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筱看文玹虽然有礼, 却神情淡漠,问什么才答什么,多半还在介怀方才老夫人说的话, 只怕文玹会因此觉得成周与自己也对她毫不关心, 才会任她在外面漂泊而不去寻找。
她也知道, 在这孩子心里,成周与自己其实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 恐怕还没有死去的张大风亲近。
她想到这儿, 便道:“玹儿,你可知道, 你刚被抢走的时候, 你爹都快急疯了, 连夜赶往县衙,大半夜就跟疯子似的在门口击鼓拍门,差点没冲进去把当地县令从床上拖起来。他把县令硬生生叫起来后,又催着他立即升堂受理,差人去将你找回来。”
“那会儿天还黑着呢,余县县令打着呵欠,歪带着乌纱, 对你爹说鸡还没叫, 衙差都还在家里睡着, 县衙里没人可派。你爹就问清所有的衙差家住何处,一家接一家地去把人从床上叫起来。若非你爹有功名与官职在身,怕是要先被这些衙差痛打一顿才能去找你了。”
文玹听着她述说往事, 既觉感动,想象当时情景,又觉得有点好笑。
卢筱亦微笑起来,接着轻轻摇着头道:“可是他们没能找到你,甚至不知是哪里的匪徒把你劫去的。”
“他们都说,你那么小就被劫走怕是活不了。你爹不肯信,余县的衙差天天被你爹催着去找,他自己也去找,可我们在余县停了四个多月也没能找到你。”
“到了后来,余县的县令也好,衙差也好,看见你爹都怕了啊,看见你爹就想躲!他们也有其他案子要办啊!”
“况且你爹还要去淮县上任,到后来实在是不能再拖了,只能离开余县。我是一路哭到淮县的啊!你知道我和你爹有多想你么,你爹每年要写三四封信去余县,催问他们案情进展,至今仍是如此,可一年接着一年下来,始终毫无结果……”
卢筱说着说着,眼眶中又含了泪:“我总以为你是找不回来了,可没想到你却自己找到我们了。玹儿,如今你真的在这儿了!真的在娘的眼前了!娘能真的摸着你,真的抱着你,再也不是只能在梦里见着你了……”
“今日是娘这辈子活到此刻最最开心,最最快活的一日!你可再也别说要走的赌气话了!”
文玹本来确实是带着气在等文成周回来,且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若是文成周对她有一点点的疑忌之意,她立刻就走绝不迟疑。
直到听文夫人说完当年往事,她才知他们其实始终牵挂着她,并不因时间流逝而有丝毫淡忘,也知道了当年失去她时他们有多么痛切。
虽然她并不是原来的文玹,但听着文成周当年是如何焦急迫切地寻找她的,她胸口仍是不由得一阵阵发热。
听着文夫人诉说对她的思念,含泪说着今日是她最开心最快活的一日,文玹觉得鼻子也酸酸的,朝文夫人点点头:“娘,我答应你,只要你们不赶我走,我就不走。”
哪怕文老夫人再怎么怀疑她,鄙夷她,她不在乎,因为她知道文夫人的心会向着她。她也不会让真心挂念她的文相夫妇再次痛失爱女。
卢筱听她又改回叫自己娘,心里才安定少许。
当年他们一在淮县落定脚跟后,成周亦着人回到余县去找,但始终无果,却不知他们一直都找错了地方。
再后来打听到华凉与安元两县交界的深山里有座山寨,其中山匪盘踞。成周亦想到这些山匪可能是当年劫走玹儿之徒,便着仆从送信督促余县县衙追查,然而跨县办案本就困难重重,当地几县县衙又相互推诿扯皮,几封文书往来一轮就是数月半载过去了,别说是找到玹儿下落了,即使是查明当年劫案是否山寨中人所为也做不到。
成周调任两浙路后,千里迢迢就更难追查当年之事,他非金州官员,无权跨州办案,只能私下派部曲去查。而张大风将玹儿当男儿养大,当时已化名张玄,一直隐于山寨不曾露面,除非调动兵力,剿灭大风寨,不然又如何查得到她的下落?
虽然年年去信催查,金州知州却以种种理由诉苦围剿不易,追查困难。成周去年才升调东京,任中书舍人,得知御史王大人巡视会经金州,而当时王御史已经离京,便去信请他关注金州大风寨一事,却根本没想到,也根本不敢想,玹儿竟会在寨子中安然过了十几年!
此时面对玹儿,她又怎么说得出口,大风寨被招安之事,亦有成周在其中施加影响呢?
卢筱轻轻吸去眼角的泪水,稍稍平静下来后又道:“你别怨怪你婆婆,她是真的不敢信你还活着。当初你被抢走的时候,她也天天哭,日日埋怨自己没抱好你才让……人把你抢了去……”
正在此时,外面跑进来两个孩子,一个是十多岁的小娘子,长得娇俏可爱,梳着双丫髻,发髻上绕着石榴石穿的珠串,穿着水红色的梅花纹半臂。
另一个是七、八岁的小郎君,白嫩的小脸肉乎乎的,穿着竹青色宽袖短衫,玄色裤子,梳着丱发,用鸦青色的发带系着,后脑靠近颈部还有稀疏细软的头发梳不上去,散披在肩上。
小娘子一见卢筱便甜甜糯糯地叫了声:“娘。”小郎君跟着叫了声“娘。”
卢筱笑着答应他们。
两个孩子瞪着乌溜溜的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文玹,文玹亦微笑着回望他们。
小娘子开口便道:“娘,婆婆说这个阿姊是假的。”
卢筱眉头不由微蹙了一下,稍后又舒展开,笑着拉过文玹,对他们道:“她真是你们的阿姊,她叫文玹。”
她又拉着水红衫子的小娘子,把她的手放在文玹的手心里,柔声道:“这是二娘,你的妹妹,文珏。”
接着又揽住那小郎君道:“这是三郎,你的弟弟文瑜。”
文玹听了弟弟妹妹的名字,不由感慨道:“咱爹好歹也是文采斐然当年殿试第一的左丞相,为何给我们姐弟起个名字也要偷懒,随便拿几块玉就起名了。”
卢筱不由发笑,却听门外亦是一声轻笑,她惊喜地抬头,望着门口进来之人叫道:“成周!”
