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娘子倒真是个消息灵通的能人,过了没几日,便替张玄找到个活计,八方楼的后厨有个娘子不小心烫伤了,没法再做活。陈娘子与张玄一说,她便答应了,一个月帮工下来的钱虽然没做女使多,但人自由多了。
陈娘子带着张玄来到八方楼。
那后厨管事的周娘子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眉毛斜斜向上,面相瞧着有些凶,望着张玄一脸嫌弃:“这小娘子还没十四吧?瘦筋筋的,怕是连洗菜的盆都端不动。陈娘子还是带她回去吧。这活儿她做不来的。”
张玄亦知自己看起来年纪太小,人家一样要雇,自然宁可雇个年长些、个子粗壮些的。
周娘子说完就要走,却听张玄朗声道:“别看我年纪不大,其实我力气挺大的,我还会做菜。反正你们也还没找到替代的人,后厨缺一个人,怕是忙得要飞起来了,我都已经来了,不如让我先帮着做起来,多双手帮忙总是好的。”
周娘子意外地望着她,倒不是信了她说自己力气挺大那句,而是普通人家这个年纪的小娘子少有如此会说话的,看着这孩子颇为机灵,胆子也挺大,虽然重活干不了,打打下手应该是学得挺快。
瞧见周娘子带着兴趣的眼神,陈娘子觉着有机会,便也在一旁帮着说话:“周娘子,这小娘子也不容易,她和义父来寻亲的,义父偏又被人打伤了,缺钱治伤,小娘子便求我给她找个活计来做。”
周娘子又仔细瞧了张玄一眼,神情虽未缓和,口气倒是松了:“那就先试试吧。不过事先说好了,若是不能干活反而添乱,就马上给我回去,另外弄坏什么东西都是要赔的。”
陈娘子见周娘子松口了,便嘱咐张玄自己小心些,接着告辞回去了。
周娘子把张玄带去八方楼后院,那里正有两个年轻妇人在井边洗菜,地上摆的木盆果然颇大,快要和澡盆一个大小了,只是更浅一些而已。周娘子让其中一个娘子回后厨去,对另一名穿草绿袄子,下着杏黄裙子的年轻娘子道:“吴二娘,你和杨小娘子说下怎么摘菜怎么洗,你们洗快些,等着用呢。”
吴二娘答应了,见周娘子走远了,便将自己身边竹筐往张玄面前一放,冷冷道:“听见没有,洗快些,等着用呢。”
张玄瞧瞧自己身边,满满三大筐菜,而吴二娘身边只剩一筐。她没说什么,将竹筐中的菜倒入自己盆里,将裙子挽起半幅,衣袖卷到肘间,在马扎上坐下,便开始快手快脚地洗了起来。
吴二娘见她毫无怨言地低头洗菜,得意笑了笑,也低着头洗起来。
很快吴二娘洗完自己这筐菜,见张玄那边也已经洗完了一筐,弯着腰手一伸,竟将张玄刚洗好的菜提过去,连自己之前洗完的菜一起送去厨房了。
张玄低着头眼也没抬,继续洗菜。
没隔多久,吴二娘气冲冲地回来了,将手中一筐菜丢在她面前,里面的菜滚了满地,水溅地到处都是。吴二娘指着地上的菜骂道:“你怎么洗的?!光上面的菜洗干净了,下面的只沾了沾水,还带着泥呢!害得我被周娘子狠狠骂了一通。”
方才吴二娘把两筐菜送去厨房,周娘子见她洗得这么快还有些意外,多问了句:“都是你洗的?”
吴二娘笑嘻嘻应道:“自然是我洗的,新来的小娘子手脚慢,还在洗第一筐呢。”她边说边把菜送到切菜的娘子那边。因为菜洗完了有些空闲,她便留在那儿与要好的娘子聊了几句。
切菜娘子把菜拿出来切时才发现有一筐没洗干净。
周娘子眼里揉不得沙子,当下便将吴二娘骂了一通,让她拿回来重洗。吴二娘之前亲口说是自己洗的菜,此时又不好说这实际上是她使唤新来的小娘子洗的,黑着脸一声不吭地挨骂,回过头来便要找这杨小娘子算账。
张玄倒笑了:“这菜怎么是我洗的呢?若真是我洗得不够干净,周娘子该来骂我啊?怎么会骂你?”
吴二娘一噎说不出话来,愣了会儿才恶狠狠道:“你年纪不大,心眼儿倒是不少啊!你给我记着!”她气哼哼地往马扎上一坐,转眼瞧见地上散着的菜蔬,又恨恨道,“这些你重洗,先拾起来。”
张玄没理她,继续洗自己这里的菜。
吴二娘插着手等会儿,见张玄不捡菜,又催促道:“快捡起来!”
