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霍国公主强占良田事件俨如仲春四处飞舞的柳絮,已经传到了长安的每一个角落,这个当年曾经因与丈夫离婚而名噪一时的老公主,在沉寂了三十几年后,又再一次成为长安民众关注的焦点,其实用‘强占’二字多多少少有点冤枉了这位老公主,应该用强买才比较恰当,而且她的买地价格也不算太离谱,用的是三年前的市价,价格还略略高于市价,或许是这位公主太老的缘故,对外界的行情变动比较迟钝,竟不知这两三年的银钱推广,竟使地价已经翻了一翻,她用老价买新地,地主们怎么可能答应。
霍国公主事件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不等京兆府判决,霍国公主已经主动退回了所占土地,并将擅自强买地的管事用绳子缚了,送与官府治罪,并公开表示绝不袒护,按理,事情到了这一步,沸沸扬扬的买地事件便应该告一段落了,可实际上,这件事还继续在发酵,朝廷由刑部侍郎、大理寺少卿和御史中丞组成了大三司会审,共同审议此案,要彻底清查霍国公主所从前的类似违反国法问题,而且这次土地兼并案也是李豫即位以来的第一起涉及皇亲国戚的大案,备受关注,再加上又涉及到了安西节度使李庆安,这便给这件大案中添加了许多吸引人的花絮,朝堂上下,城里城外,这件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几乎所有人都在关注此事,这件事已经成为大唐权贵和朝廷之间的矛盾。
西市归去来兮酒肆,自从这里发生了第五琦被打事件后,这家酒肆便出了名,每天慕名来访的人络绎不绝,酒肆趁机大做生意,以美酒美食和周到的服务来款单来客,渐渐地很多人都成为了固定酒客,每天酒客满堂,生意兴隆,由于第五琦事件又给这家酒肆带上了一点时政色彩,因此讨论时政便成为这家酒肆的最大特色,大唐王朝对言论一向宽容,只要不恶意攻击当今圣上,一般而言都可以畅所欲言。
这天上午,大唐太上皇李亨还是和平常一样,一早来到了这家酒肆,自从和李豫的关系恶化后,他被收走了一切权力,又成为了从前那个闲来无事逛茶楼的闲王,李亨似乎也并不在意,每天早出晚归,在长安各地闲逛,李豫对他也不闻不问,只要他不参与国事,一切悉听尊便。
李亨带着几个随从刚走进酒肆,伙计便热情地迎了上来,“李爷,您的位子给您空着,小人带你去。”
李亨并没有透露自己的身份,不过店伙计热情有加,态度恭顺,也没有必要摆出什么身份,他笑着点点头,回头对他的幕僚施正华笑道:“先生请吧!”
施正华是一名中年男子,明经科出身,没有得官职,便委身于权贵门下做幕僚,他是两年前被人介绍给李亨,两人颇为谈得来,李亨去哪里一般都会带着他,施正华连忙拱手笑道:“是李兄做东,自然是李兄先请。”
“那好,我就先上楼了。”
两人走上二楼,伙计带他们来到一个靠窗的座位,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西市大门,也能听见大堂中的谈话,位置非常理想,这个位子是李亨以一个月三十贯的钱定下来,每天中午两个时辰内,只能留给他,他坐了下来,向四周瞟了一眼,大堂里的位子基本上都坐满了,现在正好是午饭时间,人声鼎沸,生意异常火爆。
施正华给李亨倒了一杯酒,指了指邻座道:“好像都在谈论霍国公主的案子。”
李亨冷笑了一声,他当然明白李豫在干什么事情,想动霍国公主,哪有那么容易,那个人已经渐渐恢复了健康,怎么可能准他动霍国公主,当初自己劝他趁那个人昏迷不醒时让他彻底醒不来,他却心慈手软,现在又想动霍国公主,错过了午饭时间,肚子又饿了,天下哪有现成的午餐,可当初他若做了那个人,那现在他想抄谁的家就抄谁的家,谁敢吭声,可惜啊!心慈手软,又想做大事,这个皇帝不合格。
李亨没有吭声,他端着酒杯慢慢喝酒,耳朵却竖得老高,将周围人的议论一字不漏地听进去。
“原以为朝廷是被李庆安逼的,现在看来,李庆安只是朝廷的一个借口罢了,朝廷摆明是想从霍国夫人那里捞钱。”
这是几个国子监的太学生在喝酒聊天,众人忧国忧民,又有点学识,说的话倒是句句在理。
“哎!朝廷也不容易,大唐几个富庶之地都被分封了,朝廷的拮据可想而知,要不是实在撑不下去了,圣上也绝不会动宗室的主意,毕竟是同根啊!”
