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时分,数千安西军护卫着李庆安的家眷及一群大臣来到了郿县,李庆安的妻儿以及官员的家眷们住进了郿县,而裴旻等十几名重臣则被军士请进了军中大帐。
一行大臣在士兵的引领下走进了大帐,大帐内灯火通明,军士已经做了简单的布置,一排宽大的桌子按照西域的风格排列,两边都有高背椅子,尽管椅子已经在宫中出现,但对这些习惯于跪坐的重臣们还是有一点不习惯。
不过此时椅子的不适已经不重要了,大臣们个个心怀激动,他们都知道,今天晚上他们将决定大唐的未来。
裴旻有些心情复杂地坐下,在武功县时,他便已看出了李庆安的思路,李庆安特地命人将李豫的幼子隋王李迅带到了武功县,不用说便可猜到,李庆安是要立幼子为帝,行周公之事了。
从裴旻的本意上说,他很赞成李庆安的做法,为敬宗少帝昭雪,以收天下人之心,但裴旻更担心以后,李庆安会立这个幼子多久?这种帝位混乱的局面会大唐的将来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当李庆安掌权后,他又会以一种什么姿态来治理大唐?
还有今年河北河东大旱,很可能会出现大量饥民,该怎么去安抚他们?裴旻想得很多,以至于李庆安走进大帐,众人纷纷站起身时,他还沉浸在思绪之中,没有感觉到李庆安的到来。
“裴公在想什么呢?”李庆安走到裴旻面前,微微笑道。
裴旻这才从沉思中惊醒,连忙起身见礼,道:“适才在想河东河北大旱一事,走神了,大将军莫怪!”
“这件事等会儿我们也要商议,大家先坐下吧!”
李庆安请众人坐了下来,裴旻、张筠、崔涣、韦滔、张镐、卢奂、王缙正好七个人,这王缙是王维之弟,和众人一起辞官前出任刑部侍郎,他也被李庆安邀请前来,很明显也是要入政事堂为相,这很出乎众人的意料,而且政事堂七人,李庆安却不在其中,这说明他不会进政事堂。
这时,张筠笑道:“我们刚刚听说,大将军已经彻底击败了吐蕃,安西军占领逻些,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可喜可贺啊!”
崔涣也接口笑道:“没有了吐蕃寇边,我们军费的负担将大大减轻,这样有助于民生改善,我相信,大唐会很快恢复昔日的强盛。”
众人七嘴八舌,这时,裴旻问道:“不知道大将军准备怎样处置吐蕃?”
李庆安想了想道:“我的最终目标是要将吐蕃纳为中央朝廷下的一道,但这需要一定的时间,吐蕃部落分散,独立已久,若操之过急会迫使他们再度反叛,所以我准备分为两步走,第一步是实行军镇管理,在吐蕃常驻唐军三万,因此大力推广佛教,让慈悲、合作、非暴力的思想深入吐蕃人的骨髓,五年或者十年后,待时机成熟,吐蕃将正式成为大唐一道。”
说到这,李庆安又对众人道:“现在吐蕃还在唐军的占领之下,那边有数万名被释放的汉人奴隶,我准备让他们长居吐蕃,这样就需要一批年轻的官员去参与治理,过几天大家商议一下,尽快落实此事。”
李庆安既然话说到这一步,那么由他们七人来组建政事堂便应该成为定局了,众人便开始活跃起来,裴旻笑道:“大将军这么晚找我们来,不会就是为了说说吐蕃之事吧!”
“当然不是!”
李庆安也笑了起来,“本来想请你们来吃晚餐,但你们现在才到,那只好改为用早餐了,好吧!我就坦白地告诉大家吧!”
李庆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对众人肃然道:“国不可一日无君,也不可一日无朝廷,伪帝既已南遁,那么就该是我们重建大唐之时,各位都是位高权重的大臣,自当担起此重任,下面我提一些分工方面的建议,基本上按照大家现有的职务来考虑。”
李庆安取过一本册子,递给裴旻道:“相国,就由你来宣布吧!”
裴旻点点头,打开了册子,一个便是他,中书令右相兼吏部尚书,他不提自己,便缓缓道:“张筠,门下侍中左相兼户部尚书。”
张筠站起身向李庆安微微一躬身,他心中暗暗感叹这一次自己没有走错路,若跟了李亨,此时哪里还会有他的位置。
“崔涣为礼部尚书,韦滔为刑部尚书,张镐为工部尚书,王缙为兵部尚书,卢奂为中书侍郎,以上七人皆为中书门下平章事,组成政事堂。”
李庆安的任命非常简洁,没有任何繁杂的言语,也不需要什么仪式,众人纷纷站起身,向李庆安躬身致谢。
“那大将军出任何职?”一向快人快语的张镐问道。
大帐内顿时安静下来,这才是核心问题,李庆安任命了七名内阁成员,他自己却没份,这着实让人感到意外,如果他是有登基之意又当别论,但问题是众人都明白,这一次他不会争夺大宝,那么他会出任什么职务?
