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涵一路低着头, 脚步匆匆回到绣绮堂,一进自己房间便忍不住哭了起来。
女使小声劝她:“三娘别哭了,哭得眼睛都肿了, 就不好看了。”
孟涵却不听她劝, 只是哭个不停, 正抹着泪,外间进来一名华服妇人, 相貌清秀温雅, 算不得绝色,却也是个美人, 正是端王侧妃小高氏, 她听侍女说三娘从二郎那儿回来, 却躲在屋里哭起来,便过来相询怎么回事。
孟涵见了亲娘,越发委屈,扑在她怀里道:“我不过是一片好意罢了,谁想二哥非但不领情,还叫我别多事。”
小高氏摸着她的头,柔声安慰她道:“听说二郎今日在繁台处置了一个手下, 许是他心情不好呢。”
孟涵仍是不住抽噎:“皇祖母赐下的蔷薇露, 用西域的刻花玻璃瓶装的, 总共就赐给我两瓶,我还给二哥送去一瓶,我确是看出来他心情不甚好, 本想邀文小娘子来做客,他应该会高兴些才那么说的,谁想到……他在外面遇到什么事我怎么知道,凭什么就要在我身上撒气?”她越说越是委屈,忍不住又哭起来。
小高氏低声道:“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她轻抚着怀中低泣的女儿,抬眸看向窗外夜色下的庭院,眸中神色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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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裴本来就心烦意乱,被孟涵这么一搅,更是难以平静。他索性出了澹怀堂,往外院而去,顺着花园西侧缓缓散步。
天气不好,连带这夜色下的镜湖也显得晦暗无光,草木朦胧影重重。
他穿过花园,来到马厩。马匹本来都睡着,听见他的步声,有几匹醒了过来,发出低低的嘶鸣。
几名马夫本来也都睡下了,听见马厩有动静后,其中一个急急跑出来查看,见是孟裴,急忙行礼,又问道:“公子可是要用马或是用车?”
孟裴摇头:“不用,你去吧。”
马夫应了一声,退下了。
孟裴缓步走近马栏,白义见他走近,前蹄轻踏。他伸手轻抚它修长而矫健的颈子,想起白天她说曾看过的话本里,有一本借玄奘和尚的事迹写些有趣之事博人一笑,里面的玄奘和尚骑着一匹白龙马,特别啰嗦唠叨,收服了三名弟子,一路上降妖伏魔,历经磨难才取回真经。
他不觉后悔起来,当时应该问她,那话本叫什么名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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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饭后文玹又和娘亲谈过,她觉得孟裴在盛怒之下,对那名侍卫的处罚是过重了,在她看来,刑罚与罪责应该是相当的。而这件事里,明显是刑罚过重了。
但卢筱却有不同看法:“那名侍卫能做出这样的事,说明他意志不坚。以小见大,会做出此种举动之人,其忠诚是不可信的,一旦有人诱惑他或是威胁他,他极有可能背叛主人。孟公子身边,恐怕不能留着这种人。”
“何况……他偷窥之事,一旦泄露出去,旁人不知真相,便会有各种揣摩想象。”卢筱看着文玹,目光温柔,语气无奈,“你还小,不知道这世上最可怕的不是明眼能见到的刀枪,而是背后的人言。即使你洁身自好,这世上之人却未见得都会这样看待你。有些人的心,肮脏得难以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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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玹夜里失眠了,一闭眼就想起白天发生的种种。
娘亲来问时,她只对娘亲说了后面半截事情,却有意无意地隐瞒了前半段发生的事。他温柔地替她吹去眼睛里的细沙……他猛然抬头瞧见她衣衫贴身的模样,狼狈地转过视线,就连耳朵都红了……
回头想想,其实有点可爱呢……
她和娘亲谈过后,也就明白了他处置那个偷看的手下时为何会如此愤怒,以及他为何要那样处置那人。他其实是想保护她。
