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令诚叹了口气道:“在吐蕃战役的大趋势下,无论大将军怎么做得过分,圣上都不会有话说,关键是以后,大将军的政敌和我的政敌共同发难,事情可就麻烦了,我很担心圣上会秋后算帐。”
说到这,边令诚蘸一点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庆’字,道:“我担心圣上会提高此人的权限,从安抚诸藩变成节制军政,那时,大将军就将渐渐成为他的下属。”
李庆安半晌沉默不语,他知道边令诚说的并不是危言耸听,很可能是事实,这是李隆基的一贯手法,无论是韦坚、皇甫惟明还是王忠嗣,他都是先贬,以防止局势动荡,然后等一年后再秘密处决。
这一次他任命庆王坐镇安西,显然是因为庆王和自己关系恶劣,之所以再三强调庆王不干涉军政,那不过是为了稳住自己,为此他还特地册封自己为相,这种大大超过安禄山、高仙芝等人的过分的礼遇,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先捧后杀的策略。
甚至自己把明月带走,他也没有追究什么,一个连自己儿媳妇都要霸占的老男人,一个拥有四万后宫的实权皇帝,他对女人的占有欲望可见是多么强烈,他真会这么大度让自己把明月带走吗?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难道是安西离不开自己?对于一个上位者来说,无论任何一个地方都没有什么离不开谁,他完全可以调回高仙芝,或者封常清,或者程千里,甚至李嗣业,任何一个人在他看来都可以取代自己。
关键是即将要发动的吐蕃战役,应该说正是哥舒翰的这个计划救了自己,为了不影响这次战役,所以李隆基忍下了一口气,便用另一种手段来监控自己,用亲王坐镇的办法。
在某种程度上,这是一种折中的手段,是李隆基的一种妥协,是对自己有利的一面,如果庆王一旦无法监控自己,或者权力完全被架空,李隆基发现亲王坐镇也无法控制自己,那他就会毫不犹豫撤换。
如果再说深一点,甚至庆王坐镇安西也是一种临时手段了,他为了得到明月,铁定不会让自己在安西多呆,这是一种不可调和的矛盾,除非自己把妻子献给他,否则一旦吐蕃战事平息,他也同样会换将。
可他李庆安可能把自己的妻子献进宫吗?可能吗?大丈夫若连自己的妻子都保全不了,还有何颜面苟全于世间!
他也并非无路可走,他李庆安面前至少还有两条路,进而席卷天下,退而隐匿天涯,当然,这只是最后的极端手段,不到迫不得已,他也不会走这一步,只要事情没有到最坏的程度,都有挽救的余地,最好的办法就是战争,只要战事不息,李隆基就无法换将。
想到这,李庆安便指了指桌上还没有干透的水迹,对边令诚笑道:“监军不用担心,此人是一个有弱点的人,我能控制住他,关键是监军自己,不要被调回朝中,那样会影响到监军的切身利益。”
李庆安最后一句话重重地打在边令诚的心中,他的数以十万贯的家财就仿佛一个巨大的铁球拴住了他的脚,让他怎么回朝?
边令诚俨如一只斗败的公鸡,彻底萎了下来,半晌他才有气无力道:“大将军就不用担心了,咱家已经上了你的船,想下去也难了。”
李庆安笑了,笑得有些暧昧,有些不怀好意,他轻轻拍了拍边令诚的手道:“监军也不要担心,咱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了,我焉能不管你,等时机成熟,我会派兵将你的家产送回中原,也不要回宫了,监军就在家安享晚年吧!”
