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漫天,五月的草原上风力强劲,将南方大沙漠的沙尘席卷而来,铺天盖地地打在人的脸上和身上,风沙的阻力和内心的犹豫使葛逻禄人行军十分缓慢。
谋刺黑山心事重重,这场战役他不想打,可又不得不打,唐军果断地进军让他没有选择的余地,而且唐军人数偏少又使他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如果能击败唐军,或许他就有了和唐军谈判的筹码。
“加快速度,命令各部准备作战。”
谋刺黑山下达了准备作战的命令,葛逻禄人振奋精神,加快速度向南方驶去,葛回联军一分为二,回纥在东,葛逻禄在西,两支军队并驾齐驱,三万人马浩浩荡荡,放佛一幅巨大的地毯,将草原遮盖了。
这时,远方奔来几匹战马,马上是身手矫健的唐军斥候,几名骑兵在一里外停下,其中一人催马疾奔,一直奔到距回纥军两百步外,又开始横向奔驰,他张弓搭箭,将一支扎有信件的长箭远远射向回纥大军,并大声喊道:“我家使君有信给阿史那将军。”
喊完,他拨马向回奔跑,和其他人汇合,调转马头向南面驰去。
一名回纥兵跑上来拾起信,信上用突厥语写得很清楚,“阿史那将军亲启。”
回纥士兵将信呈给了酋长阿史那,阿史那疑惑地拆开信,不由吓了一跳,信竟是唐军主将李庆安写来,只见信上写道:‘半月前行宫总管裴罗达干奉回纥可汗之命,出使我大营,与我共商瓜分葛逻禄一事,我已应允,为何回纥又背信弃义,与葛逻禄联合与唐军作战,尔若谋大局,可战场反戈,与我合攻回纥,以实现回纥一统突厥心愿,事关重大,望将军三思,我愿退兵十里,以显诚意。’
阿史那心中乱成一团,裴罗达干去唐营他是知道的,但有没有达成协议他却不知道,若真如唐军主帅所言,达成了协议,那自己与葛逻禄联合作战,岂不是坏了大事,可若没有达成协议,唐军又正式修书来问,令他疑惑不解。
“酋长,葛逻禄人来了。”
一名手下一声高喊,只见一百余骑兵护卫着谋刺黑山疾速向这边驰来,阿史那吃了一惊,连忙将信收起。
谋刺黑山面沉如水,奔至近前问道:“阿史那将军,我听说唐军主将送来一信,信上说了什么?”
“糟糕!”
阿史那脑海里如电光失火般闪过一个念头,“他中计了。”
他连忙解释道:“没什么,唐军主将一派胡言。”
“是吗?”谋刺黑山瞥了他一眼,冷冷道:“那可否把信给我看一看?”
不给对方信,情况会更糟糕,阿史那无奈,只得取出信递给了谋刺黑山,他再三解释道:“这是唐军主将欲挑拨你我两军的关系,万万不可相信。”
“裴罗达干去过唐营吗?”
“这个……我不是很清楚,唐人狡猾,已不是一天两天了。”
谋刺黑山心中已经明白了,如果裴罗达干没有去过唐营,李庆安怎么能知道回纥可汗在行宫?好一个回纥,援助是假,谋葛逻禄才是真,他心中大怒,脸上却不露声色道:“这确实可能是唐军的挑拨,我们不可上当。”
话音刚落,一名探子疾奔来禀报:“回禀大酋长,唐军已向南撤军了。”
谋刺黑山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愤怒,重重哼一声,道:“阿史那将军,这你怎么解释?”
