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灯笼散发的光芒,照亮了无声飞雪。
死寂山庄之内,无数宾客都已经起身,退到了宴席边缘,整个正堂外,只剩下屋顶横枪的楚豪,和在大院角落就坐的黑衣斗笠客。
正堂之内,在崖州名望颇高的掌门帮主,从屋里走出来,先抬眼看了看,又移动到大门两侧,其中一个老辈开口道:
“今日吴家和楚家喜结连理之日,杀人见血毁了婚典,确实不妥。这位少侠心怀道义,出手制止,也是为楚家考虑;楚大侠最好还是解释一句,不然今天这事,怕真不好收场。”
房顶上,楚豪斜指铁枪,目光锁住远处的黑衣斗笠客,眉紧仅蹙,并未搭理下方之人话语。
毕竟江湖人都健忘,只要本事够大,些许猜疑,在他死之前根本就没人敢提。
而一但开口争论,他当年做过什么事他自己清楚,根本糊弄不过去;若是证实了陆雅方才的说辞,整个红翎山庄都是身败名裂,吴家人可能扭头就走了,岂会还下嫁到这种门风败坏的家门。
当前最好的处理方式,就是冷面示人,把陆雅直接宰了,而后说江湖宵小闹事,在场江湖人有再多猜测,明面上也不敢多言半句。
但这忽然杀出来的黑衣斗笠客,确实是个大麻烦。
楚豪通过刚才一记茶杯,就感觉出此人武艺深不可测,他不清楚底细,不敢贸然动手。
万一动手还打输了,那可就不是身败名裂那么简单了,红翎山庄得彻底沦为野鸡门派、江湖笑柄。
楚豪眼见所有人望过来,稍作沉吟再度开口:
“今日,是断声寂断大侠做主,将吴家嫡女,下嫁与楚家。有江湖闲人到场闹事,妖言惑众,楚某出手教训理所应当。阁下登门道贺,却不漏身份,还刻意插手此事让楚家难堪;楚某不得不怀疑阁下的身份,此人是不是阁下刻意安排的。”
陆雅差点被一枪戳死,眼底恨意更浓,但脑子也清醒了几分,退到了夜惊堂附近,冷声道:
“狗贼!你先负我娘还想置我于死地,灭口之心昭然若揭,还敢胡编乱造试图混淆视听,你当在场江湖人都傻不成?”
在场宾客自然看得出楚豪这话站不住脚,但却无人再敢应和。
毕竟楚豪一提醒,众人才想起这事不光是楚家那么简单,背后还有断北崖。
楚豪无论私德多损,表面上还是得注重点江湖脸面,干事总得找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而断声寂不一样,行事风格简单而纯粹,就是‘你敢不服我就敢让你死’,不讲道理也不在乎名声。
在崖州得罪断声寂,就等于在充州得罪平天教主、梁洲得罪蒋札虎,能活着走出去,都算人家武魁才不配位。
为此在场江湖人又望向了仗义执言的黑衣斗笠客,眼神有劝阻的意思,毕竟楚豪骂两句没啥,得罪了断声寂是真走不出崖州。
但可惜的是,坐在桌前的黑衣江湖客并没有低头的意思。
夜惊堂转头望向房檐,平静道:
“楚大侠的意思是,我报了身份,你惹得起就动手;惹不起就低头认错?”
楚豪肯定是这意思,但嘴上不可能认,沉声道:
“楚某是给阁下机会,自报家门,如果是旧识,楚某可能还会给阁下求个情;不然断掌门知道此事,可不会听阁下多讲半句道理。”
夜惊堂见楚豪拿断声寂压他,直接道:
“无论是你还是断声寂,今天敢明目张胆杀人灭口,我都会制止。我现在给你个机会,和陆少侠把恩恩怨怨讲清楚,错的人该赔偿赔偿、该道歉道歉,此事便过去了……”
楚豪见对方这么狂,也是气笑了:
“断掌门不在此地,你敢说这等大言不惭之语,若是在,还不知是什么德行。我若是不依你所言,你又能如何?”
夜惊堂见此也没有再言语,微微抬起左手,示意不远处的陆雅,做了个‘请自便’的手势。
“……”
堂前再度陷入死寂。
围观的数百人鸦雀无声,又悄然往后退开了些。
而在山庄外围着的江湖人,也察觉了里面的异动,开始各显神通,飞到房顶围墙上,打量起山庄内的光景。
楚豪站在飞檐之上,眼神明显冷了下来,方才还想打听对方身份,但几句话下来,直接是被逼到了骑虎难下的境地。
江湖上不清楚对方底细贸然动手是大忌,因为敌暗我明,对方敢横肯定有底气。
但楚豪早在几年前就步入天人合一之境,打不过的也就八大魁,余下万万人就算功力造诣能和他比肩,他专精大枪也稳压半段。
楚豪暗暗斟酌过后,眼底便逐渐展现纵横江湖半生的狂傲,沉声道:
“这是你自己找死!”
