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翻卷,弓弦惊响树林,隐隐约约看到一前一后两名斥候骑马狂奔,周围树木都在他们身后飞快的闪过,又是一声弦音在林间响起来,遮蔽阳光的树林轮廓之中,跑在后面的骑士栽下马来,战马也奔跑中悲鸣坠地。
“快跑啊——”中箭的曹军斥候捂着胸口发出最后的呐喊。
大战的火焰尚未点燃,冀州的一隅里,曹军与北地的斥候已经先行发起了冲突,大战开始前,往往人们会忽略徘徊在战场之外的激烈残酷厮杀。距离这片冲突的林野,逃出生天的曹军斥候同样身负重伤,大腿、手臂一处箭伤、两处刀伤,鲜血还在不停的流,然后在一处原野坠马倒下。
隐约间,他听到有脚步声靠近,挣扎着捏紧刀柄想要坐起身。
“你别动……我不是北地士兵。”
说话的是女声,那斥候擦了擦眼睛上的血污,明媚的阳光之下,一名女子身形的轮廓朝他走了过来,“我这就给你包扎,挺住。”
嘶啦——
裙摆被撕扯出布条,女子之前也并没有做过这种事,一只手使劲的按着对方伤口,另一面将布条给对方包扎。那斥候挣扎,想要坐起来,拉扯到伤口,暗红色的鲜血直从包扎的布帛里渗透,涌出来。
女子眼泪滚出,拼命的帮他按住,带着哭腔喊了出声音:“你不要乱动啊……没事的,血止住就不流了……你别乱动,别坐起来。”
“……活不了了……”
那斥候年龄不过十八,还有些稚气未脱的脸上苍白的吓人,他颤抖的掏出一枚令牌递过去,声音虚弱到了极致,“……你口音许都的吧……帮我一个忙,把这个带上,替我传讯……公孙止大……大军已过武邑,前军抵达广……川……”
“我替你传话,你别说了,好好在这里躺着,很快就有人来救你。”曹妤看着他,不停的安慰。那斥候只是笑了一下,“你……真好看……”目光一直停留在女子脸上,然后黯淡了下去,半举的手无力的坠在地上,生命的气息从他身上抽离了。
女子看着一动不动的斥候哭了出来,片刻后,拿起那枚令牌,骑上死去的斥候马匹,擦了擦眼泪,一抖缰绳轻喝:“——驾!”策马朝东面飞奔过去,下一刻,已越过了前面的山坡,林野、小河如长廊画轴般延伸去了她身后,不久,她听到了号角的声音,以及战鼓在远方擂响。
呜呜呜呜——
密密麻麻的军阵在她视野之中蔓延排开,巨大的白色旗帜上面,能清晰的看到上面的恶狼在风里扭动,变得栩栩如生,张牙舞爪。它的下方,是轰轰轰……的无数马蹄声在地上徐徐前行,与之相对的另一边,是同样整齐的黑色狼旗骑兵阵列,烟尘在翻腾前行的铁蹄下卷上天空,大片大片的左右延伸开去,将人的视野挤的满满当当。
在更远的后方,曹妤在山上看到了数丈高,像箭塔一样的建筑已经在工匠手中迅速组装,立了起来,“那是什么……能不能不要打啊……”
战鼓声持续传来。
咚!咚!咚!
整齐的鼓声在响起原野之上,拉动的数量辕车齐头并进,而他们前方浩浩荡荡的军阵前后左右蔓延开来,整齐的脚步溅起尘烟弥漫在一道道前行的人影之间,不时有传令骑兵穿行过去,高亢的喊话声一阵接着一阵,七万多人的行进散发出十几万兵马的威势,写有“曹”字的大旗在风中招展,一辆四匹战马拉动的战车顶着华盖在左右虎豹骑拱卫下缓缓驶出。
一身戎装的曹操拄剑站在上面,闭目养神。
曾几何时,这样的场面让他想起许多年前对阵旧友袁绍时的情景,那时候的他手中不过五万人,对面是二十万,如今他手中有七万兵马,对面只有十万,但那十万之中,有多少是百战之士,心里很清楚,东西两个战场,少说也有七八万在这里面。真要打这一仗,就如当初那般,并没有多少把握,可不打,那自己辛苦了大半辈子创下的基业,岂不是给他人做了嫁衣?