……
庆王李琮是三天前刚刚抵达安西,他临时担任了送藩使,送大食亲王特使曼苏尔回国,曼苏尔因为要和李庆安商量具体遣返战俘的细节问题,所以在龟兹等候李庆安,李琮也不耐长途跋涉,有些病倒了,来到了他的上任地。
他不想再向前走了,他觉得自己不适应安西的水土,听说再向前走,要越过空气稀薄的凌山和千里戈壁,这使得李琮望而生畏,于是,小病就成了大病,他派人去告诉曼苏尔,他病势沉重,恐怕无法再陪他西去,只能送到此地了。
李庆安给李琮安排的官邸是龟兹的旧王宫,虽然很气派宽敞,符合李琮尊贵的身份,但这座王宫已经有四十年没有住人了,墙面斑驳,房顶陈旧,尽管李庆安已经派兵打扫过了王宫,但去除不掉宫中的阴戾之气,阴冷之气浸透了每一块砖石,每一寸墙面都透出一种森森寒意,巨大的宫殿只有三十几人居住,显得空空荡荡,一连两个晚上,包括李琮在内的所有随从都没有睡好,昨天半夜,他的一个侍妾突然凄厉尖叫,说是房间内有鬼,吓得所有的女人都跑到李琮的房内,众人瑟瑟聚在一起,一夜无眠。
李琮原本只是找生病的借口,不愿陪曼苏尔西去,不料一连两个晚上都没睡好,李琮的病势真有点加重了。
“这个该死的房子,是人住的吗?啊嚏!”
李琮坐在床榻上,用厚厚的被子将浑身裹紧,一连几个喷嚏,他满脸是鼻涕眼泪,一边诅咒房子,一边暗恨父皇把自己派到安西来。
刚开始李琮以为只有自己一人坐镇地方,他心中还有点得意,不料才过了几天后,其他亲王都纷纷被派到各地坐镇,让李琮心中充满了失落,其实李琮最想去的地方是扬州,那里水软土滑,女人妖娆美貌,是富贵温柔之乡,那里还有他的大量资产,可扬州却被十六弟占去了,他被发配到了最边荒、最恶劣的安西,这两天他身体不适,更使他怨气冲天。
幕僚阎凯坐在一旁替他熬药,红泥小炉上,药罐子里咕嘟作响,腾腾直冒热气,药香弥漫了整个房间,阎凯是行医世家,从小受父辈的熏陶,也学了一些简单的治病驱寒之术,李琮只是疲劳加受寒,服几副药便可无事,他命人去抓了药,亲自给李琮熬药。
“殿下只是不太适应安西的朝寒午热,所以感恙了,其实我觉得只要殿下在安西呆上几年,殿下的身体倒会慢慢变得硬朗,这也是好事。”
阎凯对李琮的心思了如指掌,他一边熬药一边劝慰道:“假如殿下去了扬州,整天富贵美食,精力消透,殿下的身体反而会更加恶化,不是好事啊!”
阎凯的劝说和满屋的药香使李琮的焦躁的内心慢慢平息下来,他苦笑一声道:“可这居住之所也太差了,而且还闹鬼,服侍的人又少,你让我怎么安心住几年。”
“这个倒好解决,给李庆安说一下便可以了,估计他忙于战事,无暇顾及殿下。”
“唉!听说他去北庭了,这让我还要再忍几天?”
李琮话音刚落,门外便有人来禀报:“殿下,李庆安大将军在府外求见!”
“啊!”李琮喜出望外,连声道:“快快有请!”
阎凯起身笑道:“殿下,我去迎接他吧!”
“好!先生快去。”
阎凯把药罐交给了侍女,快步走出房间,走到前面院子里,迎面见李庆安走了进来,他连忙上前见礼:“参见大将军!”
“阎先生,我们好久没见了。”
李庆安所指能控制李琮,就是因为有阎凯的缘故,阎凯的投靠着实令他感到意外,但又在情理之中,有李俅的介绍,又因为他是边疆诸强之首,阎凯投靠他也就可以理解了。
本来他是准备把阎凯用作自己的幕僚,但庆王被封为安西坐镇,这就是使得阎凯的作用突兀出来,有阎凯为内应,庆王应该就是他手中的一个工具了。
他们说笑着走向李琮的房间,走进院子,李庆安便笑问道:“阎先生,殿下住得可好?”
“哎!大将军,殿下不喜欢这里,太阴冷了一点。”
李琮坐在屋内,竖起耳朵听两人的谈话,侍女弄药把声音弄响了,急得李琮一瞪眼,恶狠狠道:“给我安静!”
侍女吓得一动不敢动,李琮又竖起耳朵,只听李庆安笑道:“本来我也觉得这房子太冷清了一点,但龟兹王说殿下身份尊贵,住普通宅子不符合礼仪,我想想也有道理,便让殿下住在这里,既然殿下不喜欢,那我再想办法再给殿下换个住处。”
“那就多谢大将军了!”
