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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时光

暮寒仲 玄朱 4769 2023-12-26 13:52:38

酉时三刻,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走廊上的风灯发出的淡淡光芒,笼罩着偌大王府中一处幽静院落。朱门花窗前,一个穿着蓝衫的青年男子倚靠在旁侧的柱子上,俊朗儒雅的面孔上长眉紧锁,不时的朝门内张望,明显心神不宁。

突然一阵脚步声从另一端传来,青年男子从烦乱的思绪中回神抬头:“卿颜姐。”

东卿颜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他:“倚雷?待在外面作什么?”

倚雷苦笑了一下,摸摸鼻子:“我本来是过来找啸桓的,但主上不让人进,我就只好等了。”

“嗯?”她有些疑惑,不自觉轻蹙了眉,扭头看了看紧闭的门扉,忽的转身微仰头道,“怎么回事?”

这话却明显不是对倚雷问的。

漆黑的梁上有一阵响动,一个低沉的男声回道:“请东护法见谅。”是随侍在巫烨身边的暗卫,不过一句,就确认了确实是那人吩咐的。

卿颜得到回答,低头思忖了一会,然后伸手拉着倚雷就朝旁边的偏房走去:“外面这么冷,去房里等罢。”

“呃?”倚雷本想再说些什么,却在感受到从手臂传来的力量时咽下了疑问,乖乖的跟着她进了一旁的房间。

点上灯,两人在椅上分别坐下。

卿颜低叹了一口气,然后抬头静静盯着倚雷。

“卿颜姐?”西倚雷被盯得浑身不自然。

“屋里还有谁?”卿颜忽然问道。

西倚雷怔了下,低声道:“顾成双。”十几日前巫烨让他找人进京时,他就满肚子的疑问了。主上明显是为了顾成双的纹身功夫叫他进京的,然而到底是给何人纹身他一直不敢肯定。今日闲来无事来找南啸桓下棋,却刚好碰上这个么情况。

那么是给谁纹,在屋内只有三人的情况下,不言而喻。

“果然。”卿颜低叹口气,她垂下长睫,顿了顿,沉思了一会,忽然对倚雷沉声道:“答应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的,以后主上和啸桓之间的事,你绝不要插手。”

西倚雷身子轻颤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他眼中浮现几丝不敢置信:“……卿颜姐,啸桓是我朋友!”

东卿颜冷冷瞪他一眼,眉眼间满是压人的气势:“答应我!”

这不含任何感情,冷冰冰的三个字再次被重复,西倚雷已知道东卿颜绝不是在说笑。

“卿颜姐……”

倚雷的声音有几分委屈,他望着她半晌,女子都未有任何表示。他已经知道除了答应,他无别的选择。

他默默垂头,声音很低很轻,“主上他……他……”垂在身侧的五指握起又松开,话语卡在喉间,十分难受。以往的事实都一再证明,除了司皇寒鸿,那人从不会将任何人放在心上。千夜宫的那些少年他虽然心下不忍却无能无力,但这次是自己的兄弟,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袖手旁观!

卿颜看着身体不住颤抖,明显正在压抑某种情绪的青年,轻轻叹息:“你还年轻,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倚雷,答应我,不要去问他任何事,也不要做出任何试探之举,好么?”