张玄还是没理她,吴二娘气坏了,过来就想拧她。张玄哪里可能被她拧到,闪身躲过她的手,悄悄伸脚一勾。吴二娘没防备,本就是扑过来要拧张玄的,脚下这么一绊,整个人都扑到地上去了。
张玄这会儿已经将余下的两筐菜洗干净了,提着竹筐便往厨房去。
吴二娘从地上坐起来,见她要走,也不站起来了,坐在地上抓乱自己头发,一面儿撒泼哭叫起来:“打人啦!新来的小娘子打人啦!”
后院这点点地方,吴二娘这一哭叫,里外都听见了,有两个伙计从库房出来,好奇地看是怎么回事。
周娘子也很快过来,瞧见坐在地上头发凌乱的吴二娘,再一瞧地上散了满地的菜,顿时眉头紧皱起来。
张玄只是无辜地望着周娘子,手中提着两大筐还在滴水的洗净菜蔬。
周娘子打量着张玄,又冷冷盯了吴二娘一眼:“你多大了,她多大了,你说她打你?”
这吴二娘也来了不过一个多月,做事时不时出错,又爱偷懒指使旁人,若非人手不足早就叫她回家去了。今日却是实在闹得太过分,洗菜没洗干净不说,还要冤枉新来的。这十二三岁的小娘子,比她还矮着一个头,能把她打倒在地上?
何况这小娘子家里有人等着治伤,急需用钱,方才如此热切地想要留下来,好不容易被留下来试试,她又怎会闹事打人?怎么看都是吴二娘这边挑事。
吴二娘哭哭啼啼道:“是真的啊,不然我为何会摔在地上?”
张玄无辜地望了眼水淋淋的地上,吴二娘方才把菜筐往地上扔时,水溅的到处都是。
周娘子顺着她的眼神,看到地上的水,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同样的缘由:“你不是踩着地上的水滑倒的吗?还要冤枉杨小娘子?够了,你回去吧,这里已经够忙得了,不干活还添乱的人,我不能留。”
吴二娘傻了眼,急切叫道:“周娘子,不是我啊!那筐没洗干净的菜也是杨小娘子洗的,我……”
周娘子皱着眉头:“你方才不是说是你洗的吗?”
吴二娘涨红了脸,无言以对。周娘子不耐烦道:“去账房结清工钱后就赶紧走吧!地上摔的菜从你工钱里扣。”
吴二娘灰溜溜地往外走,临出院子前回头,恶狠狠瞪了张玄一眼。
张玄只做没看见,对周娘子道:“我先把菜送去后厨,马上回来收拾地上。”
周娘子把她手中的竹筐接过来:“菜我带过去吧,你赶紧把地上收拾了,这些菜若有摔坏踩烂的都不要了,好的挑出来重新洗净摘好。”
“好。”张玄乖巧地答应了,去一旁拿了个空竹筐,拾起地上的菜来。
周娘子又瞧了她一眼,背过身翻开竹筐里上面的菜蔬,仔细看了看,见上下都是摘洗得干干净净的,面色便缓和许多。
八方楼从上午开张,一直经营到夜深才打烊。张玄和另一个王姓娘子一起收拾打扫厨房时,周娘子过来了,手里提着个布包:“杨小娘子,你义父还在养伤吧,这你带回去。”
张玄微微一愣,伸手接了过来,布包有些分量,她鼻间还闻到了食物的香气,顿时明白过来,心想周娘子看着凶巴巴的,其实刀子嘴豆腐心,心地颇为善良。她笑着道:“多谢周娘子了。”
周娘子解下腰间围裙,却不就走,又问道:“你住什么地方?这么晚了,一个人回去要不要紧?”
张玄把布包放在一边台子上,继续拖地,一面儿道:“我和爹住在陈家邸店里,这儿回去不远。”
周娘子又问了句:“真不要紧?不若我等你一会儿,你收拾完了我送你回去。”
张玄山里一个人走夜路都不怕,哪里会怕在城里走夜路,便笑着摇头:“不用啦,周娘子先回去吧,我和王娘子顺路,可以一道回去。”
周娘子便交待了几句第二天什么时辰来,过来先要做些什么活,见张玄点头一一记下了,才离开。
张玄和王娘子收拾完厨房,把门锁上,从八方楼后巷出去。
临汝城不比小县城一入夜街上就没人了,此时的主干街道上还偶有行人,或是如她们一样做完工回家的,皆步履匆匆。亦有酒终人散,仍然意犹未尽在街上慢悠悠缓步而行的。
店铺是大多都关了,偶然有一两家开得晚,才刚刚打烊。店家板门装了一半,从另一半门面里漏出橙黄色的灯光,铺洒在街道上。
王娘子住得近,先到家。张玄与她告别,提着灯继续往前走。
在路口转过街角,这一段是小巷,两边都是民宅,没有店铺,亦无行人,静悄悄地。
张玄行到一半,听见后面有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这个时辰,这样的小巷子里,突然出现好几个人,张玄不由警觉起来,回头望了眼身后。
夜色下,远远地只能隐约看见三个人影,她眯了眯眼,其中一个人影要比另两个矮,肩膀也窄,似乎是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