阿史那满头大汗,急道:“这正是唐军的挑拨,让你我两军起内讧,黑山酋长万万不可相信。”
谋刺黑山冷笑一声,“是真是假,作战的时候就知道了。”
说完,他调转马头,向自己军中驰去,阿史那望着他的背影,一阵咬牙切齿道:“你若不识相,老子索性就真的和唐军联手了。”
……
李庆安在敌军还有六里地时,下令退兵十里,尽管风险很大,但这比起他可能得到的收益,又不算什么了。
唐军压着阵脚缓缓后撤,仅撤了两里,指挥塔上的报警钟声便敲响了,这表示敌军已在五里之外,李庆安立刻下令停止后退,各军准备战斗。
弓弩手压住阵脚,一百架床弩吱吱嘎嘎拉开了,床弩由两头牛绞轴上弦,弦上绑有二十支箭的铁兜子,一次有二十支箭射出,威力强大;骑兵举起长矛,勒住马蹄来回踢踏的战马,三千沙陀人横刀出鞘,他穿上唐军统一配置的头盔、皮甲铠和横刀,更加杀气腾腾。
辎重车围成一圈,圈内步兵营有了变化,两千枪兵在外,组成方阵,一手执枪一手握盾,在方阵中心,一千枪兵临时转换成弓箭手,围成三层的同心圆,在辎重车和枪兵的掩护下,形成一个放射形的打击面,这是枪兵和弓兵的远近配合。
李庆安和三百亲兵也在同心圆中,圆中出现了五架小型投掷机,亲兵取出了两只黑皮铁箱子,这就是他的王牌武器火药了,但李庆安在这次战役中并不是很想使用,他想亲眼看一看北庭军的实力。
这时,他已经看见了,草原尽头出现了一条黑线,葛回联军终于来了,他不由冷笑了一声,他那封信会带来什么样的效果,他心中充满了期望。
“擂鼓!”
巨大的皮鼓‘咚!咚!’地敲响了,这是振奋军威的鼓声,这是提高士气的鼓声,李庆安纵马而出,举刀高声喊道:“北庭军的健儿们,我们立功建业的时候到了,让我们用刀来证明大唐才是北庭的主人,杀胡一人,赏田一亩,钱十贯。”
他高昂的声音随风飘荡,飞到了每一个士兵的耳中,唐军士气大振,杀敌的欲望在内心沸腾。
葛逻禄和回纥骑兵在三里外陡然加速,马蹄声密集地敲打着地面,如闷雷轰鸣,呼喝声、叫喊声,三万骑兵铺天盖地杀来,没有阵形,依然是回纥在东,葛逻禄在西,泾渭分明。
五百步外,唐军的床弩率先发威了,一百架床弩同时发射,二千支长箭呼啸着向葛逻禄军中阵营射去,威力极大,奔在最前面的葛逻禄人一阵人仰马翻,惨叫声四起,长箭射穿了骑兵的身体,战马长嘶摔倒,被射中倒地,被绊倒,瞬间葛逻禄便有四五百人落马,紧接着第二轮床弩又射到了,这一次距离更近,威力更大,一支弩箭竟射穿了两个骑兵的身体,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一连三轮床弩,葛逻禄人减员超过二千人,锐气为之一挫,进攻的势头没有刚才那样迅猛了,这时葛回联军已经冲到了两百步外,兴奋的尖叫声,狰狞的面孔清晰可见,床弩车向两后撤退,弩兵上前,三千张擘张弩刷地平举,一支支冷冰冰的箭头对准了铺天盖地杀来的敌军,一触即发。
李庆安凝神着胡兵如波涛汹涌般的冲近,他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但眼睛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他看见了葛逻禄人和回纥人都没有全军压上,在西北方约八千葛逻禄人按兵不动,而东北面回纥人也有数千人没有进攻,他们只投入了一半多的兵力。
这和突厥人全军动辄全军压上,以骑兵暴风骤雨般的冲击力来赢得上风的战术有些不同了,李庆安知道,这并不是他们发明了什么新战术,而是自己的那一封信起了作用,葛逻禄人和回纥人彼此不再信任,确切说并不是他的信起作用,而是回纥人的野心败露了。
“擂鼓,弩兵发射!”