但还是过分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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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玹失眠到半夜才昏昏沉沉睡过去,第二天难得偷懒,没起来晨练,睡了个懒觉。
直到天亮,阿莲来叫文玹起床,她才想起今日是要去外祖家的,急忙起床洗漱,匆匆忙忙地换上出门的衣裳,让阿莲帮着梳头,接着快速地化了点淡妆,两刻钟后便可以出门了。
卢家祖宅不在东京城里,在京畿一个叫作考城的地方,文玹自回京城后,还一直没去过,趁着寒食节,文成周与卢筱便带着文玹三姊弟,去拜会外曾祖以及外祖父母。
范阳卢氏,是北方一流高门望族,族中出过不少大员,本朝光宰相就出过三位,至于翰林学士,前后不下十多位,其他文武官员就更是多如牛毛。卢筱祖父这一支住在考城,卢筱是老太爷下面的三房嫡女。
考城比繁台还要远一些,出城时又被踏青或访友的马车车流给堵了一阵,马车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到考城。
卢家在考城好几代人,历代经营下来的祖宅占地甚广,亭台楼池应有尽有。
文玹下了马车,就见占了一开间宽的四扇黑漆大门,青铜兽面门环,檐枋之下是精美的雕花角替,门前八级祥云大理石踏跺。
大门并非临街而建,向内退了数丈,在门前形成一块空地,地上铺着大块青砖,平坦开阔。
门的东西两侧,各有一道丈余宽的高大照壁,斜斜相对,呈八字形分布,一侧是松鹤延年,另一侧是福禄寿喜。
文成周如今身为左丞相观文殿学士,又是圣上钦点提拔的,正是当红的时候。知道他们要来,卢府的四扇大门提前就敞开了,门口还有两名皂衣小僮相迎。
待他们穿过敞亮的门厅,到了正堂前,文玹就见几名中年男子快步迎了出来,脸上都带着亲切地微笑。这几个都是卢筱的堂表兄弟或是族兄弟,文玹该叫堂舅父或表舅父的。
一路寒暄着进了正堂,堂上坐着卢家太老爷与太夫人。太老爷年过古稀,鹤发童颜,满头白发略显稀疏,却梳得整整齐齐,一身枣红的锦袍,显得精神矍铄。太夫人亦是满头银丝,福相的圆脸,脸上的皱纹里都带着笑意。
太老爷太夫人两侧,依次坐着四位年轻一些的老人,分别是太老爷的四个儿子,其中的三老爷便是文玹的外祖父卢经亘。
文成周卢筱带着文玹姊弟三人上前一一跪拜见礼。接着太老爷便让文成周在左首第一个座位上坐下,上茶叙话,几个堂表兄弟族兄弟陪在末座。
有女使过来,卢筱便带文玹姊弟三个到一旁的厅里歇着,文玹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她这是头一回见外曾祖以及外祖父母,本来还颇为惴惴,生怕他们会是和文老夫人一样的严厉,又担心他们会质疑自己的身份,没想到一进门就是那么多亲戚,一个个行礼问安过来都要老半天,且行完礼也没她什么事了,正堂里压根没他们小孩子呆的地方。
在厅里歇过会儿,吃了些果子零食,便到午饭时候了。
太老爷与文成周等男子是在东花厅里设宴,文玹文珏跟着娘亲在相邻的偏厅里用饭,这一下又见到许多女眷,各位姨祖母,七舅母八表姨……
文玹一个现代人,乍然见这么多亲戚,已经快晕了,只靠如今这脑子好,按着辈分死记下来。娘亲每介绍一个,她行礼的同时就在脑海中暗暗给那位亲戚的头顶加个标注,口中喃喃低语其辈分与排行。
卢筱见她如此,不由失笑,小声对她道:“不用担心,一下子记不住也没关系,娘会提醒你的。你弟弟妹妹来了几回也常搞错,就是今年过年的时候,三郎还叫错过好几个表舅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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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卢筱带着文珏姊弟三个去拜见外祖父母。
卢经亘是太老爷三房嫡子,五十出头的年纪,浓眉虎目,身板硬朗。因保养得宜,只两鬓微霜,乌发中夹杂少量银丝,一身石青色松叶纹锦袍,头上戴着金冠。
卢三夫人穿着件秋香色福字纹长褙子,花白的发间插着点翠金凤钗,脸色红润,慈眉善目的。待文玹行礼完毕,便笑眯眯地招手叫她过去,上上下下地看了几回:“瞧这孩子眉眼长得多齐整,像七娘小时候不?”