“主公,那边有人独骑到了两军之间。”许褚骑马靠近看向对面:“好像是公孙止那厮,要不要让夏侯将军过去,射他一箭。”
曹操睁开眼睛,看到一身着黑色铠甲,白绒狼领的独骑在远方等他,便是轻声开口:“过去。”
“主公不可,那公孙止狡诈无比,当心暗中使坏。”一名近侍连忙劝阻。
“过去!”
老人陡然怒喝,将倚天在拄的发出呯的一声脆响。“我曹操这辈子还没畏惧过谁,他敢来,我岂能不去,谁敢劝阻——”许褚见状,只得让驾车的士卒过去,车辕滚动,前方的阵列纷纷让开道来,曹操回过头,对想要跟来的大胖子喝斥:“不用跟来!”
声音被风传去远方,两军之间将士沉默的看着战车缓缓来到中间,在距离三丈的位置停了下来。对面,黑色的战马已有了老态,看到旧主时,忍不住嘶鸣两声,摇摇欲试的摆动鬃毛,而上面身形高大的骑士只是沉默的看着八年未见的故人,待到对方停下战车,他缓缓拱了拱手。
“丞相……老了。”
“哈哈……公孙正当壮年,却是为何早生白发?”俩人互望的目光里,曹操笑着说了一句,也随后沉默下来,走到战车前面,抓着防栅,笑容渐渐收敛:“这天下谁不老不死?可天下未定,百姓不能安生,操就不想服老!”
公孙止摇了摇头:“不服老又怎样,就如丞相所说,我正当壮年,可丞相老了,就算今日我不南下,当你故去,我还是能杀过来,到那时,就不是这番景象了,或许那时候,我连曹丕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丞相明白吗?”
“明白啊……你是念旧的人,操如何不明白。”老人紧抿双唇,斑白的胡须在风里微微抚动,“可若换做你辛苦打下的基业,被人逼迫交出,公孙可愿意坐以待毙?”
“鱼死网破!”
“是啊,我曹操也是这种人,宁可为身后基业陨身,也不愿眼睁睁的送给别人。”
明媚的天光有些刺人眼眸。
……
远方,一匹快马冲入下方战场边缘,徘徊警戒的游骑发现了对方,就要靠近时,发现竟是一名女子,就在此时,对方扔来一枚斥候令牌,不等那游骑反应过来,曹妤使劲夹了一下马腹,不管不顾的直接朝两军交战的中央地带疯狂的冲刺而去。
曹军左翼五千骑兵其中一千是虎豹骑,而统领曹纯此时正眺望那边交谈的身影轮廓,其实很大程度来讲,他是最不愿看到两边发生战事,但正如族兄曹操之前所说——世事无常,兵强马壮的公孙止已经达到了君临天下的资本,中原若是不臣服,便是绊脚石了。
“希望大兄能和首领谈妥……”
他叹口气的时候,附近有人喊道:“统领,快看那边,好像一名女子。”此时,阵中已有骑兵挽起弓箭对准了突如其来的单骑,曹纯转过头看了一眼,连忙大叫:“不许射箭!”随后,提枪冲了上去:“清河——”
然而女子并没有理会侧后方传来的人声。
……
阳光照在冷漠的脸上。
“丞相真的,不再考虑了?如今我也到四十出头,不想再拖下去了,该打的仗,就在我这辈子里打完,给后辈们一个安稳太平的国家,给这天下百姓安身立命的土壤,拖的越久,就会有更多的人死。”
曹操脸上保持着笑容,只是这笑容已经变得极淡了:“公孙的自信就来自身后这支百战之兵?”
“还有西路的温侯和徐荣二人兵马,丞相觉得仅凭张辽等人可否抵挡?”公孙止的声音低沉下来,隐约听到马蹄声来,余光只是看了看,一勒缰绳缓缓策马转身朝阵中回去,“既然丞相意已决,那……就开战吧!”