李庆安一声令下,金鼓大作,激烈的鼓声催促着唐军发射,三千弩兵排列成九排,三排一射,‘箜!’地一声,千支箭破空而出,织成一道箭网,迅疾无比地向葛逻禄人和回纥人射去,霎时,箭雨变成一片小黑点,飞进了葛逻禄人和回纥人的骑兵队中。
如急雨打枯叶,密集的胡人骑兵顿时被射倒一大片,被射穿头颅,在疾奔中摔下马,中箭的惨叫声响成一片。
葛逻禄人绝大部分人都穿着用牛皮制成的粗陋皮甲,没有头盔,盾牌只是木制,他们的盾牌和皮甲无法抵御唐军强劲的箭矢,唯一依仗的就是娴熟的骑术,左右躲闪着唐军射来的弩箭,但他们的队伍太密集,即使射不中人,战马也难躲箭雨,几乎有一半人都是在战马摔倒时被压伤。
唐军的箭雨一道接着一道,三千弩军配合得如行云流水,在短短的一百五十步的距离里,唐军便射出了六轮,一万八千支箭。
汉人的弓弩从来都是对付游牧民族的第一利器,一万八千支箭下,葛回联军损失近半,地上躺满了受伤的战马和胡人尸体,战马疾奔,将不少人活活踩死,当他们冲到五十步外时,只剩下不到八千人。
鼓声再起,如猛兽般匍匐在弩箭身旁的沙陀杀出了,他们有游牧民族的血腥野蛮,也有唐军先进的装备,使他们如虎添翼,他们如蓄积已久的洪水冲垮了堤坝,以一种沛不可挡的去气势向葛回联军席卷而去。
‘轰!’地一声巨响,两道巨大的人浪相撞,人头滚滚落地,血肉横飞,残肢断臂随处可见,惨烈的厮杀开始了。
唐军不断变换着指挥的鼓声和令旗,黑色令旗挥舞,弩军迅速后撤,他们退到步兵营的后面,翻身上马,张弓搭箭,眨眼间又变成了弓骑兵,在激昂的鼓声中,呈雁行飞驰上前,从两侧翼射击敌军。
李庆安冷冷地注视着两支押后胡兵的动静,他见葛逻禄后援骑兵暂时没有出击的意图,便立刻下令:“主力骑兵杀出!”
红色令旗挥舞,轰隆隆的巨鼓敲响了,骑兵统领荔非元礼一声大吼,“杀!”
七千唐军俨如大河奔流,汹涌澎湃,长矛挥舞,横刀闪烁,他们如一只巨大的铁拳,狠狠地击向士气已经下降的胡骑,瞬间便将葛逻禄骑兵和回纥骑兵冲得七零八落。
唐军精良的装备和训练有素在此时展现得淋漓尽致,七千唐骑以五百人为一营,百人为一旅,五十人为一队,十人为一伙,他们协同作战,互相配合,当一人用横刀和敌人短兵相接时,立刻会有长矛从左右刺来,将敌人捅死,随即再换目标。
相比之下,葛逻禄骑兵基本上都是各自为阵,他们没有配合,靠一股蛮力和唐军搏斗,但在铜墙铁壁般的唐军面前,他们蛮力被唐军整齐的阵型化解,所以尽管两军人数相差不多,但总是出现葛逻禄人以一对多的局面,再加上唐军弓骑兵在两侧袭扰,杀得葛逻禄人死尸籍枕,血流成河。
“使君,你发现没有,回纥人似乎并没有尽力。”
副将韩志忽然发现了端倪,在三军鏖战中,回纥骑兵明显在保存实力,他们躲在葛逻禄人身后,当唐军围上来时,他们一战即退,绝不肯拼死和唐军鏖战。
李庆安早已发现了,他淡淡一笑道:“这场战役必将以回纥人的撤军而结束。”
……
战场的另一头,谋刺逻多暴跳如雷,他怎么也想不通,父亲竟然只投入一半的兵力,本来人数占优,可这样一来,两军兵力相当了,可唐军的弓箭消灭了一半,装备又远远超过葛逻禄人,他们怎么可能取胜。
他急得大吼:“父亲,全军杀上吧!否则我们必败无疑。”
谋刺黑山心中焦急万分,但他却不敢将军队投入战斗,他不时向远处的阿史那望去,本来约好葛逻禄和回纥都全军投入,但阿史那却只投进了四千军,留了一手,他盼望着回纥人是真心来帮助他,把军队投入战场,这样,他的援军也可以加上,但回纥人却始终不为所动。
这时,一匹战马疾速奔来,这是去向回纥请战的士兵回来了,谋刺黑山急忙问道:“怎么样,回纥肯和我同时出兵吗?”
