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咚——
像是天地一片寂静, 季维只听到自己的心脏没有任何预兆地猛烈跳动,一声又一声。
他生涩地开口:“季维也很喜欢陆慎行。”
他的话音刚落,男人从背后环住他腰间的那双手更紧了, 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他敏感的脖颈,哑着声说道:“要永远喜欢陆慎行。”
“少一天也不行。”嗓音温柔得如同是蛊惑。
他几乎下意识地回应:“季维永远喜欢陆慎行。”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向来冷淡的男人似乎是笑了。
等他第二天醒来,回忆起自己说了什么,顿时脸红了,想把自己埋在被子里。
不想起床。
但他今天还真得早点起床。
叶朗的画作已经全部运到燕城了, 他想要联系燕城美术馆开一场画展。
他吃早饭的时候把打算跟陆慎行和黄伯说了。
黄伯不懂这些,只是乐呵呵地说:“维维要办画展我肯定会去看。”
陆慎行今天要去剧组定妆,出门前他淡淡地提醒了一句:“燕美门槛不低。”
“我知道。”
季维抿了抿唇。
近年在燕城美术馆开画展的都是当代知名画家,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叶朗是谁, 知道叶朗的都只知道叶朗是个疯子。
他还是想去试试。
“我打电话叫应关霄陪你去。”
陆慎行揉了揉他垂下的头。
“太麻烦他了吧。”
季维忍不住说道。
“你昨天刚帮过他,他肯定不觉得麻烦。”
陆慎行轻笑了一声。
季维有点纳闷, 他昨天什么时候帮过应关霄了。
陆慎行开的免提,电话里传来应关霄热情洋溢的声音:“我还以为什么大事,我陪维维去,你放心进组吧。”
挂了电话,陆慎行就出了门。
季维在家里等着应关霄,没等多一会儿应关霄的车就停在了楼下。
本来应关霄公司是在北京的,因为陆慎行长居燕城,他索性把公司搬来了燕城,他们的关系是真的很好,不过最近看他的动态, 又想把公司搬到上海去了。
季维下楼上了车,系好安全带, 不禁问:“应哥你怎么又想搬公司了?”
他想起之前陆慎行和应关霄的聊天,补充道:“是因为余霜到上海了吗?”
“维维你不要听老陆乱说,我不喜欢余学姐。”
应关霄的脸可疑地红了。
季维:……我什么时候说你喜欢了
不过他大概明白了,应关霄应该暗恋那位余学姐多年。
“不会还是初恋吧?”
季维斟酌地又问了一句。
应关霄的脸更红了。
季维:……好的确定了
*
他们到美术馆之前,应关霄给美术馆的负责人打了电话预约。
因此他们一到美术馆,就有工作人员带他们到办公室。
应关霄听到隐隐约约的古筝声,和工作人员搭讪道:“你们这儿还开音乐会啊。”
工作人员是个年轻的妹子,爽朗地介绍道:“我们美术馆每周末都会举办活动,这周的活动是弘扬国风,不仅有古筝,还有弹琵琶的呢。”
“那待会儿得去好好看看。”
应关霄捧场地说道。
工作人员笑了一下,进办公室前低声说道:“郑主任脾气不太好。”
“多谢。”
应关霄朝她笑笑。
季维也说了一声“谢谢”。
进了办公室,一个清瘦的中年人坐在办公桌前,头也没抬。
“我在网上查了叶朗这个人,并没有一个叫叶朗的画家,市美术馆是服务市民的公共资源,不是爱好者自娱自乐的地方。”
“请离开吧。”
郑主任整理好文件,从椅子上站起来:“我还有事。”
“我带了我外公画作的扫描图,希望您可以看一看。”
季维从背包里拿出电脑。
叶朗的画作不是单单的好,是惊人的好。
他觉得如果郑主任看过画,一定会改变想法。
一听到“外公”这个词,郑主任的脸色更难看了,直接走出了办公室。
季维和应关霄想追上去,被带他们来的工作人员拦住了,抱歉地说:“今天主任也比较忙,你们可以等他回来后再谈。”
不知道郑主任什么时候回来,季维他们只能站在办公室外等。
*
作为特邀嘉宾出席了燕城美术馆这周末的活动,顾淮衣和助理在郑主任的陪同下向出口走去:“郑主任你不用送了,你忙你的去吧。”
“我正好路过。”
郑主任摆摆手,他瞄到站在办公室外的季维两人,嘀咕了一句:“怎么还没走。”
顾淮衣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瞳孔一缩:“他怎么在这儿。”
“你认识?”郑主任问道。
“不认识。”助理赶紧撇清关系,“不过他上过综艺的,心理出了问题在看心理医生,不知道怎么来美术馆了。”
“是吗?”郑主任眼里多了几分柔和,忍不住感叹,“现在城市生活节奏加快,心理出问题的越来越多了,我一个侄子就患了抑郁症。”
“不只是心理问题。”助理继续说,“ 听说他外公还是个疯子。”
顾淮衣咳了一声:“别说了。”
郑主任神色一凛:“不不不,你让他说,那个年轻人想展出他外公的画,我拒绝了一次他还在外面等,要不是你们说我还不知道。”
助理望了顾淮衣一眼,吞吞吐吐地开口:“我也只是听说啊,他外公好像是央美的学生,也没什么名气,挺平庸的,不知道怎么有一天就发疯了。”
“那我更要拒绝他了。”郑主任严肃地说道。
他们在电梯口分别,顾淮衣准备下电梯,助理拿起了手机摄像,央求道:“等会儿吧。”
顾淮衣没有说话。
郑主任走到季维面前,正想说他外公的事,应关霄突然问向季维:“我记得你们家有一层收藏室吧,里面的名画应该不少吧?”