“朝廷这次动真格的了,居然祭出大三司会审,要追查老底,这些宗室权贵有几个干净的,这次朝廷要赚大钱了。”
“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大三司会审又怎么样,你以为是审平头小民吗?人家不傻,霍国夫人不是已经把地退了吗?还缚了管事去认罪,这都是下面人干的,和她无关,你以为能查出什么罪,她一句话,这是先帝所赐,你又能怎样?我估计这事不了了之。”
“如果是这样,圣上可就惨了,他掀起这么大的声势,最后不了了之,他可就皇威扫地,唉!这些鼓动圣上的大臣真是罪孽深重啊!”
李亨听得暗暗点头,这些个太学生倒有点见识,连太学生都能想到,那些官员会想不到吗?一个个都不说,反而挑唆李豫大张旗鼓做事,当真是其心可诛,可叹那蠢人自以为是,这次有他好看,李亨恨其不争,已经对李豫失望到极点,这时,他的幕僚施正华低声道:“使君,圣上的所作所为正向不利的方向发展,我建议使君劝一劝他。”
“哼!他的死活与我何干?”
李亨冷冷道:“心慈手软,妇人心肠,一味追求所谓仁义,却不知道官员也要养家糊口的,只想照顾草民的利益,那官员谁替你办事?士兵谁替你打仗?现在还不知反省,还在听那帮书生的安排,这样的愚子我不要也罢。”
施正华没有说话了,他默默地喝着酒,他虽然跟随李亨的时间不算短,但只有这一段时间他才真正接触到李亨的深处,这是一个野心欲望极大的人,虽然眼前他整日无所事事,但并不代表他就会袖手旁观,施正华感觉李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但具体是什么他也不清楚,李亨这个人城府之深,令施正华暗暗害怕,他唯恐自己再说错话。
李亨没有在意施正华的心情变化,他依然在全神贯注地听身后一桌人的对话,他听到了自己一个感兴趣的话题,这是三个底层的小官,他不认识对方,对方应该也不认识他,正是因为这样,三个小官说出了不能让高层知道的密事。
“蒋老弟,你给我说实话,安西到底给了你多少补贴?我们俩都是从八品,按理说,我们得到的补贴应该都是一样,但我感觉,你肯定比我多,你就给我说实话,我一定会保密。”
“老哥,那是你多心了,安西给补贴的时候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每月按品阶给补贴,不患寡患不均,人家安西自然知道这一点,所以咱们肯定是一样的,如果真有不同,那就是我家娘子比大嫂宽容一点,所以我口袋里就会比你多几块银元,明白了吗?哈哈!”
