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内心受到的冲击非同小可,但早已习惯隐藏自己情绪的雷昊只是稍微怔愣了一下,便很快的又恢复过来:“晚辈雷昊见过南前辈和巫前辈。”说着,扶着椅子把手,颤巍巍的就要站起来行礼。
江湖传言魔教右使雷昊狠辣冷酷,肆意妄为,即使面对少林的德高望盛的无尘方丈,也是口出妄言。却不知右使行走江湖,礼节与尊敬,只给予他认为应当给予的人。
见他就要行礼,巫情连忙扶住,用眼神制止他的动作,然后转身对着巫烨两人道:“他情况所限,还望父亲和爹爹不要怪他无礼。”
雷昊呼吸有些紊乱,猛然间的站起让他腹部处又开始微微的疼痛,额上滑下汗珠,他撑着扶手慢慢坐回,瘫靠在椅背上,平复自己呼吸。就连巫情当着众人的面在自己额头上落下的轻吻,也连一个眼神的反抗都做不到。
“为父看起来有那么不知变通么?”巫烨挑眉一笑,继而扭头对身边的南啸桓低声说道,“看见那小子的紧张模样了么……呵呵,真是甜蜜的一对啊……”
他声音不大,却绝对算不上小,周围几人因此听得清清楚楚。雷昊只觉脸上一烫,下一刻,一个眼刀就朝还粘在自己身边的人飞了过去。
南啸桓无奈低叹,语调里颇有几分无奈与宠溺:“主上……”
那雷昊明显不属于脸皮厚实之人……这种话当着当事人的面说来,怎么听怎么调侃逗弄。
然而有什么父亲就有什么儿子。一脸坦然的巫情毫不在意的摸摸自己的嘴唇,仿佛还在回味刚才的美味:“说甜蜜的话,又有谁能和父亲你们相比?我可是从倚雷叔叔那里知道,再过八个月,我就会再有一个弟弟或妹妹了。”
说罢,含笑的目光落在南啸桓身上。
雷昊怔怔,也朝他看去。
麦色的肌肤上隐约浮现几丝红晕,南啸桓沉默着微垂下头去。
六年前机缘巧合下得了那提高男子受孕几率的秘药,南啸桓服下后便真的有了身孕。熬过了漫长的十月怀胎与惊险无比的生产过程,巫昭和南曦终于健康出生。然而男子生子实在太过凶险,五年时间里,巫烨每次都倍加小心,避免他再次受孕。可是百密一疏,上次一家四口去江南游玩,重归故地两人念起过往种种,酒醉之下颠鸾倒凤一日之久,自然也就忘了那些防护的措施……结果,便是一家人匆匆赶回隐居之地,让南啸桓安心养胎。
巫烨勾起唇角,凑过在南啸桓唇上轻轻一啄,得意洋洋的对儿子挑起长眉:“那当然,我们是老夫老夫了,十几年的感情积累岂是你们这还需磨合的年轻人可以相比的?”
又来了!巫情不屑的撇撇嘴,一逮着机会就对别人显摆他们感情好,大半年不见,父亲这习惯还是没变。
一家三口在这边抬杠扯皮,雷昊沉默不语,若有所思。青儿站在雷昊身后,安静的听着。
聊了一会,巫情回过神来朝雷昊看去,只见靠在椅上的男人低垂着头,长睫掩目,正昏昏欲睡。
“困了?”巫情伸手触上雷昊的脸颊,柔着声音问道。
全身上下都无比沉重,浓浓的疲倦根本无法抵挡,雷昊几不可闻的轻嗯出声。
“扶他去休息吧,客房我已经准备好了。”南啸桓看着面前男人,关切的说道。雷昊怀孕已经是第八个月了,隆起的腹部即使裹着大氅也遮掩不住,曾经有过经历的南啸桓十分清楚雷昊此时的身体状况。胎儿的不断增大给他带来了沉重的身体负担,胸闷气慌,饭量急剧减少,更别说他刚刚经过旅途劳累,这些状况只会更加严重……
“嗯,那我们先去了。”巫情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和一直侍立旁边的青儿将人从座位上扶起来。
雷昊起身后,微微朝巫烨两人行了礼,便挪着小步,在巫情和青儿的搀扶下,挺着大肚子朝左手处的小门走去。
这五间敞轩由巫烨全权负责设计,融入了现代寓所的一些特点,虽然从外面看只有五间,内里空间却十分充足。正门进来便是十分宽敞的客厅,由家具隔成休息、孩子玩耍等几个区域,客厅侧后方是用竹帘隔出的厨房和餐厅。客厅左手边,有一道小门,通向另一间竹轩。那是巫烨南啸桓二人的卧室与书房。与之紧临的是巫昭和南曦二人的卧室。客厅左边的小门,则有两间客房和浴室厕所。早在收到巫情来信的那日,南啸桓就将房间打理干净收拾好,随时等候着两人的到来。
“少爷,青儿先退下了。”
“嗯。这里暂时不需要你了,你自己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青儿脸上一喜:“真的?那我出去逛一会~最多两个时辰我就回来~”想到刚才一路过来看到的瀑布,青儿就恨不得立刻解了衣服跳进去游上两三个来回。再捉两条鱼自己来个小野炊那可是说不出的惬意……
“去吧!”