季维不明所以地点点头:“油画的话,有塞尚、雷诺阿、莫奈……”
他还没有说国画,郑主任已经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他们美术馆的画加起来都没有其中一幅画值钱。
不是没展出过世界名画。
但美术馆不是博物馆,以举办画展为主,藏品都是流动的。
他的面相是有些严肃的,尽力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不知道您愿不愿意展出家里的展品呢?安保问题您不用担心,我们也举办过不少名画展。”
“可以是可以……”季维犹豫了一会儿。
“您有条件尽管说。”郑主任连忙说道。
“我想展出我外公的画。”
听到他的要求,郑主任心放了下来:“没问题,您方便的话明天我们就能为你安排展览,名画展我们得留时间好好策划一下。”
他并没有把叶朗的画放在心上。
应关霄明白那些画的价值,开口补充:“明天画展的安保等级要提到最高,我们这边也会安排人员进行保护,尽可能将风险降到最低。”
郑主任不能理解他们的小心,一个默默无闻的美院学生能画出多好的画?
却还是答应了:“你们放心。”
“不介意的话,郑主任一起去家里看看画?”应关霄邀请道。
“不介意不介意。”郑主任喜滋滋地答应了。
季维终于松了口气。
他透过栏杆俯视燕城美术馆一层。
占地广阔,三三两两的参观者结伴而行,阳谷透过整面玻璃墙肆意地泼洒,在红砖铺成的地面上落下无声的留白。
燕城美术馆是南方最出名的美术馆之一,在这里开设画展应该不算辱没叶朗的画作吧。
那真的是很好的画。
——尽是惊心动魄的美感。
助理看着三人笑着说话,中止了拍视频,狐疑地问:“这像是拒绝吗?”怎么感觉像谈妥了。
“不然呢?”
顾淮衣走上扶梯。
要在燕城美术馆开展可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
“也是。”
助理也跟着下了扶梯。
不过中午的时候,燕城美术馆的公众号推送了一则消息。
【燕城美术馆】从周日开始我们将会举办为期一周的当代画家展,此次展览的画家是毕业于央美的高材生叶朗,他的画作用色大胆风格强烈……希望大家踊跃开展
顾淮衣皱了皱眉。
燕美也变了。
本来看画展的人少,没什么人关注燕城美术馆周日的展览。
可互联网是有记忆的,八卦论坛里多出一个帖子。
不止他一个人这么想。
【阿房宫赋】叶朗……是季维的外公吗?我怎么记得他是个疯子啊,这年头疯子也可以开画展吗?
因为提到了季维的名字,多了不少跟帖。
【是风动】还是燕城美术馆,这真的不是拿钱砸的吗?