那一声“战”字重重的落下,战车之上的曹操缓缓闭上眼睛,艰难的挥了挥手:“回阵……准备开战!”
风没有停下,双方奔跑的骑兵在阵前呐喊:“准备开战——”的声音里,苍凉的牛角号,战鼓声同时响彻天空,二人一车,一马转去的方向,成千上万的士兵在这一刻带着巨大的轰鸣,齐齐压下了盾牌,或拔出刀兵、长矛。
“爹——”
“——公孙都督!”
在两人回阵的半道,突兀冲来的女声响起在两军之间,那身破旧的衣裙,清瘦的脸颊在这狰狞,散发金铁气息的军阵前颇为显眼,无数的目光之中,唏律律一声,战马勒停下来,女子朝转过头来的俩人大喊:“清河求你们,能不能不要再打仗了啊……”
“清河……”
曹操看到数月不见女儿此时蓬头垢脸的模样,心都抽了一下,身子紧紧贴着木栅叫道:“清河!回来——”
女子骑马站在原地没有回应,只是对着焦急的父亲露出一丝微笑,随后,她看去那边停下来的公孙止,轻声道了一句:“公孙都督。”
“你是丞相之女,我听王朗提起过你。”公孙止点了点头。
曹妤看着他只是笑了一下,脸上多了些许色彩,“都督还记得许多年前来曹府做客吗?妤一辈子都记得,那时候听说都督为阻止我父亲滥杀无辜,特地从北地千里迢迢赶来,那时候妤觉得将军里面,不只是有好杀的武夫而已,还有像你一般堂堂正正,心系百姓的英雄豪杰,当得知我父亲要把我嫁给你时,好几晚妤高兴的睡不着觉……”
对面,公孙止皱起眉头,抬起手指着曹军阵列:“你父亲叫你,回去吧,两军交锋,丞相谈不拢的事,你更谈不了。”
然而,那边女子在马背上只是摇摇头。
“……你拒绝结亲,我有段时间真傻……跑出来后,就看到都督的兵马南下,真的好威风啊,许许多多的百姓都在你的铁蹄下瑟瑟发抖、朝不保夕……一个不到两岁的孩童,与别人交换吃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大儿子和老伴儿死在当初冀州之战,如今才过去多久啊,她和小儿子也死了。”
散乱的头发下,她眼眶湿红,伸手擦去,声音哽咽:“妤只是一介女子,自然谈不来军国大事,也没有办法阻止,但只求都督和父亲能低下头,怜悯的看一看活在你们脚下的百姓啊,他们也都是爹妈生养的啊——”
闪着泪光的眼睛在这嘶吼声中,终于有水渍滚了下来,曹妤吸了吸鼻子,望向那边的凭栏望来的父亲:“爹,妤儿记得小时候,你抱着大兄和我常说要做一个汉臣,还要做一个开疆扩土的征西将军……如今大兄已不在了,父亲也不是当年那个父亲了,他心里装的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清河……你在说什么,你赶紧回来!”曹操眼眶也红了起来,挥手吩咐士兵:“把车赶过去!快啊——”
曹妤垂着脸摇了摇头,当抬起脸时,含着眼泪看着朝这边赶来的父亲,又看了看那边的公孙止,痛心的笑了笑:“都督也变了,变得不再是护我汉人百姓的那个人了,妤年少时心中那个粗野豪迈的男人不在了……我的梦也该醒了。”
剑柄缓缓抽了出来。
曹纯骑马狂奔而来,南面,战车飞驰,曹操瞪大眼睛,抓紧了手中倚天剑,就连最近的公孙止也忍不住纵马冲了过去。
“愿都督心想成事……”
最后的声音里,女子看着三人奔来面带微笑,白皙的脖子上,随剑锋划过一道长长的红痕,“愿……这大汉天下将来不再有战争,愿百姓不再流离……”
猩红流淌下来。
“我的清河啊——”战车之上,老人看着女子坠下马来,声音变得嘶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