巫情大手一挥,给自己小厮暂时放了个假。
“耶!”青儿欢呼,下一刻就转身跑了。
打发了碍事的人,巫情凑近雷昊,开始替他宽衣解带。
垂下的细密竹帘遮挡了外面耀眼的日光,昏暗的房内十分阴凉舒爽。简单的家具,素雅的摆设,以及屋内那若有若无的竹香味,都让雷昊烦躁的心一点点的沉静下来。看着低头替自己解衣脱袜的人,雷昊垂下眼睫,忽然长叹一口气。
“巫情。”
低沉的嗓音有些暗哑,往日里总是冷冰冰的语调似乎也多了几分温度。巫情手上动作一怔,然后又继续,直到将雷昊身上只留下一层里衣才停手。
从床上拉过薄被,让雷昊躺好,巫情坐在床边,然后抬眼,终于和那盯了自己许久的视线对上。
漆黑的眼眸在过去的大半年中早已熟悉,可浮在那其中的几缕茫然困惑却是巫情第一次在雷昊眼中看到。这个男人冷硬的宛若一把利刃,无论何时都闪着冰冷的光华,不会迷惑,不会怯弱,不会饶圈,只要认定了一个目标便会勇往直前,不达到目标,决不罢休。
这种迷茫困惑,从来都是不适合出现在他身上的东西。
巫情直直的看着他,揽起一缕解冠后披散下的黑色长发:“……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被那双盯着自己的美丽眼睛所迷惑,不知怎的,原先想说的话竟然无法出口,他微微侧过头去,唇间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个他本不打算询问的小小疑惑:“……原来……你是你爹爹……生的……”
巫情一听,顿时噗的一声笑出声来。
突如其来的大笑让雷昊恼怒起来,他瞪着巫情,脸上不觉浮出几丝红晕:“有什么好笑的!男人生子又不是什么绝对不可能的事,你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证据!”
“你看我父亲大概多大年纪了?”知道雷昊误解了自己发笑的原因,巫情乐呵呵的接口问道。
“……三十五六?”雷昊回想着那白衣男人的容貌,不是十分肯定的道。他本想说三十一二,在看到巫情时,却自动的又往上加了三四岁。
“没猜对。”意料之中的没猜到巫烨真正的年龄,巫情眨眨眼,“家父今年三十七,爹爹则是四十有二。”
“那又如何?”雷昊皱眉,对他的故作玄虚有些厌烦。
“唔——我今年二十二岁……这样算来,爹爹可是二十就生了我呢。可问题是……”他慢慢倾下身子,卷着黑发的手指也抚摸上雷昊的脖颈,“……爹爹和父亲第一次发生关系时,都已经二十六了……”
“所以?”他沉声反问,只要没有其他人在,雷昊对巫情挑逗根本就是视若无睹。
“所以,你弄错了。”
凑近朝雷昊脖颈喷出一口热气,巫情看着雷昊,低声道:“……我并非父亲二人的亲骨肉,而是爹爹买回来的小奴隶。”唇蹭上雷昊坚毅的面孔,巫情的低语几不可闻,“小昭和阿曦才是爹爹亲生的。”
“……小奴隶?你?”侧头避过巫情凑上来的唇,雷昊轻哼出声,明显不信。
“我骗你作什么?”巫情笑着伸手将他头扭回来,强硬的压上吻住,撬开牙关,舌头也随之潜入,开始在另一处空间里肆意游荡。
突然侵入的舌头在他口腔里缠绕挑逗,雷昊再也没有功夫去想巫情小奴隶的身份。……直到雷昊眼前阵阵发黑,快要窒息,巫情才依依不舍的放开他。
“……要不是你现在这个样子……”巫情伸出舌头舔去嘴唇上的唾液,直勾勾的盯着床上的男人,乌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充满欲望,“我绝对立刻扒光你的衣服,将你完完全全、一滴不剩的拆、吃、入、腹!”