【落子无悔】有钱真好啊,不过应该没什么人去吧
【故人长绝】不是说叶朗划伤了他老师的手吗,他老师是林家那个林逸秋吧,居然都不出来阻止的吗
回复都是质疑,他看了一会儿就没看了。
晚上练琴结束后,他突然想看帖子有没有被删,可意外的是帖子里的风向全变了,被顶到最高赞的是一条视频链接。
他点进去——
视频里只有三个人,上传者还细心地标注了名字。
都是林家人……
他只知道林逸秋,是很有名的鉴赏家和收藏家。
他查了查林以深被吓了一跳,上过富豪榜的人物。
帖子里已经议论开了。
【奶黄包】豪门……真脏啊,我是叶朗也得被逼疯,虽然主犯是林以山,林逸秋只是旁观者,但我觉得被划伤手不冤
【栗子蛋糕】+1,维维外公也太惨了吧,如果不是林以山主动承认罪行现在还背负着骂名,他根本不是天生的疯子啊
【板栗仁】理解为什么季维要给他外公开画展了,那时候的美院高材生啊,就这样毁了,唏嘘
【巧克力奶茶】抱抱维维外公和维维,想去看画展
顾淮衣关了手机。
虽然帖子里不少本地人说要去看画展,他并不觉得真的会去,只是出于同情的发言。
他本来还不明白为什么季维要为自己默默无闻的外公举办画展,看着跟帖他算看出来了,现在已经没有人拿叶朗发疯说事了,自然也不会有人惧怕季维发疯,反倒更多人同情季维。
他忽然担忧季维会重新上节目了。
那《大国器物》的收视率还保得住吗……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漆黑的屏幕。
*
明天举办画展需要叶朗的照片进行介绍,可找到的都是像素异常低的照片,用现有修复技术也很难进行修复。
因此季维打算画一张叶朗。
他把画布一分为二。
左面是阳光下的叶朗,右面是黑暗中的叶朗。
无论怎样的叶朗。
但都是叶朗。
他一直画到了凌晨五点,才放下画笔。
他走到卫生间里洗了把脸,熬了一个通宵却并不觉得疲惫。
这幅画是他有史以来最好的作品。
陆慎行还在剧组,得下午才能回来,他早上八点的时候和黄伯一起出发,到了燕城美术馆。
一层还有活动,叶朗的画被安排在第二层进行展览。
却没人去二层。
——因为没人知道叶朗是谁。
他把叶朗的画像放在了二层入口。
是一幅足有两米高的画像,抛去内容不谈,光是体积便十分引人注目。
萧思是燕城美术协会的成员,周末的时候也会陪女儿参加美术馆的活动。
他好奇地朝二楼望了一眼,他对叶朗这个人一无所知,可他不觉得会有埋没的天才,本来没想去看的。
这么大的阵仗,他倒想去看看了。
“我们去二楼好不好?”
他低头问女儿。
“好。”
女儿乖乖点头。
他乘扶梯到了二楼,画像旁边的介绍他都略去不看,他走到了巨幅画像前。
他蓦地停住了。
“爸爸你怎么不走啊?”
女儿仰头望他。
“嘘——”
他直直地望着画作,没有理会女儿。
比起常见的写实画像,这更接近于印象派的画法。
画像被一分为二,半张脸置身光明,半张脸隐于黑暗。
完全截然不同的风格奇异地融为一体,给人造成极强的视觉冲击。
他突然想看看叶朗的介绍了。
萧思的视线落到旁边的介绍上,在那个年代十六岁考上央美是真正的天之骄子,二十五岁从北京辗转到边城再到遥远的异国他乡,最后孤独地死去。
这幅画是叶朗半生的写照。
画的落款是叶朗外孙。
——季维。
果然是血脉相连的家人。
他默默想到。
画像的另一侧还放着一把年岁已久的古琴,琴身斑驳,生锈的琴弦还断了两根,像在静静地拨动着陈年往事。
不是什么好琴。
只是很普通的一把伏羲式琴。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儿。
萧思没再继续看,他牵着女儿的手向前走。
他走到第一幅画前,画作右下角的信息只有叶朗的名字。
这幅画没有名字。
画的是一片黑色的湖。
明明是油画,却画出了墨迹流淌的感觉。
他看到画的那一刻,整个人都怔住了,如果说季维的画带给他的感受是惊艳,这幅画是彻底的震撼,即便他自己也是个画家。
世界上从没有这样风格的画作,站在这幅画前的人会不自觉地被画吸引,像是触及到了叶朗的内心,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洋的内心。
他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渴望都毫无保留呈现在了看画人的面前。
——纯粹的赤子之心。
“爸爸,你怎么哭了?”女儿天真无邪地问。
“我哭了吗?”
萧思这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落泪了。
——为这个素未谋面的画家。
他沉默地看着画,这样超前的风格注定在那个年代是不会太多人接受,叶朗的一腔才华都埋没在柯里斯的山巅之上。
说不清是山巅更孤独,还是叶朗更孤独。
还好。
那个有惊世之才的叶朗,那个一辈子籍籍无名的叶朗,亦或是那个病死在异国他乡的叶朗,终于因为季维大放光彩。
本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