轰隆——
话落瞬间,飞檐猛然一沉,无数瓦片在脚下粉碎。
楚豪自檐上飞跃而出,衣袍搅动漫天风雪,手中精钢枪犹如游龙出洞,裹挟浩瀚气劲的枪锋在风雪中急颤,朝向鬼魅难寻,远看去犹如百枪其出,枪鸣声好似虎啸龙吟。
飒——
如此骇人声势,让山庄内外宾客骤然色变,明明距离数丈,却好似站在枪锋之前,气劲余波硬是刮的脸颊生疼。
陆雅眼见楚豪全力爆发,一枪直指旁边仗义执言的侠士,怕夜惊堂接不住,当即提棍想要合力招架。
但他刚把长棍抬起,身侧就骤然掀起横风,犹如强劲浪潮,硬是把下盘极稳的他给掀飞了出去。
夜惊堂在楚豪动手瞬间,双脚已经滑开,右手握住了靠在桌旁的鸣龙枪。
双手持枪尾,在周身抡了个大圈绕至身后,带起的强风瞬间推平了周身三丈之地,座下长凳乃至面前的方桌,在强横气劲冲击下四分五裂,连同漫天风雪都被搅出了个往高空飞旋的龙卷。
轰隆——
爆响声震彻群山江野!
夜惊堂学了夜家的秘传功法,但根本没机会放开手脚施展,这时候冒头,也是想找个合适的试刀石。
眼见楚豪当空袭来,夜惊堂双手握枪扎弓步,往前猛劈,浑身气劲通过无暇根骨气脉,几乎瞬间便从脚底板传递至指尖。而辅以南山神阳劲,无与伦比的爆发力甚至没有外泄,连衣袖都未曾震碎。
楚豪爆发突刺,还没冲到跟前,就发现夜惊堂后发先至,摆出了如此骇人的架势,就知道踢上了阎王爷,狂傲眼神骤然化为惊悚,前指长枪瞬间回防。
但这显然是晚了!
叮!
夜惊堂双手持枪全力爆发,身形如同神将开天,一枪前劈落在枪杆上,精铁枪杆几乎没起到任何阻碍作用,就在几点火星中一分为二!
两尺枪锋并未触及楚豪身体,但排山倒海般的气劲在咫尺之前爆发,碰没碰到枪锋已经不重要。
枪锋扫过,楚豪胸口瞬间被扫出一条巴掌宽的凹槽,皮肉被气劲搅碎,整个人当空被轰飞了出去。
轰隆——
在场宾客已经有心理预期,都离的挺远,孟姣护着东方离人和折云璃站在了围墙边。
但夜惊堂的猝然爆发,威力着实超出了寻常江湖人的认知,饶是距离数丈,依旧如同贴脸站在跟前,骇的孟姣一把将两个姑娘拉到了围墙后的房舍上。
而背后都是如此,前方更是堪称惨烈。
本来摆满数十张桌子的大院,如同泥龙过境,瞬间被气劲冲出一条笔直泥槽,挂在山庄内外的灯笼大半熄灭,连同正堂的大门和飞檐,都被气劲撕开了一条口子,远看去就好似被神人一剑将房舍从中劈开。
楚豪正面遭受冲击,手持两杆断枪倒飞而出,凌空洒下一线血珠,撞在了挂着巨大喜字的中堂上,洞穿板壁摔出穿堂门,直至砸在堂后的台阶上,才堪堪落地。
咚——
哗啦啦啦——
气劲肆虐之下,偌大山庄几乎瞬间一片狼藉,山庄内砖木碎裂声不断,整个断龙台却一片死寂。
站在房舍上的江湖客,眼底全是震撼,有几人发现雪忽然停了。
等到抬眼打量,才发现强横气劲直接冲散了漫天飞雪,硬是把整个山庄化为了短暂的空洞地带,直至楚豪摔在地上闷咳几声后,才有雪花重新落地。
“咳咳——”
楚豪摔在台阶上,胸口全是血迹,连续闷咳几声,一招之下直接被打崩心神,眼底只剩惊悚,几乎忘记了身处何时何地。
“呼……”
夜惊堂双手握枪站在笔直凹槽起点,左臂袖袍里滑出了一线血珠;因为瞬间消耗过大,呼吸也急促了几分。
为防旁人看出来,夜惊堂改为右手持枪斜指地面,左手负于身后,望着正堂的破洞后方,平淡道:
“给你讲道理的机会,你非要给脸不要脸,现在知道我刚才有多客气了?”
“咳咳……”
楚豪闷咳声不断,在憋了许久,确定夜惊堂没追杀过来后,眼神才清醒几分,慢慢杵着断枪站起来:
“阁下是夜惊堂?!”