“——你的脑子里永远只有这些东西么?”脸上浮出几丝红晕,雷昊别过头去,低沉冰冷的声音带着几丝愤恨恼怒。
“没有办法……谁让你太和我的胃口。”巫情颇为无辜的叹道。
“懒得理你。”对于巫情嬉皮笑脸不正经的发言雷昊懒得做出置评,雷昊闭上眼睛拉了拉薄被道,“我要睡觉了……你出去罢。”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巫情连忙直起身子道,“你睡你的,我再坐一会。”
雷昊没有反应,只是朝里侧挪了挪,空出更大的地方来。
俊美的面孔为他的举动不自觉的展现一抹笑意,巫情坐在床沿,弯着腰凝注着视野里的男人。冷硬利落的面部线条勾勒出十分立体的英俊面孔,垂下的眼睑遮盖了动人心魄的锐利黑眸,只留下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皮肤上留下浅浅的阴影。明明是个怎么看怎么都和柔弱沾不上一点边的大男人,对于巫情来说,此刻却是恨不得将他永远护于身后藏于任何人都无法到达的隐秘之地……
窗外的知了声一声声叫着,穿过竹帘传到安谧的室内,遥远的仿佛另一个世界的声音……
他静静的坐在床沿,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手指无意识的卷着雷昊散下的缕缕黑发,半垂的眼帘掩盖了他的双眸,。
过了许久,直到床上的人传来悠长的呼吸声,他才缓缓起身,轻闭了房门,朝客厅走去。
客厅角落里,横着放着一个书架。书架一侧,细小的水晶珠链从顶上垂下,长长的几乎触到地板。珠链从客厅一边墙壁挂到另一边墙壁,人为的隔开了另一个空间。
里面铺着凉席,四五个软垫随意放着,还有两个小小的矮桌并排立着。每天下午的这个时间,巫烨便会和南啸桓陪着一儿一女在这里读书。
此刻,两个小小的孩童半跪在各自的矮桌后,手中各自捧着一本书册,看得十分出神。白皙精致的脸蛋上一双乌黑的瞳仁闪着晶亮的光芒。旁边巫烨斜靠着软垫,长腿微屈,闲闲翻着手中书籍,不时抿一口杯中清茶,一派闲散慵懒的模样,南啸桓靠在他的胸口,闭着双眼似乎已经睡着。
安静的室内只听得到屋外的鸟鸣蝉声,午后的阳光穿过垂下的竹帘,在深色的竹木地板上投下晃动的斑驳光影。
巫情不自觉的放轻脚步走进。
“爹爹……这个字怎么读?”阿曦抬头,指着书册上一处问道。
巫烨微微弯身,凑到儿子身边:“这个?”
“嗯!阿曦认识这个竖心旁……认识这个青……但是和在一起,却不认识了……”阿曦点点头,大眼看着巫烨,等待着他给自己解惑。
“这个字读QIN,二声,你二哥名字中的情就是这个情哦。”巫情掀起珠链,笑道。
“哥哥!”小昭刷的一下扔下书,从地上跳起来,几步奔到巫情腿边,“礼物呢礼物呢?!”
“看你这急切样呵呵。”巫情在地上坐下来,在怀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个小盒子递到小昭手里,“喏,你和阿曦一人一个哦。”
小昭忙着拆礼物,阿曦则歪着脑袋,看着巫情:“哥哥,那这情字是什么意思?”
“情,唔……它是许多种心理状态的统称。”
巫情想了想道,又觉得太过抽象,五岁的小孩子根本理解不了,于是随口举了个例子:“阿曦见到二哥开心不开心啊?”
“嗯!开心!”
“呐,这种开心的感觉就是一种心理状态。”
“嗯啊?
“阿曦看到八条腿的蜈蚣是不是也觉得很害怕?”
男孩脸色一变。
“嗯,阿曦现在心里的害怕也是一种心理状态。”
一只手摸上阿曦的脑袋,温润悦耳的男音响起:“‘感情’呢,就是指很大很强的心理感受……这个故事里,小牧童对这只小毛驴非常喜欢,和它产生了感情,所以看着它生病就很难过……”
“……唔……”男孩出神的想了一会,“阿曦好像有点明白了……”
“那哥哥你名字里的情又是什么意思?和‘感情’是一样的么?”
突然的问题让巫情巫烨两人一怔,随即,巫烨柔声轻道:“我给你二哥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他成为一个至情至性的性情中人……”
虽然是对着阿曦说,巫烨却是看着巫情的。
“什么是‘至情至性的性情中人’……”
阿曦有听没有懂,自然要问个明白。
巫烨淡淡一笑:“你还小,慢慢就明白了。”
他的身侧,扎着两个小辫子的巫昭开心的将盒子里的银镯带到自己的手腕上,自己美了一会,又跑到南啸桓面前:“爹爹,好看不好看?”