“酋长,阿史那说他们已经尽力了,若战局不利,他们将撤军。”
“什么!”
谋刺黑山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摔下马,几名士兵连忙将他扶住,谋刺黑山呆呆地望着前方战场,他心中已经乱到了极点,如果他再把这一万人投进去,回纥人会不会从后面夹击,可如果再不投援军,前军必将崩溃。
就在这时,回纥军中突然传来了撤军的号角声,‘呜~’低沉的号角声在风中回荡。
战场上的回纥军立刻调转马头,向东北方向撤退,随着回纥军逃离战场,剩下的葛逻禄人再也支持不住,纷纷跟逃跑,瞬间,葛逻禄军崩溃了。
葛逻禄人如野鬼般四散逃窜,唐军势如破竹,在后面掩杀,谋刺黑山见势不妙,调转马头向西北奔逃,回纥人则逃亡东北方向。
这时,指挥塔上传来了激烈的金鼓声,进攻的红旗指向回纥军,骑兵统领荔非元礼挥舞大刀,厉声大吼:“杀光回纥人!”
唐军骑兵竟放过葛逻禄人,集中兵力向回纥人杀去,回纥人大败,唐军追杀三十余里,杀得回纥人血流成河,死尸丢满一地,阿史那拼死奔逃得了一命,他最后只带不足千人的残部退回了金山以北。
唐军整顿军队,两天继续后向玄池挺进,第四天下午,唐军离玄池已不足五十里。
“七郎,你为何要放过葛逻禄人?”荔非守瑜不解地问道。
李庆安笑了笑,反问他道:“在你眼中,葛逻禄人是狼还是狗?”
荔非守瑜笑了,“我从前以为葛逻禄人有多厉害,可今天我才知道,他们比起吐蕃人实在是差远了,不堪一击,只能算一条土狗。”
“既然如此,留下这条土狗给我们看一看北大门不是很好吗?这样我们才能放心地西征碎叶。”
旁边的韩志也笑了,“这一次回纥人是偷鸡不着,倒蚀一把米,葛逻禄人是不会再相信它们了。”
李庆安也笑道:“葛逻禄人不傻,跟着大唐做小弟,跟着回纥却做奴仆,孰轻孰重,他们心里应该有数。”
这时,一队斥候从远处奔来,对李庆安抱拳行礼道:“将军,葛逻禄酋长谋刺黑山和二百余名贵族就在前方五里外,要向将军请罪!”
“他反应倒挺快!”
李庆安轻轻哼了一声,回头令道:“大军就地扎营!”
唐军开始扎营立寨,一刻钟后,一队人马从远处走来,男男女女个个赤着上身,正是葛逻禄酋长谋刺黑山带着他的妻儿及各部长老前来向唐军请罪。
他们在唐军军营前跪了下来,齐声道:“边荒野奴向天朝乞罪!”
李庆安带着一群文武官员从大营走了出来,谋刺黑山跪爬几步,匍匐在李庆安脚下,哀求道:“奴自不量力,触犯天朝军威,奴愿意一死来恳求天朝饶恕葛逻禄。”
“酋长死倒不必了,但葛逻禄藐视天朝,妄动刀兵,必须付出一定的代价。”
“我们愿献羊三十万头,马三万匹,并放弃金山牧场。”
李庆安摇了摇头道:“除了这些还不够!”
谋刺黑山慌忙道:“请将军开金口,只要我们拿得出,一定奉上。”
“北庭将在夷播海至多坦岭以南修筑五座城堡,但我们人手不足,我要求葛逻禄出三万民夫,协助我们筑城。”
谋刺黑山暗暗叹息一声,大唐在多坦岭以南修筑军城,那就意味着葛逻禄的实控线将北移,无望再染指碎叶了。
但他已经无从选择,只得答应:“葛逻禄遵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