文珏与文瑜跟着叫道:“爹!”“爹爹。”
文玹吃了一惊,亦抬头去看,见门外迈进来一人,穿着圆领襕衫,身材颀长,容貌俊秀清雅,虽然三十有余,却不蓄须,颇有山泽清臞之容,可见年少时亦是不输子都潘安的人物。
来人笑望着文玹:“你对我起的名字有何不满?”
文玹扬起眉头:“玹,是玉悦目之颜色,珏,是玉相击之清音,瑜,是玉闪耀之光泽。起名字拿这些现成好字眼来用,不是偷懒是什么?”
来人大笑:“筱娘,这小娘子好厉害的一张嘴,颇有你当年之风。”
卢筱亦笑着瞪他一眼:“这是你女儿,不是‘这小娘子’。”说着将孟裴所书的信递给他,“端王二公子偶然遇到她在寻找生父,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你是谁,只知道要找文县令呢。”
文成周虽接过信,却看也不看,只朝着文玹凝目半晌,接着道:“筱娘,还记得那些年,我俸钱微薄,不堪负担家用,你在自家后院外开地种菜,烈日下辛苦劳作晒得黑了。她和你那时候可真像。”
文玹没想到文夫人还亲手耕地种过菜,想来一县之令俸钱即使再怎么微薄,也不至于不堪家用到了要夫人种菜补贴的地步吧?接着她忽然就想到怀志书院前孟裴说的话,便问道:“你是把俸钱都捐给怀志书院买书了吗?”
文成周讶然道:“你怎会知道怀志书院?”
文玹便道:“孟公子送我来京时曾路过淮县,带我去看过怀志书院,说起你之前在淮县的事迹。”
文成周浅笑不言,心中觉得端王的二公子送文玹来东京虽是好事,可闲事管的也太宽,心思太细,他不甚喜欢。
这时外面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对文成周道:“相爷,那马,那马……张侍郎问相爷何时还他,他还得回家呢……”
卢筱惊讶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卢筱看到孟裴写的那封信后,立即便让家中小厮来升去找文成周回来。
来升到了皇城东南掖门,请巡逻的禁军向文相传话,说是家里有事,请他早些回去。偏偏文成周从午后到傍晚一直在官邸闭门议事,不许任何人打搅,那禁军连话也传不进去。
来升直等到天色擦黑,总算见到文成周出来,急忙提着灯迎上去,将文玹找来的事情说了。
文成周一听,也不上自家的车了,嫌慢,劈手夺过身旁张侍郎手中的缰绳与马鞭,翻身上了他的马,挥鞭纵马,绝尘而去。
张侍郎追在马后面跑了几步,口中连叫“文相文相!”却只是白白多吃了几口扬尘,除此之外半分无用。一人一马早就奔远了,头也不带回的!
留下来升与车夫俱都傻了眼,来升反应过来后,急忙上前向张侍郎赔罪。
张侍郎又气又无奈,苦笑着连连摇头,也只能先乘着文家的马车回来,这会儿正在外面等着文成周把马还他呢!
文成周不由诧异道:“马不就在门外吗?”
来升擦着汗:“马是在门外,可相爷不发话,门子不敢撒手啊。”
文成周到家门口下了马就直奔进来了,只在进门时随口.交待了句:“看着马。”门子也不知这是谁家的马,相爷让他看好马,没听相爷发话,他不敢随便就还啊!
文玹听得忍俊不禁,这个爹,真有意思。
文成周对来升道:“你去叫门子把马还给张侍郎就是了。”
卢筱没好气地瞥他一眼:“给人添了麻烦,哪能这么随随便便,只把马还了就把人打发了的?”她叫住正要跑出去的小厮来升,又吩咐兰姑拿一罐鹅鲊出来,给张侍郎作为赔礼。
文成周便不再管这事,走到文玹身边坐下,笑着问她:“你读过书?”若非如此也说不出方才那番话了。
文玹点点头:“爹爹……他把我当男孩养大,还抓了个秀才上山教我读书。”
文成周听见爹爹两字不觉愣了愣,听到后面半句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劫走她的那名土匪,笑容便淡了些,接着又问她读过哪些书,另外还学了点什么。
文玹脱口而出爹爹二字,已经知道不该,但说出口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她再改口已经来不及,只怕文成周会如文老夫人那般发怒。但见文成周并无特别恼怒的反应,她才稍稍心安,心里暗暗打定主意,以后在这家里她绝不再提张大风。好在文成周之后问她的事都与张大风并无直接关系,她便一一答他。
卢筱送走张侍郎,从外面进来,瞧见父女俩坐在那儿说话,心中只觉满满的喜悦欣慰,眼里嘴角全是笑意:“你们父女以后相处的时光长着呢,有的是说话的时候,饭好了,先用饭吧。”
文玹答应了一声。文成周起身朝着她道:“来,跟我去洗手。”接着便往外走,文珏与文瑜已经撒腿跑到外面,文玹赶紧跟上。
作者有话要说:岳婿小剧场:
文成周:这端王二公子心思太细,太多事,我不喜欢。
孟裴:我又不是对什么人都这样。
文成周:若是只对阿玹如此,我更不喜欢,你离我家阿玹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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