拉喀拉机关转动声从身后传来,巫烨长眉一扬,回身看去,只见书架正在缓缓自动移开。
他微微一愣,随即眼中浮上几丝喜悦。那一瞬间,他忘却了背后的少年,满脑都是许久不见的另一张面孔。
然而刚欲迈步向前,左胸陡然传来一阵剧痛。
司皇寒炼手中拿着的匕首,已深深没入巫烨身体之中。
巫烨回头,目光森冷,一动不动的紧盯着司皇寒炼。
“王爷!”
侍卫们忙乱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向这间书房涌来。司皇寒炼猛地抽出匕首,伸出舌头轻轻舔舐刃上的鲜血。
“寒仲哥哥……你可真是太不小心了点呢。”
他咯咯笑出声来,黑影闪着磷光飞舞在他的身侧。
然而他只笑了几声,便忽的的止了笑容,眼中不可控制的闪现几丝恐慌:“——你为什么笑?!你……”
巫烨勾起嘴角,笑得十分愉悦。
“呃啊——!”忽的,门外突然嘈杂起来,惨叫不断。
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响彻四周:“将这些逆贼统统拿下!”
“傻弟弟。”巫烨轻吐一口气,抬眼朝他看去,“你毕竟还是太嫩……记住,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
“将军!”
“主上!”
大群的卫士朝房间冲来,一马当先的,是一群身着黑衣的暗卫。他们奔入房内,将两人团团围住,后来赶到的铁甲卫士则张弓搭箭的守在外围。
“……不可能!你麾下人马分明还在漠北,你哪来的人?!”
认出那些骑兵佩戴在肩上的配饰,司皇寒炼不敢置信的大瞪着双眼。入他王府不难,可短短时间内将那些人摆平,暮寒仲带来的人马绝不止眼前看到这些……思索着可能,司皇寒炼只觉背上冷汗涔涔,精致的面孔上满是惊恐。
巫烨挥挥手,四个暗卫将他围起,绑住。
另一些人从腰间拿出小瓶,拔开瓶塞,几只血红的大蜂嗡嗡飞出,沿着书架后洞开的密道而去。当前的几人急忙跟上,走了进去。
眼看着司皇寒炼就要被人拖下,巫烨突地开口:“等等!”
此刻司皇寒炼已经恢复了过来,面无表情看着朝他走来的人,然而还未待他猜测眼前人的用意,一阵冷风随着快速放大的拳头,朝他呼啸而来。
“嘭!”的一声,巫烨一拳狠狠砸向司皇寒炼脸庞。
受不住冲力,司皇寒炼往后急退了一步,整个人几乎完全倒在身后暗卫身上。
“把他带下去!”深吸一口气,再长长吐出,巫烨转身朝密道内走去。
“主上!”
密道不长,纵深向下,拐了几个弯后,巫烨走入了一间石室。
早些时候下来的暗卫们立在室中那张大床前,一个个脸色十分沉重,面前,几只血蜂嗡嗡叫着,不断的往返于他们所处的这间和另一道门后的小室。
巫烨心中一惊,猛然快步直直走入前方那扇门中。
一进去,巫烨就整个人楞在了那里。
眼前,一个巨大的木架临墙而立,墙角有一个橱柜,又有几个石台,上面随意摆着各式各样不知名的器具,其中一个上面则堆满了各类鞭子。
这些都不足以使巫烨吃惊。真正让他呆愣在那里的,是那溅在木架上、染红了地面的血迹。以及扔在木架下面,沾满红色血污的铁链。
“……不是用钥匙打开的……”燕三从身后走来,低声说道,“……阁主,已经不在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