卢经亘微笑着点点头。
文玹出生后不足半岁,文成周便外放为官,卢经亘与卢三夫人得知她被劫的消息,当时是心痛的,但毕竟与这个外孙女相处甚少,膝下又有不少儿女子孙,伤痛思念之情到底是比不上文成周夫妻失女之痛,经历十多年也淡了。
如今这外孙女竟然找回来了,没有长歪也没有学坏,已经让二老颇感欣慰了。
卢三夫人见文玹肤色微黑,又摸着她手心里的薄茧,不禁唏嘘道,“哎,你小时候住在山上,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文玹心道原身小时候在山寨里就是个小霸王,调皮捣蛋搞破坏,除了张大风能揍她,其他叔伯们最多只有骂两句,或是摇头苦笑的份,哪里轮得到她吃苦?再后来长大些,张大风抓来秀才,她跟着秀才读书学了些规矩,才渐渐懂得收敛。
要说吃苦,唯一让她吃足苦头的是习武,但她也因此获益良多,如今回头来看,那些苦都吃的值得。
她笑着摇摇头:“我小时候也没吃什么苦,吃穿虽然粗陋了些,但衣食丰足,还有秀才教我读书算术。”
卢经亘接着问了文玹几句在山寨中的经历,见她对答间谈吐得体,得知她并未荒废度日,便微微点了点头。
卢三夫人则拉着她的手,说要给她几罐面药,每日涂抹可以让皮肤变得白净光润。文玹急忙称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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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着说了小半个时辰的话,文珏文瑜已经坐不住了,卢筱便让文玹带着他们去后面花园玩。
卢府的花园里搭着秋千架子,有几个小娘子在那儿玩。文玹瞧见了,故意笑问文珏还玩不玩了,文珏一个劲儿摇头。
有两个十多岁的小娘子正从花园穿过,瞧见文玹,便过来和她们说话,一面好奇地打量文玹。
这两个表妹都是卢经亘这一房里的,在考城卢氏所有曾孙辈里,一个排行十五,一个排行十八。卢家的曾孙辈对文玹来说倒是好记多了,反正比她小的一概是表妹,比她大的一概表姊,表兄弟也是一样。
说过几句后,卢十五娘道:“有几位堂兄在后面鞠场击鞠,我和十八娘正要去看,你们要不要同去?”
文珏和文瑜都说想去,文玹便让丽娘去向父母传话,自己带他们跟着两个表妹往后面鞠场而去。
所谓的击鞠,是骑着马玩的,也就是马球。文玹出了大风寨之后,才渐渐知道古代人也有极为丰富的游乐项目,尤以京城为甚。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你们城里人真会玩。”
在卢府的后面,竟然有个专门的鞠场,开阔平坦。两个石莲花座的木制球门高约丈余,分置鞠场东西两侧。
文玹举目望去,大概估了估,击鞠用的鞠场至少有现世足球场的六七倍大,地面远观光滑如镜,她初以为是铺设了大理石板或金砖一类的材质,近看才知是极为细腻的泥土。想是经过反复夯打紧实,再用石碾子滚压而成。
鞠场上已经有十数名少年骑着马来回奔驰,却未见他们击鞠,想来是先要让马活动开,或是人未到齐。每匹马的马尾都系结,马颈背上则披着或黄色或紫色的缎巾,以示区别两队。
鞠场边另有数匹马,由马夫牵着,应该是备用替换的马。
文珏昨日才刚学会骑马,正新鲜着呢,便拉文瑜过去看马,一边向他吹嘘自己昨日骑过的乌骓马要比这几匹马高大得多,也难骑得多。
文瑜便指着一匹花马道:“二姊,那你骑这匹给我看看。”
文珏顿时语滞,昨日骑了那么会儿马,全都是成然牵着的,她自己何曾会骑了。她讪讪道:“我昨天骑得太久,腿酸着呢,过几日等我恢复了再骑给你看。”
文玹忍着笑听他们俩对话,忽听一道耳熟的清朗声音在身后响起:“你们也想击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