“嘘!小声点,咱们可是签署过保密协议,不得对外透露。”
“对!对!喝酒,喝酒!咱们只谈风月。”
李亨震惊异常,他听懂了几个官员的谈话,李庆安竟然暗自给他们补贴,也就是说,李庆安利用朝廷发不出俸禄的窘况,暗自收买朝中官员,如果说霍国公主之事,李亨还可以冷眼旁观的话,那么安西暗中给官员补贴就使他有些坐不住了,这件事的后果相当严重,而且这件事居然没有捅出来,那就意味着所有涉及的官员都欣然接受了安西补贴。
李亨不由打了个寒战,李庆安这是在做什么?这不仅是行贿那么简单,这就是他李庆安在公开争夺皇位,否则他凭什么给朝官发薪,更让李亨感到担忧的是,官员们接受安西的补贴,是不是在某种程度上认可了李庆安?李亨越想越害怕,他再也坐不下去了,立刻起身对施正华道:“我正好有一件要紧事,先生可慢慢喝酒,酒钱不用管,每月我会一并结算。”
施正华明白李亨是不想带上自己,便连忙起身拱手道:“使君慢走,我等会儿自己回去。”
李亨又看了一眼那三个底层官员,转身便匆匆走了。
……
半个时辰后,李亨的马车驶入了安业坊,在一栋小宅前停了下来,这座宅子占地约一亩,七八间屋子,颇有些陈旧了,这里是国子监太学助教李文俊的家,李文俊是大唐没落的远房宗族,家境贫寒,靠他的刻苦努力在天宝初年考上了进士,因为人木讷,不善交际,是个典型的书呆子,混得很不如意,当初和他同科进士的崔平现在已经做到了工部侍郎一职,而他还是个从七品助教。
李亨和李文俊的父亲交情不错,曾一起读过书,李文俊父亲前几年病逝,家里穷困落魄得连墓地都没有,还是李亨给他们家一块墓地,使李文俊的父亲得以安葬,解了燃眉之急,为此,李文俊一家对李亨一直感激不尽。
李文俊家里有六口人,夫妻两人、老母、一对儿女和一个跟他家过了三十年的老乳娘,一家六口人就靠李文俊一人禄米和俸料过日子。
李文俊年约三十岁,身体十分文弱,但他学问造诣却很深,颇受太学生们的敬重,今天是休朝日,国子监也放了假,他正在家中读书,忽然听母亲说恩人来访,他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等出来见是李亨,吓得他连忙跪下见礼:“卑职参见太上皇陛下!”
“起来!起来!我不是来摆架子的。”
李亨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却见他的衣服缀满了补丁,不由一怔,这时,李文俊的妻子也连忙上前施礼,李亨见她面有菜色,还有两个孩子也面黄肌瘦,带有病容,不由暗暗叹了一声,李文俊手不能提,肩不能扛,一个文弱书生,三年不发俸料,一大家子人,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过来的。
“我来看看你们!”本来李亨有一肚子火,现在火也发不出来了。
“太上皇请进!”
李文俊连忙请李亨进客堂,李亨背着手向房里走去,走到门口时却见一只簸箕里堆满了写秃的笔,他不由一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李文俊见妻子要开口,连忙给她使个眼色,干笑一声道:“这是我练字用秃的笔,让太上皇见笑了。”
李亨不由呵呵笑道:“你的字本来就写得极好,又这么刻苦,等会儿给我写一幅书法。”
“一定!一定!太上皇请。”
李亨进了客堂,客堂不大,家具都十分陈旧了,但清理得却很干净,一尘不染,李亨坐了下来,这时,他妻子端进两杯水,歉然道:“家里正好没有茶团了,我马上去买,暂时只能以水代茶,请太上皇多多包涵!”
“不客气,不用买了,你们去忙,我和文俊侄儿说几句话。”
李文俊妻子退了下去,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李文俊不敢坐下,垂手站在一旁。
李亨注视着他,见他眼中有些不自然,知道这是个不会扯谎的人,但李亨也不急着问那件事,便道:“我想问问你,三年没发俸禄,你们家是怎么熬过来的?”
半晌,李文俊低声道:“卖土地,二十五亩永业田在三年前便已经卖掉了。”
“买了多少钱?”李亨又不紧不慢地问道。
“我们家是中田,又在比较边远的三水县,一共卖了一百五十贯钱。”
“一百五十贯钱用三年,应该还能勉强糊口吧!怎么你两个孩子都瘦成那样?”
李文俊摇了摇头,神情黯然,李亨眯着眼看了他半天,忽然问道:“你收安西的钱了吗?”