李庆安见众人都望着他,便微微一笑道:“我是带兵打仗之人,安禄山未灭,扬州、荆州未平,成都尚未统一,这些都要我去一一收拾,所以我不好过问政事,不过,诸君若不反对,我可再加一个天策上将之衔,兼天下兵马大元帅。”
说到这,李庆安又对众人徐徐道:“诸君可唤回同僚,迅速组成新朝廷,维护朝廷政务正常运转,至于新君,敬宗之子隋王李迅年纪虽幼,但出生时便有大吉之兆,将来必为大唐中兴之帝,我建议可拥立为新帝,子承父业,天经天义,不知诸君以为如何?”
……
六月的成都是一年中的雨季,淅淅沥沥的雨丝笼罩了全城,虽是三伏天,却带着一丝凉意,入夜,大街上冷冷清清,各家商铺都关了店门,行人客旅早早地回了宿处,各街坊中,家家户户也早早地关了门,成都已经一连下了三天的雨了。
福兴坊是位于成都东城的一座大坊,里面权贵云集,豪宅如云,是成都最有名的三大坊之一,天已经黑了,几名看守坊门的仆役正百无聊天地坐在小房间里吹牛聊天,这时,一阵车轮声从远处传来,片刻,一辆宽大华丽的马车从雨雾中冲出,驶进了福兴坊的大门,在马车四周跟随着近百名侍卫,马蹄密集,溅起片片水花,不等几名看门仆役反应过来,马车便迅速驶进坊门,消失在黑夜中。
几名仆役面面相觑,“好像是杨国忠!”
“没错,就是他!”
杨国忠的马车在福兴坊内快速奔驰,光线昏暗的马车内,杨国忠神情复杂,他感觉自己和李庆安合作就像上了贼船,此时他想下船却不是那么容易了。
他今天刚刚接到两个儿子的从关中传来的快信,两个儿子交给他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当然知道这是李庆安的授意,但是他又有什么办法,不干吗?两个儿子的脑袋可捏在李庆安的手上,可如果干了,他又觉得心不甘,就这么像狗一样地被李庆安使来唤去,可就算是狗,卖了力也会赏根骨头,李庆安到现在为止给过他什么了?
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句极其遥远的承诺:‘立功赎罪,既往不咎。’
这简直是一种对他杨国忠的侮辱,他罪在哪里?他是堂堂的大唐右相国,是李隆基最信任的臣子之一,就算没有了贵妃,李隆基也照样用他,难道跟李隆基就是罪过吗?
杨国忠心中对李庆安着实不满,但他又没有办法,儿子在人家手上,而且以李庆安现在的实力,搞不好将来自己真的要靠他既往不咎了,杨国忠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绵绵不绝的夜雨使他心中更加沮丧。
“杨相国为何叹气?”背后有人微微笑道。
原来后座还坐了一个人,若不细看,很难发现他的存在,此人约四十岁左右,是一名中年文士,他便是李庆安的幕僚韦青平,奉命来成都已经十天了,他将是李庆安在成都的联络员,今天他接到消息,杨国忠白天已收到了他儿子的信,他便登门拜访。
他一路见杨国忠忧心忡忡,知道他心中有些不甘,便又笑道:“其实杨相国是在帮自己,李亨若来蜀为主,他第一个就不会饶过杨相国,必杀你立威,这一点,我想杨相国应该比我清楚。”
杨国忠心中又暗暗叹息了一声,韦青平说得一点没错,李亨的到来,将是很多人的悲剧,他杨国忠就是第一个。
他缓缓道:“是的,我心中很清楚,但是你们要我做的事情实在太难,凭我一人做不到,所以今晚我带你去找能办到之人。”
韦青平笑了笑,便没有说话了,杨国忠回头看了他一眼,又想起一事,便嘱咐他道:“韦先生,等一会儿见到他,你尽量不要吭声,此人的疑心很重,我怕他会看出你的破绽。”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马车在雨雾中一路疾奔,片刻,便停在了一座巨大的王宅前,杨国忠的侍卫跑上台阶,对门房道:“请禀报王爷,就说杨相国来访!”
门房飞奔去禀报了,透过朦胧的雨雾,韦青平见在两盏死气灯笼的映照下,府门上的牌匾写着‘荣王府’三个字。
他暗暗点了点头,杨国忠说得没有错,此人才是李亨真正的天敌。
荣王就是李琬,从三年前,他被李隆基封为河东节度使后,屡遭挫折,最后被李亨囚禁在鹰犬坊中,他用重金贿赂了看守才得以逃脱,逃到成都后,他渐渐得到了李隆基的重用,夺走高仙芝的大半军权,在他看来,继承南唐的帝位,非他莫属了,可就在这时,他也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他的父皇竟然把帝位传给了老三李亨。
这个消息激怒了对帝位势在必得的李琬,他绝不会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拱手让给李亨。
此时,李琬正在书房里看书,忽然又家人来报,“杨国忠来了,有急事求见老爷。”
李琬一怔,杨国忠怎么来了?当年他和杨国忠曾有一段交情,在关内道父皇晕倒之前,杨国忠曾经向他表态,将支持他为帝,尽管后来因为李庆安和郭子仪的介入使他的帝王梦破灭,不过杨国忠此人倒不错,值得一交,而且自己来成都后处处得到他的照顾,虽然李琬明白杨国忠是在刻意拉拢他,但有这种实力派盟友,他也很愿意。
“请!快请!”
