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带着这样的怒气发问,使得鸿胪寺卿惶恐跪下,他万没有想到,照例读个使臣名簿,居然会演化成这般场景。
“回话。”皇帝道。
鸿胪寺卿应道:“倭国使臣抵临泉州港时,海船确有破损。”他只敢如实应答,不敢提修船、赠船的事,更不敢替倭国使臣多说半句好话。
贡船一入泉州港,立马破损,这是倭国的惯用伎俩了。来时故意选老破旧船,危危将散架,入港后从舱内给它几个棒槌,破损程度难以修缮。
冒着与船同沉的危险,为的是求朝廷赐大船,送他们返航归国。回到倭国后,大船留着,来年依旧选老破旧船出航。
大庆造船技术了得,木料讲究,御海沉稳,一艘千料大船价值数千两白银,可容数百人,自然让各番国垂涎不已。
皇帝一边生怒,一边心里嘀嘀咕咕,这不就是得了好酒好肉,还要叫张尚书搭上一辆马车的贼孙子吗?
倭国使臣入朝觐见时,回回都把话说得极漂亮,譬如“一定约束好百姓,不让他们下海行盗”、“在大庆的厚赏之下,倭国百姓吃饱穿暖,自然就无人下海祸害往来船只了”……诸不知,这几年在海上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的倭寇,这几年愈发嚣张,丝毫没有任何消停的迹象。
只怕倭国才是最大的倭寇头目。穿着臣子衣袍是使臣,换上甲胄立马成了贼寇,人心不一。
赐他们船只岂不是助长他们在海上更加猖狂?
贼孙子就是贼孙子,专程守在路上打劫尚书府的粮食,贪婪是永远喂不饱的。
皇帝从前总觉得亏些小钱无足轻重,现下想到每年皆被各番国“坑蒙拐骗”,年年岁岁不知搭进去了多少银两、铜钱,气得说不出话来。
天子盛怒,不光鸿胪寺卿战战兢兢,场下的文武百官皆战战兢兢,又满是疑惑——往年万朝来贡,大庆风光无限,皇帝不是高高兴兴的吗?怎今年还未开始贡拜,皇帝就堂前动怒了呢?
就好比“怎为了一件寻常小事”动怒了?
原有许多官员打算今日早朝禀报要事的,这会儿,都一个个默不作声了,今日不是个好时候,不敢触霉头。
皇帝问道:“可还有事要禀?”几息后,道,“无事退朝。”
可场下无人敢动。老一点的官员都知道,当朝天子是个好脾气,从来不在早朝时大动肝火,但这不影响他回到御书房后大发雷霆。
果然,皇帝让人宣道:“皇上口谕,宣五阁老、六尚书、九卿正官,入乾清宫议事。”
点了个全。
兵部左侍郎低头上前,面露难色,奏报:“禀圣上,张尚书……告假了。”
一般来说,尚书不在,左侍郎主事。
结果,皇帝想了想,开口道:“那就裴给事中一同过来罢。”
群臣略显惊愕,六部九卿五阁老,外加一七品给事中?只能说明今日之事,可能与裴给事中紧密相关。
且这位裴给事中才二十岁,今年是入朝为官的第三年。
……
被皇帝传召的臣子,走出大殿后,往乾清宫的方向走,裴少淮很自觉跟在最后。
他身着七品官袍,混在一群高官当中,正是群红丛中一点绿,最是瞩目。
叫人一眼望去最先注意到他。
杨大人故意放缓了几步,渐渐退到女婿的身旁,与他并排走,低声问道:“你还未见过圣上御书房里发火罢?”
裴少淮应道:“未曾。”
杨大人好像饶有经验,低声叮嘱道:“可能与你平日里见到的圣上不太一样,你只安静听着就是了,等天子发问再回话。”
“我省得了。”
进了御书房里,官员们分两排站在两侧,空出正堂中间,两位内官抬进好十余套桌椅,依次摆在堂中,又摆上笔墨纸砚。
有了岳丈的提醒,裴少淮暗想,这是要当着皇帝的面,现场办理公务?