李文俊的脸蓦地胀得通红,他跪了下来,磕头道:“卑职不敢隐瞒,我确实收了,但不敢用,都收在箱子里,如果朝廷有旨,我就立刻上交。”
李亨重重地哼了一声,“你告诉我,他们给你多少钱?”
李文俊嘴唇咬得发白,半天才道:“我签过保密契约,绝不能传出去。”
“口是心非!”
李亨重重地一拍桌子,怒道:“既然你要上交,现在却又不肯说,你对我保哪门子秘密,你说还是不说?”
万般无奈,李文俊只得低声道:“安西给我每月三十块银元,到时会有人专门送来,说这是安西的特别补助,赵王殿下听说了杨兵曹的夫人被生计所迫去卖春最后自杀一事,他很痛心,让我们安心为官,不要去做那些贱活。”
“呵!不错嘛!三十块银元一个月,差不多是你俸料的三倍,李庆安对你很大方,那你一定很感激了,对不对?”李亨的目光变得严厉起来。
李文俊一咬牙道:“是!我非常感激,不只是我,所有的官员都感激不尽,太上皇或许不知道,我们的日子实在太苦了,我们要养家糊口,可朝廷三年不发俸料,想做买卖没本钱,也丢不起那个人,只有卖田卖宅,我的同僚罗助教夜里去东市干活挣钱,结果被人羞辱,回来差点自杀,这些太上皇都不知道吧!我们连小商小贩都不如,斯文丢尽,我们感激赵王殿下,至少他给了我们最起码的尊严!”
这时,李文俊的妻子也进来跪下,泣道:“我家文俊也可怜啊!为了养家糊口,便替人抄书,每天抄书到半夜,三年了,用秃的笔都快有一簸箕了,就在门口,太上皇刚才不是看见了吗?”
李亨愕然,半晌才道:“你们不是卖地得了一百五十贯钱,一年用五十贯,虽然少一点,但也不至于苦成这样。”
夫妻两人再也忍不住,都哭了起来,李文俊哽咽道:“父亲去世借不少钱,还债就用去了六十贯钱,母亲多病,这三年看病吃药就至少用了六七十贯钱,现在米价天天在涨,日子真的很难过,这些天孩子又生病了,若不是安西送来三十块银元,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了?”
李亨心中虽恨他收李庆安的钱,但见他们家窘迫成这样,也有些于心不忍,只得叹了口气道:“算了,这个钱你也不要上交了,就用吧!给孩子看病,买些衣服,反正也不是你一个人拿钱,法不责众,朝廷也不会拿你们怎么样。”
李文俊心中感激,连忙磕了一个头道:“多谢太上皇,我们也知道拿安西的钱不妥,但这毕竟不是安禄山的钱,我想朝廷应该能谅解我们,只要朝廷正常发俸料,我就绝对不会再要安西的钱。”
他妻子跪在一旁却有些舍不得,便暗暗掐了丈夫的腿一下,李亨看在眼中,心中暗暗不禁苦笑,朝廷哪有钱发俸料,不说他们,连自己都一年没有了,全靠一点老底,都怪自己那个逆子不争气,只想养军队,却不管官员,中高层官员或许家道殷实,要不要俸禄无所谓,可这些底层的官员全靠俸料养家糊口,他多少也应该发一点,也不至于被李庆安钻了这个空子,无能啊!
……
“无能啊!”
从李文俊家出来,李亨心中憋闷的慌,禁不住仰天长叹,一年前,他完全可以收拾杨家,能得一大笔钱,可以解决多少问题,可他却不敢,现在杨家把财产转移走了,现在才想到收拾霍国夫人,收拾也可以,派三百士兵便可解决了,他却又要搞什么大三司会审,要以理服人,可人家就会引颈待戮吗?会和他讲道理吗?简直幼稚之极!李亨冷笑连连,他什么都不会去说,就想看一看他怎么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