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是腔调。
但看那眉眼五官,却又显然素未相识。
是错觉……
还是对方掩去了原本的相貌?
他正待细细端详,那魁梧汉子却自顾自的侧身侍立,将个弯腰驼背的耄耋老者请到了台前。
来人魁梧的身形也颇有辨识度,以至孙绍宗一眼望去,就有似是故人来的感觉。
“你、你是……”
而这老者甫一露面,孙绍宗就再顾不得那魁梧汉子了,一面将虎目瞪的铜铃仿佛,一面情难自禁的惊呼出声。
但没等一语道破来人的身份,却又慌忙忙将后半句吞回了腹中!
两世为人,若说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更色,或许还有些夸大其词,但时至今日,能让孙绍宗一见其面就惊骇莫名的人物,绝对称得上是屈指可数。
而眼前的老者,却无疑在这‘屈指可数’当中,也足能拔得头筹。
他是和当今陛下相爱相杀二十余年的夺嫡失败者。
他是遗下无数忠犬,间接导致太子被阉的幕后黑手。
更是冶炼大师、政治改革家、青楼风尚引导者、WOW重度玩家、兼职大预言师、穿越者——
义忠亲王!
他竟然还活着?!
可他是怎么逃过那重重包围的?
将他侍卫眼中钉肉中刺的广德帝,又怎会放任他流落在外,却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而就算他真的逃了出来,又怎么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大摇大摆的出现在荣国府里?!
心下正自惊骇,对面的义忠亲王却也将目光投注到了孙绍宗身上,只略一端详,便捋须笑道:“又见面了,当初孤还不知你的根脚,否则定是要叙一叙乡谊的。”
根脚?
乡谊?
孙绍宗心下的惊骇,霎时间达到了顶点!
面对这位早领风骚数十年的老前辈,他最大的心理优势,就是对方并不清楚自己的穿越者身份。
如此,自然可以做到有心算无心。
然而眼下看来……
义忠亲王却分明对此了然于胸!
到底是哪里漏了马脚?
自从发现这世上存在穿越者前辈,自己明明小心翼翼不敢越雷池半步,莫说是穿越者最爱干的文抄勾当,就连一星半点的发明创造,都不敢涉及。
而日常的举止言谈间,也从未有什么太出格的举动……
孙绍宗一时百思不得其解,但这并不妨碍他杀心骤起!
无论如何,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自己与义忠亲王有所瓜葛,更不能让对方揭破自己穿越者的身份——当初奉命探视义忠亲王的时候,他几乎对此毫不掩饰,既然他连自己的身份都不吝透露,又怎能奢望于他会为别人保守秘密?
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一旦被人捅到广德帝面前,孙绍宗乃至整个孙家都将遭遇灭顶之灾!
想到这里,孙绍宗毫不迟疑的提起砂钵大的拳头,两步就到了义忠亲王面前,一面照准那鸡皮褶皱的脖子掐了上去,一面冷笑道:“好个大胆狂徒,竟……”
“唉~”
不等他把话说完,对面义忠亲王一声幽幽长叹,摇头道:“如此看来,倒是老夫一厢情愿了——也罢,你先去外面候着吧,且等老夫帮人了去因果,咱们再做计较。”
以孙绍宗的果决,既然已经决定出手了,又怎会容得他再从容开口?
早在义忠亲王长叹未歇之际,钢钳般的大手就已经抵在了他的喉咙上,只需轻轻一拢,莫说是只言片语无从吐露,便是直接要了他的性命,也是易如反掌。
然而……
任凭孙绍宗拼命发力,直崩的浑身筋肉激凸、目泛血红,那最后一丝丝的间隔,却始终如天堑般难以抹去!
这是什么鬼?
要知道他一身非人怪力,足能与巨象争长论短,莫说义忠亲王脖子上空无一物,便戴个厚厚的铁套子保护,他都能直接搓圆捏扁!
可现如今却……
难道说,当初义忠亲王白日飞升的传说,并非只是虚妄谣言?!
难道说,这个自己纵横数载的清平世界,真有仙佛妖魔不成?!
正惊的脑中混沌、三观倾覆,那抵在义忠亲王喉咙上的手,竟不受控制的缩了回来,紧接着两条腿也恍似成了别人的,迈开步子毫不犹豫向门外行去。
这……
这老妖竟还能控制自己的行动?!
孙绍宗心下惊惧更甚,他拼命的想要挣扎,甚至是嘶吼出声,可却只能如同傀儡一般,僵硬的用脸挑开棉帘,泥胎木塑似的守在门外。
竭力半晌,竟连偏转目光都做不到。
莽撞了,实在是莽撞了!
可谁又能想到,这除了自己的怪力外,完全没有显现出半丝超凡力量的世界,竟会突然跳出个神仙来?
偏这神仙还和自己一样,是魂穿此世的前辈!
等等……
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也有机会获得类似的力量?!
想到这里,孙绍宗竟禁不住生出些亢奋来,毕竟似他这般权势、财富、女色、子女无一不缺的主儿,梦寐以求却不可得的,也就只有这等超凡的手段了。
也不知……
可得长生否?
不过这亢奋来的快去的也快,毕竟眼下他还处在人生最大的危局当中——现如今他连转动眼球都做不到,但凡义忠亲王有意追究方才的‘冒犯’,他怕是连半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啧~
自己这背对着房门,要是被他直接一刀捅死,岂不是正应了那句老话?
……
正自心思百转,琢磨着该如何应对危局,就听得身后脚步纷沓,却是王夫人、李纨等人鱼贯而出。
看她们彼此交头接耳的,倒似乎未曾受到义忠亲王的控制——以此推论,这老货多半还是个守序阵营的‘神仙’。
早知道……
“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兀的,那屋内悠悠荡荡,竟响起了苍老萧瑟的歌声。
想想当初自己奉命探视时,义忠亲王好像也曾唱过一首来着,那词曲当时听的奇怪,现下想来,却竟是他要成仙得道的先兆。
那现在他唱的又是什么?
孙绍宗侧耳细听,又闻得义忠亲王唱道: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
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方才未曾注意,现下细听却是十分耳熟,好像是和红楼梦有关的一首词,流传颇广,就连他这从未读过石头记的,也曾不止一次听闻。
这唱的似乎是情情爱爱的故事。
难道说,这老文青是来凭吊前世‘因缘’的?
不对!
他方才好像说过,要帮什么人了去因果。
究竟是受人之托,还是受人差遣?
前者还则罢了,后者却意味着这世上还有其它,更为厉害的神仙人物。
不过不管如何,他这次显然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如果自己不是直接莽撞出手,兴许还真能叙一叙乡谊。
早知道……
可危及到满门性命,谁还能顾忌的了那么多?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
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心神摇动之际,那沧桑歌声就似远似近的有些缥缈,幽幽徜徉在这盛景已衰的荣国府里,又被白茫茫的大雪遮盖了个干干净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