倚雷缓缓抬头,看着视野中那种清秀的面孔,看着柳叶眉下那双黑眸,内心各种思绪翻滚。

……

屋内垂下的厚重帐幔聚拢了热度,角落里缭绕的青烟袅袅飘散开来,在房内聋上一层似有若无的轻纱。

里间八柱雕花大床旁侧,零落的摆满了各种不知名的器具,一个少年坐在其中,正在盛着不知名液体的铜盆中洗搅着一块巾帕。

稍稍拧了一下巾帕,顾成双回身,将巾帕贴上床上男人赤裸的上身。

精壮的身体上,百蝶飞舞的繁复图案清晰可见,在灯光下栩栩如生。顾成双一想到这副纹身就要毁在自己手中,心里就有些不舒服。

他偷瞄了一眼坐在床尾死活若有所思的俊美青年,在心底无奈的叹气。

但是……主上都发话了,他能有什么办法?看这些痕迹,纹身应该没有多久……这么快就看腻了?这喜新厌旧的速度呦……

对了,有机会问问南大哥这副图是谁纹的……技术十分不错……

一边在心里碎碎念,顾成双一边,在床上人身上继续先前的擦拭工作。

这已经是第五遍的擦拭,麦色的皮肤已经被擦的通红。顾成双每擦抹一下,都能引起巾帕下肌肉的细微颤动,显然对于床上的人来说,并没有看上去那般轻松。

南啸桓只觉得身上仿佛着了火般,轻轻一碰,覆盖在血肉上的皮肤就像被剧毒腐蚀了般疼痛难忍,不知不觉细密的汗水已经布满他的全身,他紧咬着牙关,不让痛哼从喉间溢出。

“呃蔼—!”来到下腹处的手忽然加大了力量,狠狠的开始来回摩蹭,南啸桓额头上青筋爆出,只觉一阵巨大的疼痛从下腹处直刺内脏。

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巫烨听得南啸桓这声痛呼,心下一疼,望着顾成双,沉声道:“有什么法子能不这么疼的?”

心疼了?当初给人纹的时候干什么去了?顾成双抬眼看了巫烨一眼,没什么表情的轻轻摇了摇头:“这个药水就是如此,属下尽量快点。”

说罢拿起巾帕,只见丝丝血珠正从纹着花纹的地方慢慢渗出,不一会就汇成一股,顺着南啸桓腰侧的滑落到被褥上。他将巾帕扔到另一个盛着清水的铜盆搅洗了一会,待弄完了,又换了块新的,来到之前那个盆里,浸上药水,拧出,再次开始擦洗纹身。

短短的小半个时辰,对南啸桓来说,却如同漫长的一场酷刑。凌乱的黑发粘在额上,汗水和血丝混在一块,很快就布满了他赤裸的上身,染红了身下的白色床褥,诡异的药味随之弥漫开来,充斥三人的鼻尖。他整个人看上去狼狈不堪,一双长眸中在疼痛的刺激下却是无比清明。

巫烨温柔的拿着干净的锦布细细擦去他身上每一处血污,半弯着腰,不时的在南啸桓额上、脸颊上落下安抚的轻吻,根本将房内另一人视若无物。

落在脸上的吻十分轻柔,带着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身体上的疼痛似乎也得到了几分缓解,躺在床上的男人一动不动的望着视野中的青年,仿佛要将对方的模样刻到自己心中。

顾成双从外间走来,低咳了一声,走到巫烨身前,展开手中的白纸:“主上看看这幅图,是否满意?”

白纸上是一只展翅飞扬的雄鹰。展开的巨大翅膀上,每一根羽毛都描绘的极其细致;冷酷的鹰眼中闪着冷酷的光芒,无比犀利;鹰喙尖锐如弯钩,腾空的鹰爪苍劲,几乎可以让人想象,若是那锋利的钩尖,定是血流如注。它的背后是缭绕的云雾,脚下是熊熊燃烧的火焰,仿佛下一刻,这翱翔的雄鹰,就要从烈焰中冲出直飞九天。

巫烨盯着这幅图看了许久,都没说话。

顾成双挠挠头,略微不安道:“主上可是觉得这图案太繁琐了?……没办法,南大哥身上那副面积很大,不好覆盖,只能这样……”

“不,很好。”巫烨默然良久,终于点头道。

“主上喜欢就好。”顾成双眉开眼笑,虽然对巫烨那样说,实则这副图可绝对算得上他的得意之作。

稍微清理了原先纹身的一些地方后,接下来,改绘才正式开始。

巫烨替南啸桓身上抹上一层药油,待其稍干后,顾成双拿出画笔和颜料,坐到床沿,开始在南啸桓前胸和后背上白描。

纸上的图画费了他许多时间,但在人身上白描时,顾成双速度却快了几倍,不过一个半时辰左右,基本的线条便完成了。

扔下画笔,他又从怀里瓷瓶中摸出一个药丸,揉碎了倒入到空碗里满上热水,待药丸融化的差不多了,递到巫烨面前:“接下来割线会很疼,喝下它能让南大哥意识模糊,痛感迟钝些。”

