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 那位究竟打算什么时候见咱们。”
“这都三天过去了,咱们在这等着,也该见了吧。”
学府外的山崖边, 两个人正一言一语地议论着。
他们的样子生的颇为奇特,一个体型格外庞大,看着至少有三个人叠加起来那般高大,脖子以下的部位都生着刚硬的鬃毛,脸有些皱, 显得眼睛格外凸出, 一看就是蛮族的特征。
他身旁是个身姿高挑的女子,身材倒是和寻常人类无异,至少脸上自额心开始有深红色的纹路蔓延而下, 包裹住左眼,像是左眼盛开着深红色的花,浑身沾染着浓郁的魔气。
女子嗤笑一声, 斜眼觑身旁的蛮族:“话说的倒是很慷慨, 她若真要见, 你敢去?也不知这些年暗中做了多少亏心事,她的学生不会计较这些, 可不代表她不计较。”
蛮族男子声音很是沉闷,说话时喉咙里像压了块铅:“笑我有何用,你们魔族这些年做的事情就光明正大到哪里去?换做是你,你敢见?”
女子十分坦诚:“我不敢, 这不是不得不来吗。”
她幽幽叹了口气:“谁能想到,明烛还活着呢。”
她一副人在屋檐下, 不得不低头, 烂得明明白白的态度让蛮族男子气不打一处来, 连声道:“你就不能态度硬一点?!”
女子幽幽道:“我不敢。”
蛮族男子气结:“展眉跟明烛一向亲近,妖族那只玄鸟至少有八百个心眼,现在全境也就你我是在一条船上的。”
女子斜眼看他,连连摇头:“谁跟你一条船。”
他们这个还没结成的同盟三言两语就迅速崩塌了。
正说着,身后传来一声轻笑,继而是怡人的香气扑面而来。
两人回头望去,看到身后漫山遍野的花全都开了,不止是花,所有的草木都在风中摇曳,风铃草被风摇动,传来轻灵的声响。
浓郁的绿意袭来,粗长的藤蔓汇聚在一起,在他们面前逐渐凝聚成上半身人型,腰部以下是无数伸展开的藤蔓,缓缓登上山道。
路过他们身旁时,展眉含笑扫了两人一眼:“容烟、图力翰,好久不见,今日怎么有空来学府的。”
容烟正是那魔族女子,闻言露出一个客套的笑容:“哪里的话,听说那位回来了,我魔族是如论如何都要前来参拜一番的。”
展眉低笑一声,从他们身旁优雅地走过,留下一身清幽的草木香。
容颜脸立刻拉了下来,身旁名为图力翰的蛮族男子闷声说了句:“马屁精。”
很快,身后传来清亮的鸟鸣声,群鸟环绕在玄尊身边,他玄色的羽翼展开,从空中掠过时俯瞰一眼,落到两人身上后又漫不经心的移开,似乎根本没把他们放在心里。
图力翰生气道:“可恶的小鸟!”
容颜扯了下他,意识到不对:“怎么都在往学府过去,今天可能有什么大事。”
话音刚落,他们惊骇地发现自己脚下站着的地方开始震颤,似乎有某种强大的力量将这座连绵起伏不绝的山体硬生生拔地而起。
无数的碎石落下,粗壮的树干从地底生长出来,将厚重的山体托起,展眉的藤蔓自上而下将山体包围起来,冥冥之中有着某种力量将这座山带往空中。
山上的每个人都感受到了这股异样的反应,全都冲出来惊骇地看着周围。
“我们在飞,不是,是山在飞?!”
所有人脑海中都只剩一片混乱,云近月努力理清了头绪,惊呼道:“飞来峰,这是飞来峰?!”
