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峰之间, 那狭窄的山道中,巍峨的黑影缓缓转过头。
透过晦暗的沉郁,殷夜白隐约感觉到那个没有面容的黑影正看着自己, 如同千年前的眼神一般。
片刻后,那黑影随意拾起倒插在地上的剑,幽影攒动,缓缓向着山道外走来。
殷夜白听到脑中传来压低了的略带怒意的声音:“去做你该做的事,少找麻烦。”
殷夜白深深看了黑影一眼, 深邃至极的眼眸泛着惨淡的黑, 在对方即将踏出山道的阴影走出来前,沉闷地低声道:“走了,回见。”
言罢, 一袭黑衣的殷夜白仿佛没入夜色之中,叫人愈发难以分辨。
黑影不知是否听到了最后这四个字,动作却没停。他的影子在山道的投射中显露比之常人要庞大许多的假象, 可动作却异常灵活, 幽深的剑影在他手中翻了个剑花, 竟直接朝着殷夜白的方向掷来。
闷雷声无端炸响,惊得裂天山上所有人都骇然抬头, 却不见天色有更多的变化。
倏而风滞,连同飞雪为之一滞,空中沉云愈重,点点银灰几欲破云而出, 却最终都被厚重的云层压在了天外,清亮的光线难以落在地上照亮长夜。
顷刻间, 飞雪作叶刀, 剑气长鸣, 恰似月光倾洒,就那么轻飘飘地落在了落在了殷夜白的喉间。
玉笛在殷夜白指尖一转,横在自己颈间,将那道剑光挡住,两两相激,发出清脆玉石声,他仓促一垂眸,目光触及不到,却已经感觉到颈间有一丝血迹浸出。
冰凉的玉笛被他置于唇边,笛声迅速传开,这声音悠扬,偏生曲调透着无尽的悲凉,叫人忍不住沉浸在无边际的阴郁之中,神魂无法抽离。
这股笛声强势地压制住了谢莲生那头传来的乱七八糟的笛音,竟在瞬间让裂天山上所有的黑影都止住了动作。
谢莲生呆愣地停止吹奏了暗飞声,看着这群原本将他们团团包围起来的黑影仿佛收到了某种感召一般,向着另一个方向集结而去,怔愣道:“这是谁?他吹奏的曲子和我刚才吹的一样。”
天衍众人更加呆滞,仔细辨认了下现如今悲凉无边却哀婉动人的笛声,再想起方才谢莲生吹出来像在现场杀鸡似的声音,忍不住道:“真的一样吗?”
谢莲生义正辞严道:“当然一样,这张曲谱我研读过很久,绝不会有错的。”
天衍众人:“……”
云近月艰难地安慰道:“你说是,那便是了。”
此时此刻,一众天衍弟子心中都生出些微妙的感受。
似乎无论遇到多么混乱的危机场面,发生多么震撼他们世界观的事情,只要谢师弟的笛声一响,总能无差别地把他们拉回到现实中来。
某种程度而言,天衍小分队少不了谢莲生。
黑影在缓步离开,众人不敢惊扰,云近月低声道:“似乎有别人来了,我们先去找小师妹汇合。”
她刚说完,天衍众人脑海中便同时听到了来自任平生的传音:
“先别来找我,这地方有些问题,不要跟天外天的人待在一起,也不要靠近黑影,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非必要不要跟黑影们动手,若实在不得不动手……尽量别伤害他们。”
她后半句话说出时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提这个不合理的请求。
谁料楚青鱼慢悠悠道:“师妹,你想多了,若我们和那些黑影起了冲突,应该去求他们别伤害我们才对。”
他们完全不是那些黑影的对手啊。
任平生:“……”
这倒也是。
言罢,她便掐断了传音联络,留下另一头天衍众人相顾无言。
云近月轻叹:“她还是这么喜欢一个人在外乱跑,便依她,我们先去找个地方躲躲。”
楚青鱼点头附和道:“就是,小师妹早已经不是曾经的独行侠了,她有师门和一群同门,还保留着以前独自行事的习惯可不好。”
谢莲生左看看,右看看,有些自我怀疑地小声问道:“刚才那番话的重点,难道不是天外天吗?”
谢莲生不解道:“任师姐让我们不要跟天外天的人在一起,可哪来的天外天的人?”
众人:“……”
少顷,傅离轲拧眉,沉色道:“是跟我们一起上山的那群人。”
一群少年人凑在一起,惊呼道:“他们居然是天外天的人?我完全没看出来。”
“师妹又是怎么知道此事的?”