巫烨看了他一眼,扶起南啸桓,一勺勺仔细的喂完。

从开始到现在,时间已过了两个多时辰,天色也由刚开始的微微发暗到了现在的深黑。顾成双揉揉自己双肩,走到外间,凑合洗了把脸。

打开窗户透了会气,晕沉的大脑能清醒一下,顾成双仰靠在檀木长椅上,听着内间里的动静,微微的心下有些感慨。

恍惚之中,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注视着自己。

充满着柔情与爱怜,仿佛看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意识模糊之中,那双黑眸完全占据着他所有的思绪。

隐约之中,耳边有人声传来……

“一个时辰内,用温水清洗身体……把凝固的血块洗下去……擦干后别忘记把这药膏涂上……”

“之后七日内,不要泡澡,但可以用水擦洗……药要按时涂抹,免得皮肤太过干燥或者结痂太厚。”

“……纹身的地方会痒,也会脱皮,这些都是正常的。主上记得叮嘱南大哥,万不能用手去抠抓,会影响颜色。……情况好的话十日内就可痊愈了……”

“七日内不能喝酒,不能吃辛辣的食物……尽量穿宽松的衣服……让纹身的地方透气……”

……

终于结束了?

……南啸桓勉力撑开眼皮,耀眼的烛光映入眼中,他看到一张模糊的面孔。

“……都弄完了……你好好休息……”随着温柔的低喃落下的是一只冰凉的手,遮去了大半部分的光线。

一听这话,长久以来压在心中的重石终于落地,连带着疲累疼痛的身体也似乎好过了许多。南啸桓抬手,费力的摸上自己腹部。他摸到纹身的纹路,手指感受到还未干掉的血迹。

缓缓将沾了血的手指移到眼前,他呆呆的盯着。

……这个纹身会永远的留在他的身上,成为他独有私藏的回忆。

几丝喜悦融进血液,沿着血管流遍身体各处,南啸桓淡淡笑了。

……

为这个笑容所惊愕,巫烨呆愣了半晌,满脑子都是眼前男子的笑容,直到他回过神来时,才发现南啸桓在再次侵来的药物作用下睡了过去。

巫烨搬过凳子,守在床前,等到南啸桓身上渗出的血和汗水都干了后,起身到外面唤人。

用被子将南啸桓裹好,巫烨把人放到小榻上。待下人将干净的被褥换好后,又把他抱回到床上。

南啸桓的身体被他刚刚用巾帕擦过一遍,又抹上了药膏,抱在怀里,闻起来有一股不知名的香味。巫烨笑笑,在他脖间重重吻了一会,直到那里留下痕迹后,才坐起身来下床去沐浴。

洗去一身汗水,也洗去一身的疲惫,巫烨搂着南啸桓,脑中的睡意不知何时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睁着眼睛,看着怀中的男人闭眼沉睡,看那长长的睫毛,看那挺直的鼻梁,看那淡色的薄唇……

看着看着,就无法控制的吻了上去。

只是嘴唇贴着嘴唇的轻吻,却让巫烨心如擂鼓,心潮澎湃。

他揭开盖在两人身上的被子,然后缓缓褪下南啸桓白色的里衣,让一寸寸无比美好的躯体映入自己的眼帘。

火光下,麦色的躯体上,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若隐若现,锐利的鹰眼中闪着无情的冷光,桀骜勇猛,威风凛凛,无所畏惧。小腹处的火焰则顺着腰侧一直延伸到背后,几乎覆盖了南啸桓整个后背。而在两块肩胛骨处的中间,则有一个不仔细看就绝看不出的烨字。

仿佛被蛊惑一般,巫烨不自觉的伸手触上雄鹰,轻轻抚过它一根根的羽毛,抚过它的脑袋,抚过它的利喙,抚过它锋利无比的爪子……

不由想起上一世,那伴他十五年的半胛鹰纹,也自然想起来,那已经许久不曾记起,只有偶尔午夜梦回时才会出现的过往。

和暮寒仲不同,巫烨出生在纽约最大的贫民窟中,成长于暴力血腥不断,力量至上的环境中。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为了活下去,他舍弃了许多东西,道德、自尊、同情……一切弱者所有的弱点,他都竭力的将之除去。艰难曲折的二十八年,他早已疲倦,他只愿能寻得一人,让他感受人体的温暖。

然而他所处的环境,他的身份,让本应纯净的感情混杂不堪。他忽然发现,寻觅一个人,竟然如此困难。

直到借尸还魂,成为暮寒仲。不同的世界,相似的身份。他微笑着看着这个完全不同的世界,然后发现了那一份让他悸动的忠心。

如此纯粹,无怨无悔,不求回报,仿佛献祭般的忠心。

他十分自然的产生兴趣、然后为之着迷、沦落……

也许这便是宿命?眼前的男人,就是自己此生的归宿?