屋内李琮急得暗喊:“还有下人也太少了!”
这时,李庆安已经走到门口,阎凯笑道:“殿下,大将军来了。”
“快请进来!”
门开了,李庆安走进了房内,却见李琮浑身用棉被包裹,仿佛一个大粽子一般,不由暗暗好笑,他连忙上前躬身施礼:“听说殿下病了,庆安特地从北庭赶回来探望!”
这句话有些过了,从北庭到来这里至少要四天,还有传信时间,也就是说李庆安在六天前便知道他生病了,可李琮抵达龟兹才三天,生病也是这两天的事情,李庆安从何知道?
虽然说得夸张一点,但听着却顺耳,李琮昏头昏脑,头脑也转不过弯来,他听得欣慰,便笑道:“大将军请坐!”
他又命侍女道:“给大将军倒杯茶来!”
侍女应一声出去了,李庆安坐了下来,片刻,侍女倒了两杯热茶来,李庆安喝了一口茶笑道:“听说殿下在这里住得不是很如意?”
“是啊!”李琮叹口气道:“这房子鬼气森森,服侍的人又少,我已经两晚没睡好觉了。”
李庆安抬头打量了一下房子,这里是宫殿一角,屋顶极高,给人一种不踏实的感觉,他点点头道:“听说这座宫殿已经四十年没有住人了,我也觉得有些不妥,但龟兹王说殿下身份高贵,除了它其余都不符合礼仪。”
李琮听得呻吟一声,居然把四十年未住人的宫殿给他住,难怪闹鬼了,他苦着脸道:“大将军,礼仪不重要,重要的是住着舒服,还是尽快给我换个住处吧!”
李庆安呵呵一笑道:“既然殿下着急,那我今天就给殿下换房,原来夫蒙大帅的宅子豪华敞亮,还有后花园,完全是照中原的宅子修建,我命人打扫一下,晚上殿下便可以搬过去了。”
李琮大喜,连忙又道:“我带的随从太少,大将军能否给我安排一些下人?”
其实李琮的言外之意是想让李庆安给他多找一些女人,他喜欢生活在女人堆里,当然,男仆人也需要几个,他从长安带来三十五名随从,其中三十名是他的侍妾,只有阎凯和一个老仆是男人,还有几个不男不女的宦官,这让他的生活诸多不便。
李庆安也知道李琮就这点能耐,整日里所思所想都不过是口腹之欲、声色之娱,正经大事他一件也做不来,这就是他的弱点,抓住了就能控制住他,李庆安便笑道:“殿下请放心,我给龟兹王说一下,让他分给你一半侍女和男仆,保证让殿下住得舒舒服服!”
……
礼节性拜访了庆王,李庆安便回到节度使军衙,安西节度使府名义上还在龟兹,但实际上主要的文武官员和许多职能都转到了碎叶,龟兹的军衙内仅仅保留一些简单职能,诸如安西四镇的屯田、戍卫等等,不过这次对吐蕃战役,使李庆安的重心又倾斜到了龟兹。
他回到军衙,立刻派人去安排李琮的新住处,又写了一封信,命人带给龟兹王,向他索要侍女仆人,李琮的这点要求,李庆安还是能够满足,他刚刚安排完,便有士兵来禀报:“严先生来了!”
严先生就是严庄了,他一直住在碎叶,没想到他也赶来了,李庆安立刻迎了出来,只见严庄拄着拐杖,慢慢走上了台阶。
经过几年的康复训练,严庄已经渐渐能够独立行走了,只是还不能跑,走路也是一拐一拐,但比起从前瘫软在床上,却又好得多了。
李庆安见他居然能上台阶了,便笑道:“先生将拐杖扔了试试看?”
严庄也笑道:“扔了拐杖其实也能走,只是姿势太难看,拄着拐杖面子上要好看得多。”
李庆安将他请进屋,又给他倒了一杯茶,问他道:“先生是怎么过来的?”
严庄笑道:“封常清从碎叶调来了五万石粮食,我便随运粮车一起来了。”
他喝了一口茶,沉吟一下道:“上次大将军写信来说敦煌之事,我想了很久,倒有了一个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