天衍众人面面相觑,只觉得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多。
……
山道那头,原本被剑气削得平整的雪原已经完全看不出曾经的样子。
那巍峨的黑影最终也没有踏出过山道一步,可哪怕置身于山道之中,靠着一道又一道剑气来压制敌人,他也足以带给外界惊人的压迫感。
空中飞雪倏然一沉,在殷夜白眼前凝作极细的冰针,竟硬生生在空中打了个卷,细密的冰针向着殷夜白的双眼直刺而来。
无数冰针都裹挟着凛冽的剑气,瞬息间席卷似游龙。
殷夜白目光狠狠一沉,确认了这便是砚青最常用的剑势——“回舟不待月”。
在剑气尚未盈满之时令其猛然回撤,迅猛的剑气被硬生生这段,拆碎成了无数的细针,每一道细针都压缩着一道完整剑气的力量,看似不起眼,却是砚青常用剑式中最具有杀伤力的一种。
剑锋回转,掠过殷夜白的鬓角,细针齐排割下一缕发丝。
可就在此时,笛声骤然转调,从原先的幽咽凄凉转为阴冷诡异,似乎有什么亡魂几欲从地底破土而出。
转眼间,地表深厚的雪在朔风之中渐渐组成了一个又一个人型,发出了幽冷的呜咽声,在旷野的夜里形同白色鬼魅,叫人心头战栗不已。
无数的雪人在殷夜白身前汇聚,组建成了一个坚实的防护,抵挡住了来自黑影的攻势。
黑影的剑气稍稍停滞片刻,趁着这一晌的功夫,殷夜白悄然无声地退出老远,直到对方的剑气没有再跟过来为止。
“千年不见,对旧友就只有这两句话吗?”他脑海中的声音温和中透着微妙的凉薄,低笑道,“还真是冷漠。”
殷夜白眼锋戾了三分,却没有作答,仿佛在那一瞬的私心过后,再度成为了一个安静且听话的傀儡,将自己的一切欲.望全都压制了下去,忠实地去完成此行的任务。
脑海中的声音却不依不饶,玩味道:
“连此等游离天外的空间之中的砚青都见了,近在咫尺的明烛,你为何不去见呢。”那声音叹息着,却又似乎带着笑意,“现在不见,以后就是敌人了。”
殷夜白不答,目光愈发浑浊挣扎,在茫茫大雪中踏雪无痕似的向着背对山道的方向走去。
良久,殷夜白的目光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他冷声道:“你很吵。”
那声音并不恼怒,反而笑了笑,毫不留情地戳穿他道:“你是不敢见她吧”
“是啊。”
没想到,殷夜白竟直言不讳道:“托你的福,我不敢见她。”
脑海中的声音于是又笑了下,再度道:“我倒真是很好奇,以那个女人的性子,若是知晓你还活着,会如何呢?是会杀了你来报仇?还是会想要将你……‘救’出来。”
殷夜白没有回答。
他这些年扮演被控制的状态已经很是熟稔,时间太长,总会有被长久的谎言骗到自己的时刻。
有些时候,他甚至都怀疑,当年他听到的那句话是不是真的,还是说这千年来的一起只是他的一场梦魇,他抱着想再见阿姊一面的心情,靠着这场长梦在真假虚实之间捱过了千年。
可千年真的太久了,久到他大部分时间都快忘了自己是谁,甚至再难以分清何为真实何为虚假。
再见她一面这个夙愿经年累月成了执念,成了吊着他这条命活到如今的唯一念想。
哪怕在听闻阿姊的消息,确认了当年素光尘所说的皆为真,他也依旧不敢去见她。
既是害怕愧疚,不敢面对,更是怕见到她之后,自己就没有决心去做最后一件事了。
于是,殷夜白只是冷淡道:“你不了解她,更不了解我。”
你不了解她,她不会杀死我,也不会“拯救”我。
我的阿姊,有世界上最坚强也是最柔软的心,她会在一切都结束之后,和我一同偿还欠下的债,在良心和旧情的拷问之中左右为难。
你也不了解我,这世上,我最不愿见到的,就是让她为难。
而脑海中那个声音却只是傲慢地笑了声,甚至不带轻蔑。
那是一种丝毫没有将殷夜白当成和自己同等的人来对待的语调,可殷夜白似乎早已经习惯。
“一千年了,你始终是我最好用的傀儡。”那人轻笑着说,“你一切的想法,思维,我心念一动便能够了然,我怎么不了解你呢。”
留给他的,只有殷夜白长久的沉默。
对方语调顿时无聊了下来,转而道:“去找它吧,你们正在靠近,我已经感觉到它的存在了。”
他的声音一顿,继而玩味道:“感受到了它……如此鲜活的生命力。”
殷夜白看似在雪地上缓慢行走,实际却以缩地成寸的方式在飞快奔驰,几乎伴随着脑海中那道声音落下的尾音,殷夜白抬眸,径直撞上了前方一双略有些惊慌的眼眸。
少年阿乔见到他后,脸色大变,慌不择路地向着前方跑去。
殷夜白抬眸,极深的眉眼暗得仿佛折射不出任何的光线,冷漠至极的眼神似轻似重落在了阿乔身上,让阿乔全身血液几乎凝固。
转瞬间,天外天中,新任星主景若眼眸微启,嘴唇阖动,无声说出的话和殷夜白此刻的话语几乎完全重叠。
“找到你了。”
殷夜白低语着,轻声道:“我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