想到这里,巫烨失笑,染了淡橘色烛光的黑眸浮上淡淡的喜悦和满足。他倾身向下,在胸膛上的锐利鹰眼上落下一串温热的轻吻。

……

翌日南啸桓醒过来,端详了那纹在自己身上的图案许久。这次的图案用了顾成双秘制的药水,也是只有在体温升高时才会显现。但愈合过程中,纹身却是依稀可见的。

巫烨梳洗完毕从外间走进来,见他坐在床上出神,不由微笑:“觉得这鹰没蝴蝶好看?”

这句调笑的话听在南啸桓耳里却让他心头一凛,连忙摇头否认:“不是!”

巫烨将铜盆放到床前的矮凳上,沾湿了面巾,拿着来到南啸桓面前,含笑看着他有些失措的模样:“呵,比起蝴蝶那种脆弱的生物,雄鹰明显更为适合你。”

他又坏笑的挑挑眉:“……再说,反正已经纹上了,再换图案是断无可能的。啸桓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都只能一辈子带着它了。”

南啸桓楞楞的看着巫烨半晌,视线从那如玉的俊美面孔移到即将触上面颊的面巾,下一瞬仿佛触电一般,急忙闪开后退,恭敬的垂头:“主上,属下自己来就好。”

巫烨佯装不悦压低了声音:“昨夜也是我给你擦的身体。”

“……那……不一样。”南啸桓脸上一红,说道。

“有什么不一样?”巫烨勾起嘴角的弧度,盯着视野里跪在床角的男人,“为什么昨夜,还有之前那么多次我这样做就行,换成现在就不行了?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南啸桓顿时无语。三年来两人相处,一直是很普通的主仆模式。后来那件事发生后,虽然那人突然对他言行举止间亲昵了不少,也没以往那么多规矩,但最基本的尊卑上下有别,还是存在的。

现在……

南啸桓想到“之前那么多次”,不禁涨红了脸,嗫嚅了半晌,也无法开口。总不能说以前只有每次七日之期完事后,在他实在累极,全身无力的情况下才会让这人给自己清理全身吧!

“啸桓。”

金石相击的悦耳嗓音悠悠响起,南啸桓抬头。

巫烨坐在床沿,认真无比的目光穿透他的身体,仿佛能够看透他此刻所想的事情。他忽然起身一步步走进,低头凝注着他:“以前我对你说过,在我面前,你不用这么多规矩。”

“今天我想告诉你:从今往后,私下你我相处时,不要那么拘谨,你是我的爱人,我们彼此间根本无须规矩来刻意拉开距离。”

“?!”爱人?南啸桓愕然。

“于公,我是宫主,你是护法。于私,既然你已经点了头,我们双方构成了恋爱关系,我们就是平等的,没有主子,也没有下人。你想怎么对我,就怎么对我,不要再去想那些劳什子的什么规矩礼仪……”

一边说着,手中的面巾便贴上南啸桓面颊,轻柔的开始在那线条分明的脸孔上擦拭。

“可是,主上……”

南啸桓能够明白他的意思,然而常年来被灌输的观念根本无法轻易改变,他睁大着双眼看着巫烨,喉头蠕动,半晌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巫烨知道这种人急不来,但是,先把话说明了却比什么都不说好上太多。他低叹一口气,拿起覆在南啸桓额头上的面巾:“我知道一时之间,你可能很难接受。没事,慢慢来就好。”

他忽然狡黠一笑:“今天,就从我服侍你洗脸开始吧,啸桓。”

……

面前的人再怎么不开窍,一月不行,三月不行,那么五年、十年呢?

反正,剩下的人生还很漫长,而他们……也还有很长的时间。

总有一天……

总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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