天衍就有这样一座飞来峰。
可那只是一个峰头,眼下确实整座山都拔地而起,悬于空中。
过于骇人的一幕惊得众人说不出话来,在不断上升的颠簸和高空的气流之下艰难的稳住身形。
紧接着,是一道过于夺目的光,冷厉地劈斩而下。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避开了这道光,就在这瞬间,感觉到山体猛地一震,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中脱落下去。
他们紧张地睁开眼,震撼地看见有个人凌空而来,以笔为刀,竟是径直切下了山体横生而出的一截斜刺似的巨石。
截面很是光滑,连碎石都很少。
那块巨石树立起来,尖锐的刺向上伸展出去,像是某种死去之后嶙峋枯骨那根最不屈的脊骨上斜生而出的突刺。
众人静默地看着,身后是拔山而起时接连不断的巨响。
他们看着任平生悬于巨石之前,提笔如刀,在石壁上飞快地刻下一行又一行字,却不知是什么。
有修瞳术者看得清晰,将任平生所刻内容转述出来:“赤云宗,衫瑜宝箓;金光阁,雁落霞飞诀;云浪山庄,半月玄抄……大光明寺,大光明诀;剑者砚青,斩风剑诀;霜天晓,鸿蒙医书;素光尘,阵图百解、阵图宝鉴。”
他念完,云近月恍然道:“这是一千年前将自家功法和典籍送来学府的人。”
这块很是宽大,任平生在它面前都显得有些瘦小,她刻了许久,非常耐心地将每个名字以及捐赠的东西悉数刻上,似乎要将一些在多年前埋藏起来的沉默往事细细讲给人听。
傅离轲敛眉看了一会儿,沉静地说:“她竟全都记得。”
无论是宗门,还是个人,细致到捐赠了哪本书,留下了什么功法,她竟全都记得。
随着任平生最后一笔收尾,她虚虚向着山体的方向看了一眼,而后这座山便又重新飞了起来,向着洞府的中心地带飞去,而后在中心辽阔的平原处落脚。
直到落地后,人们悬着的心才算平稳下来。
原先,洞府之中唯一悬浮于空中的建筑只有那座存放着千年前无数文明传承的圣殿,现在又多了一座石碑。
石碑写完后,竖立在圣殿的最前方,但凡登上圣殿者,第一眼就能看到这座过于显眼的石碑。
而任平生的动作还没有停止。
她今日穿了一身夺目的红裙,悬于空中,衣带当风,在天地间留下一个鲜红的剪影。
学府的山仍是此境之中最高的山,只是被从东边挪到了境中最中心,从外而来的人只要走到旷野平原之上,无论如何都绕不开学府这座大山。
她在学府后山前缓缓停下,一言不发地将那日虞岭南给众人看的帷幕扯了下来,露出蔓延整个山壁的巨幅壁画。
她深深地看了这幅画一眼,眼中闪过苍茫的倒影,虚握成拳的左手颤了下,又狠狠地攥紧,像是在道别。
紧接着,非墨飞快地变大,被她握在手里,像是握着一把剑。
她将非墨高举,柔软的笔尖此刻变得如同世间最为锐利的东西,向着平滑的山壁狠狠劈下。
众人的呼吸都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虞岭南眼前一黑,感觉心跳都停住了。
山长毁了这幅画?!
可这是山长多年的心血,为何,她为何如此!
将大荒天地尽收其中的巨幅壁画被这一笔彻底破坏,一道醒目的豁口横亘其上,像是一条丑陋的伤疤。
可任平生还是没有停下。
她每一笔都极其用力,刻的极深,像是要将厚重的山壁凿穿一般。
少顷,横舟沉声道:“是一个字。”
她不是为了泄愤而故意毁掉这幅画,而是为了写上别的东西。
修炼瞳术者再度望去,颤声道:“是、是…斩字。”
“斩?”
话音未落,任平生又落下一笔,是一个长撇。
卫晋源心里一跳,想起来了一些他下意识地忽略掉的东西。
——“父亲,你听说过…斩仙会吗?”
很快,最后一笔也彻底收尾。
这横亘在大荒天下的巨幅壁画上的两个字,一改任平生往日的字迹,写的龙飞凤舞,甚至有点张牙舞爪。
算不上好看,却有着过于浓烈的情感。
仿佛将这些年所有的不甘和遗恨全都定格在了这两个字里。
修炼瞳术那人倒吸一口凉气,颤声道:“她写的是……斩仙。”
他说话时,就连那个“仙”字都不敢太大声,害怕惊扰了上界的仙人。
“今日之后,此境以斩仙为名。”
任平生的声音宛若惊雷,回荡在斩仙府的每一个角落。
“当年之事,诸位已经知晓,便也该清楚,真仙对我大荒而言,从未有过帮助,亦从未停止过迫害。”
“千年前被陨世之劫悉数埋藏的真相,所有牺牲在那场浩劫之下的人们,总要有个公道的。”
任平生语调很平缓,却有种说不出的坚定。
“他们已经不能说话了,我却还侥幸活着,那这公道,我来讨。”
“我知你们其中仍有天外天的人,也或许还有人和真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说着,微微勾唇笑了下,眸光却冷然,“没关系。”
众人听着这番话,便看见明烛袖摆轻拂,一个闪神的功夫,他们发现自己竟不知何书被送出了斩仙府,重新回到了沧州海岸线边。
那座已经彻底现于人们眼前的洞府只剩下那个太极两仪阵的阵盘,像门一样守卫在洞府最外面,然后在众人的视线之中向着东方飞去。
而明烛的声音却清楚准确地传达到了每个人的耳畔。
“告诉天外天,明烛回来了。”
“当年的账,我们慢慢算。”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