李琬连忙起身,亲自迎了出去……
府门前,杨国忠等了片刻,韦青平背着手站在他身后,这时,府门内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李琬大笑着迎了出来。
“杨相国要来我府,却不派人事先通告一声,若我正好不在,杨相国不就怪我无礼吗?”
杨国忠连忙躬身施礼道:“事情紧急,来不及通告殿下,请殿下恕罪!”
“哦!原来如此。”
李琬连忙道:“那快府里请!”
这时,他忽然看见了韦青平,便疑惑道:“这位是?”
“这是我的心腹幕僚韦先生,刚从汉中来。”
听到‘汉中’两个字,李琬的眼皮剧烈一跳,这个地名现在太敏感了,“韦先生也一起来吧!”
韦青平微微一笑:“那就打扰殿下了。”
两人被请进了李琬的外书房中,两名美貌的侍妾给他们二人上了茶,一向见到美貌女人就有点走神的杨国忠今天却没有心思欣赏眼前的两个美女,谁都看得出他一脸心事重重。
“杨相国给我带了什么紧急消息?”
“唉!让我的幕僚韦先生说吧!”
李琬的目光又向韦青平望去,韦青平拱拱手道:“我和李亨心腹令狐飞私交极好,这次我去汉中,便是去见了他。”
李琬精神一振,他知道令狐飞原来就是杨国忠的幕僚,他现在是李亨的心腹,从他那里确实能得到有价值的情报。
“先生快说,令狐飞给你说了什么?”
韦青平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杨国忠,杨国忠长叹一声道:“圣上已经给李亨下了让位的密旨,李亨到了成都,就将即位南唐天子。”
“砰!”地重重一拳砸在桌案上,李琬咬牙切齿道:“做梦吧!只要有我一口气在,他就休想登基。”
杨国忠也忍不住恨声道:“我也是这么想,那李亨登基,第一个要杀的就是殿下,而第二个要杀的就是我,我今天过来,就是要和殿下共商大计,绝不容此枭在成都登基,否则你我皆死无葬生之地。”
“嗯!”
李琬点了点头,他又看了一眼韦青平,便笑道:“韦先生不妨稍坐片刻,我和杨相国想私下说两句话。”
他又对两名侍妾令道:“要好好伺候韦先生,听到了吗?”
他给杨国忠使了一个眼色,两人起身便出去了,韦青平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嘴角淡淡地笑了,他有一种直觉,李琬必将入瓮。
李琬带着杨国忠来到了他的内书房,将房门紧闭,两人又见了里间,这里不会再有第三人听见。
李琬这才压低声音对杨国忠道:“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只管说,我们该怎么办?”
杨国忠冷冷一笑,道:“其实办法倒是有一个,他不是没有公开颁旨吗?我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咔嚓!”一声,李琬掰断了手中的一根玉尺。
……
霏霏雨雾,夜色如水,但成都南明宫却上上下下笼罩在一片恐怖之中,静夜中,老远便听见李隆基那衰弱而歇斯底里的吼声。
“你们这帮王八蛋,个个都想害朕!把朕害死你们就舒服吗?告诉你们,没有这回事,朕就是死也要让你们先死!”
南明宫内,数百名宦官和宫女人人胆颤心惊,就因为晚上的粥碗里飘了一点异物,便让圣上大发雷霆,砸了碗,将做饭的四个御厨和三个伺候他用膳的宫女全部杖毙,两名当场吓得昏过去的宦官也被牵连,被一起拖出去打死。
这怎么能不让宫女宦官们害怕,这段时间,李隆基越来越恐怖,稍不如意就杀人,连杖刑都没有了,凡是轮去伺候他的宫人,最后没有一个人能活命出来,他简直就是阎罗王,今天杀了五个宫女宦官,不知谁又会被挑去补充?
内殿里,李隆基侧躺在藤床上,后背的一阵阵疼痛令他心中愈加恼火,他的眼睛像恶鹰一般凶狠,一个个地盯着周围的人,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是有人想害他,这个人就藏在这些宦官和宫女之中,他一定找出这个人。
这时,几名宫女簇拥着武慧妃匆匆赶来,武慧妃就是武贤仪,只有她才能劝住李隆基的发怒。
“陛下!陛下息怒!”
武慧妃跪在李隆基面前,哀求道:“没有人敢害陛下,陛下要保重龙体,御医说,陛下若怒,会伤及陛下心脉,陛下忘了吗?”
“有人要害我!”
“没有!绝对没有人要害你,这些都是我的人。”
“你的人?”
李隆基血红的眼睛顿时瞪大了,吓得武慧妃一哆嗦,“陛、陛下!”
李隆基一把揪住了她头发,狠狠一拳朝她脸上打去,“贱人!就是你想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