刚刚睡醒的南啸桓坐起身来,朝着小昭宠溺的笑笑,又侧头看了看巫情,然后将宝贝女儿一把抱到怀里:“嗯。”
“真的?”小昭大眼弯弯,有些得意的扬起小脸。
“真的。”
“嘿嘿……爹爹我给你说哦……”
清脆的童音响起,小昭在南啸桓怀里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开始BALABALA。
南啸桓抱着小昭脸上虽然没有多少表情,却总是在她需要回应的时候轻嗯一两声。
终于解决了阿曦一连串的问题,父子两人走下席子,来到一侧。
“……父亲,这是倚雷叔叔让我捎给您的。”巫情从桌上的包袱里翻出一个锦袋,递给巫烨。
小半个月前,巫烨给宫中的倚雷发信,让他派人过来送些药物。而刚好回去千夜宫,又要来找巫烨的巫情自然为之代劳,节省些人力。
巫烨打开袋子看了看,微点了头,又系好随手放到一边。
“他睡了?”
“嗯。他这几日特别困乏……”巫情道。
“哦?……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巫烨轻瞟他一眼,眼神说不出的古怪。
“果然还是瞒不过父亲您。”巫情楞了一下,随即脸上浮出就知道如此的郁闷表情。
“为何?他现在这个情况,我和你爹难道还看不住?”
“……”巫情低下头,默然良久,才苦笑道:“不是父亲你们的问题……是雷昊。”
显然想到了什么,巫情微微摇头,“……若不禁锢他的功力,我还真不放心……剩下两月,是他最关键的时候,不管怎样,绝不能出一点差错……”
巫烨端起茶盏,浅浅抿了一口。
“只要过了七月三日……”
“还有六十一日。”巫情话还未完,巫烨忽的开口,看向身边的人,“我给你承诺,这六十一日,你尽管放心去做你认为该做的事。其余的不用过多担心。
“谢谢您……”巫情长吐一口气,得到眼前人的亲口允诺,他终于可以安下心来。
“需要帮助,就对你大哥开口。他要问起,就说我的命令。”
“是。”巫情笑答。
巫烨瞄他一眼:“快去快回,最好赶在雷昊生产前把事情处理完。”
巫情嘴角的笑容消失了。
“嗯?”
“……父亲,孩子生下来,还要麻烦您代为照顾一阵子。”
“什么意思?”巫烨皱眉。
巫情踟蹰了一会,才思索着垂眸开了口:“我答应他的,生下孩子后,我们就两清了。到时,要走要留,都随他的意愿。”
“你怎知他不会留下?”巫烨挑眉反问。
“……他不会。”淡淡的含了几分苦涩的笑容在嘴角浮现,巫情低沉的嗓音里含着难以辨明的复杂情感,“七月初三一过,他一定会恨不得杀了我,恨不得剥我皮喝我血!”
“不过,恨也不错……”巫情猛然抬头,上扬的凤眸里闪过一丝决然与痴狂,“这样就没有任何人能够占据他的视线!除了我巫情!”
巫烨心中一凛!
从十一年前看到这孩子第一眼起,巫烨就知道偏执极端将的性格将会影响他的一生。这十一年来他悉心教导,甚至将他送到少林寺当过一阵子的俗家弟子,总算将他曾经锋利的伤人外表磨平磨圆,将他有些错误的信念打破重塑……
然而,刻入骨里的本性,还是无法改变。
良久,巫烨低叹出声:“你何必如此……”
“……我没有选择……”巫情收敛了戾气,转眼间又变回了一脸愁容失落的俊美青年。
他侧头看向那边抱着巫昭的南啸桓,眼中有什么东西渐渐散开。
“父亲……”
“嗯?”
巫情望着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专注的神情仿佛看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以前,我对您当年的做法不以为然……最近,我似乎有点明白,当年您那样做的心情和原因了……”
“……哦?”巫烨眼神一沉。
巫情浅浅一笑,笑容温柔:“……希望他开心,希望他过得幸福……”眼神渐渐迷离,神色愈加柔和,清亮的声音也渐渐低下去……
“就算那些快乐那些笑容不是由自己而生……”
巫烨没有说话。
“只要他快乐……就足够了……”
左肋在微微的疼痛,酸涩的情绪似乎要将自己淹没……
脑海中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再次浮上……那张布满鲜血,脏污不堪的面容上,一双鹰般锐利坚毅的长眸朝他冷冷看来……
“我给不了他那些……因此,只能除去所有妨碍他得到幸福快乐的束缚与羁绊……”
“……就算他会因此恨我一辈子,我也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