“嗡……”
此言一出,本来呆滞的众人,顿时回过神来,眼底显出惊疑:
“这是夜惊堂夜大侠?!”
“怪不得这么横……呸……这么仗义!江湖传言都算是保守了……”
“确实俊,可惜被女王爷吃了独食……”
?
东方离人本来满眼震惊崇拜,听见这话惊艳表情一收,蹙眉看向外面的房顶,寻找是哪个不懂事的愣头青侠女在胡说八道。
而折云璃见夜惊堂被认出来了,也不装了,转头望向上山路上遇到的三个江湖闲汉,开口道:
“看到没有?我说夜大侠不是那样的人,现在信了?”
三个江湖闲汉差点吓死,腿都软了,哪里敢回话。
夜惊堂没分心和旁人闲聊,看着楚豪道:
“我杀你只需要一枪,不杀是因为此事和我无关,我只是不想看见别人明目张胆行杀人灭口之事。你现在好好和陆少侠把当年事情讲清楚,不要想着断声寂能给你撑腰。
“今天就算断声寂在此地,敢开口多说半个字,我照样打的他和你一样坐下来好好讲道理。”
方才夜惊堂不把断声寂放在眼里,在场宾客觉得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而现在说这话,心里面再无质疑,只觉得断声寂眼瞎,竟然找了楚家这害人精联姻,这不把阎王太岁往自己家里请嘛。
楚豪发现撞上了逮谁灭谁的夜惊堂,心里也是凉了半截。
毕竟夜惊堂的行事风格,和断声寂区别真不大,都是谁不服灭谁,唯一不同点,可能是断声寂不讲武德,杀人不论对错;而夜惊堂多少讲点武德,所以杀人前还得先诛诛心,让你认完错再体面。
面对夜惊堂的眼神,楚豪也知道再糊弄还得被收拾,咬牙开口道:
“当年确有此事,当年家父做主,让我迎娶岜阳郡守之女。父母之命不能不从,当时也不知到他娘怀有身孕,她不随我愿,才给了一巴掌让她不嫁就滚……此事错在我一人,既然愧对他娘,我自会偿还,楚家产业分一半给他,我自废武艺净身出户,余生再不回断龙台半步。”
说完后,楚豪抬起手掌,重击胸腹,只听嘭的一声闷响,当即咳出一口血水。
夜惊堂虽然讨厌始乱终弃之人,但这种事,他确实不太好帮陆雅拿主意,眼见楚豪肯好好说话了,便收起长枪,转身走向山庄外,开口道:
“家务事,让他们关起门解决,都散了吧。”
在场江湖客,虽然想看看结果,但也知道这种事情,无论怎么处理,最后都是羞于启齿的家丑,外人在场根本得到不结果。
见夜惊堂开口,在场江湖客自觉飞身而起,从围墙跃了出去,外面房顶上的人也连忙跳下来,站在了雪地了。
夜惊堂走出门,也没在关注山庄内的情况,左右看了几眼,疑惑道:
“吴家的人呢?”
“吴家又不傻,发现情况不对,扭头就走了,哪会再把闺女送进这种家门……你受伤了?”
东方离人转过头来,发现夜惊堂左手一直背在背后,黑袍肩头颜色也不对,应该是方才猝然发力,把伤口弄裂了,连忙上前扶着胳膊:
“要不要紧?”
夜惊堂腰背笔直,做出坦然自若之色:
“没事,皮肉伤罢了……回去再说。”
“……”
东方离人见夜惊堂肩头满是血迹,还摆出大侠风范,有点无奈,但也没多说,很乖巧的走在跟前。
而折云璃则是趴在大门处,还想往里打量看热闹。
夜惊堂见状暗暗摇头,用枪杆在小云璃臀儿上轻拍了下:
“走啦。”
啪~
折云璃连忙站直,回过身来揉了揉身后,看夜惊堂的眼神有点羞恼,不过大王爷在,她也没说什么。
而另一侧,江湖人都在七嘴八舌议论刚才的大瓜。
沈霖带着徒弟,慢条斯理穿过人群,走向山下的道路,眉宇间明显带着三分愁色,开口道:
“陆雅靠着夜惊堂出面才找回公道,楚豪已经认错,分家产自废武艺净身出户赔罪,再得理不饶人下杀手会背上骂名,此事应该不会再有变数。陆雅比楚正宁底子好太多,进了楚家就是庄主,还欠夜惊堂大恩情,往后必然是夜惊堂死忠。以前的谋划,算是彻底打水漂了。”
徒弟李景走在身侧,询问道:
“夜惊堂这么快到崖州,有点反常,看今天的口气,对断声寂似乎还抱有成见。如果断声寂被拔掉,影响太大,现在该怎么办?”
“夜惊堂发力不均,看起来左肩有伤,如果让其恢复全盛,断声寂不一定能压住,若是要解决,就得尽快动手。先和断声寂通个书信,看看到底什么情况。”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