再看平日里位高权重的诸位官员,个个神色沉沉。看来不是第一回经历此事了。
皇帝斜靠在龙椅上,没有平日里的庄重,但威势不减反增,再没有一口一个“爱卿爱卿”地喊了,他张口说道:“工部。”
只两个字。
工部周尚书愣了一下,面色铁青,显然没想到第一个就点了他。周尚书讪讪走到第一张桌前站着,随后内官端来三本厚厚的账目,纸色已发黄,置于周尚书桌上。
账目上写着“应天府宝船厂”、“江南织造厂”等大字。
皇上又道:“吏部。”
裴珏踱步到第二张桌子前,比周尚书镇定许多,照旧有内官为他端来账目,上头写着“泉州市舶司”几个字,又为他端来了《宋史》。
朝贡事关礼度,礼部自不可能幸免,皇帝道:“礼部。”
礼部徐尚书站到第三张桌子前,他桌上的账目比前面两个人加起来的都要厚。裴少淮曾与他商议过朝贡一事,徐大人这些日子做了功课,心中有底。
“太仆寺。”
陆大人出列。
首先点出来的四人,除了礼部以外,其他三人职责似乎与朝贡相关并不大,却被最早点出来。
其后,皇帝又点了其他官员,或单独安排任务,或指定协助哪位大臣,最后只剩五位阁老和裴少淮。
“给五位先生赐座。”皇帝吩咐道。
五位阁老虽不用直接做事,但需要坐在这里一直看着。
果然如裴少淮一开始猜的一样,皇帝要六部九卿正官在御书房里现场办理公务。
皇帝道:“既是你们平日里没做好的事,今日便在朕这里补回来罢。”
接着开始布置任务,道:“工部好好算算,朕给倭国赐了几艘海船,历年赐出去的丝绸几许,占江南织造厂几成。”
“泉州市舶司是吏部监设的,也好好算算,十年来派有几艘官船出海行商,纳得船税几许,与宋时相较如何。”
“礼部、鸿胪寺替朕算算,暹罗用碗石换走了多少银两,阿瓦国送了几回蓝孔雀,还有倭国送来没开刃的腰刀……总之,那些不值当的玩意儿,都给朕列出来。”
“太仆寺辖管天下车运往来,替朕仔细估算一番,各藩国的贡品自关口入朝后,需要耗费多少民力才能运到京都城里。”
“……”
连大理寺杨大人,都被安排统计使臣在大庆朝期间犯过哪些事。
每说一处,都可听得出皇帝的怒气——平日里缺了的活,现下都要还回来。
又见内官们端进来各类茶水、点心,静候大堂两侧,供官员们随时取用。
看这仗势,便是算个概数,没几个时辰也做不下来。
“开始罢。”皇帝道,带着些随性。他既能开口安排这些任务,就说明他听了裴少淮的话以后,已经找人查过、算过这些账目了。
让六部九卿再算一遍,惩罚而已。
一时间翻页声沙沙响,恍然让人觉得回到了科考时,争着时辰奋笔疾书。只不过,青袍书生小子换成了红袍白发的大官。
皇帝这个发脾气,还挺特别。
最后独剩下裴少淮一个身穿青袍的小官,静站着,听候皇帝调遣。
皇帝起身,一边向御书房后院走去,一边向裴少淮招招手,喊道:“裴爱卿随朕来。”
这是今日御书房里唯一一个“爱卿”,其他都是工部吏部……
裴少淮端端衣装,轻提下摆,踱步跟上去,猜不到皇帝是什么目的。
君臣二人来到后院石亭里,石桌雕刻的是纵横棋盘。
“裴爱卿坐。”
裴少淮有些受宠若惊,一时讪讪不敢坐下,其实,他是不想在皇帝面前显露他拙劣的棋技。
“这是旨意。”皇帝又道。
“臣遵旨。”
“这里没别人,你可以随意些,不必与朕拘谨。”皇帝言道,早朝时的一腔怒火消了不少,拿起白棋盒,又道,“陪朕来几局。”
裴少淮只能遵旨,心中暗想,棋技差些也好,至少不用让棋假装输给皇帝。他觉得,以他的棋技,正常发挥也断然赢不了皇帝。
所以他一招一棋都下得很认真。
结果下着下着,黑白棋满半盘,裴少淮才忽然发现,这盘棋居然下得旗鼓相当,黑白棋之间打得相当胶着。
那岂不是说,皇帝跟他一样,也是个棋技不好的……
皇帝这是不善棋技,却有棋瘾啊……
最后,终究是皇帝略高一筹,险胜了裴少淮,他呼道:“过瘾!”
“朕看出来了,裴爱卿似乎不善下棋?”皇帝问道。
这倒也正常,不是每个读书人都钻研棋道的。
皇帝的话让裴少淮不知如何应答,他若说是,岂不是暗指皇帝也不善下棋。
皇帝从裴少淮的神情得到了答案,高兴说道:“不善下棋好呀,朕就喜欢跟你这样的人下棋,往后要多多陪朕下棋。”皇帝找几位阁老下,总有些被让着的感觉。
裴少淮哭笑不得,道:“微臣遵旨。”
他想到御书房里那么多大官在奋笔疾书,而皇帝却在这里下棋,愈发觉得皇帝深得不可琢磨。
在他之上。
又下几局以后,萧内官过来道:“陛下,该用午膳了,可传膳?”
皇帝问裴少淮:“裴爱卿平日喜欢吃什么菜?”
裴少淮第二次受宠若惊。
陪完下棋又陪用膳。
萧内官帮着说道:“陛下,御膳房做了几道新菜式,不若今日尝尝新鲜?”
“可。”
正好解了裴少淮的为难,裴少淮望向萧内官,示以谢意。
御书房里的官员,忙碌得来不及吃几口点心。
午膳后,皇帝估摸着时辰,喃喃言道:“也该算得差不多了。”
该进去看看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