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并不知晓自己刚才这一撞在外界造成的影响究竟有多大, 但心里多少有些猜测。
任何规则的的微小波动都会轻易遍及全天下,稍有不慎便是成千上万的性命会被殃及,任平生只能慎之又慎。
是以, 这一战她愈发的被动。
她的收敛,真仙感受到了,于是真仙笑了下,似讥似嘲:“杂念太多的人,是撑不了诸天神明中的一位的。”
他一直未曾有动作的左边袖子轻振, 从袖口中灌出了霍霍风声。
任平生察觉到一丝前所未有的危险, 还来不及反应,就看到真仙左袖口有无数道法倾泻而下。
道修与佛修乃是仙道八门之中最为朴实无华的两门,皆因他们所修的是最纯正规则法门, 以道义佛法窥天地万物运行之理。
不像法修那样有着灿烂夺目的法诀和法术,亦不像武修那样以武证道。
道义与佛理是无形之力,本该是看不见摸不着。
而此刻, 任平生感觉到无数的道法径直向她正面贯来, 她仿佛看到万物由生到死的循环, 看着一个个稚嫩生命从微蒙初开之时到最终寂灭的全部过程,最终万物都只剩下陨落。
哪怕是她在造出斩仙府之时, 在斩仙府中亲手镌刻下那代表着天地运转的规则铭文之时,也未曾参悟过如此多的道法。
任平生有一瞬失神。
她恍然间看见这无形无色的道法在她面前被拆解成一个个简单至极却又繁复迷乱的线条,这些原始的线条构成了一方世界运行的规则伦理,搭建起了生命的基础。
可在她还来不及多看时, 眼前的生又骤然转向寂灭。
她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倾塌毁灭,化为齑粉, 沦为彻底的虚无。
惶惶之中, 她似乎抓住了什么灵光, 一闪而逝。
可哪怕是一瞬间,也足够点燃任平生心头的野火。
境界越高,再想进一步的难度越大。
到了她这个境界,还想要谋求境界的提升,难如登天。
而这次,已经是时逾千年的一次灵光,抓住了,她就有再提升一步的机会。
任平生没有放过,她一步不停,反手掷出一张符。
千年前,风林火山这四道符几乎已经成了明烛的代名词,亦是世人所指明烛寻常最爱用的四道符箓。
沉郁的山势在这虚空之中缓缓推开,带来厚重的威压,却又足够温厚地守护着身后的一切。
不动山。
她在初入这千年后的世界时第一次在斗法场上用这张符护住了卫雪满和傅离轲,拿下了武试的胜利,此后又数次用这张符护住了自己的友人。
而现在,在旁人不曾知晓的时候,这张符同样捍卫在他们身前,挡住了真仙来势汹汹的道法攻势。
水墨群山横亘在阴阳鱼之间,宛若最坚实的屏障。
道法的余波被温缓的山势击退,也不知真仙用的何种手法,那三千道法溃散后竟分散向着四面八方击去。
任平生目光微沉,指尖点散水墨不动山,此情此景,已经容不得她再犹豫。
笔锋轻振,山川万里,一副瑰丽图景在这虚空之中展开,似虚似实,巍巍煌煌,正覆盖在了虚空中无数的星轨线之上,将真仙的道法不轻不重地吸纳了进去,再无回声。
看到这一幕,任平生终于想通了方才的关窍。
也想明白了她一直以来欠缺的究竟是什么。
她造斩仙府,霜天晓用她的道印辟鬼域,这都是造物之能,即为生。
一人生而万物生,万物生,则生生不息。
可她忽略了,一个完整的世界,需要的是生与死的平衡,要的是创造与毁灭的相对稳定。
而这方虚空之中,容纳了大荒所有的人的一声,包含着无数的生命与死亡,在万物规则之中,他们如今所在的中心,最重要的规则,莫过于生与死。
大荒天道常年缺位,是以死气横生,而生息渐灭。
她知道自己要如何补全天道了!
任平生深深吸气,山河图铺展开,似实似虚的场景在虚空之中不断变化,而真仙的身影容纳其间,在真伪之间飞速移动,不断闪躲。
倏然,真仙垂眸,发现星轨线像是生出了意识一般,紧紧缠绕住了他的双足。
这定是假的,真仙拂袖斩断了缠绕着他的星轨线,谁料竟没有半点作用。
就在他意识到不对之时,任平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隐隐带着笑意。
“你将心脏留在这里,悄无声息地将大荒的人剥离神魂,留下躯壳,转化成为神降傀儡,又偷偷将仙核种入人们的血肉之中,为的不止是通过仙核控制他们……”
任平生冷声道:“你要剥离大荒的人们身上属于此界的印记。”
诚然,这是一项再庞大不过的事业。
可就算庞大,也抵不过真仙日复一日的决心。
若此事真的无人发现,若干年后,大荒或许真的会成为一个空壳。
届时,天柱倾塌,界域陨灭,失去保护的大荒正式和真灵界融为一体,成为真灵界的一部分。
那时才算是达成了真仙最终的目标。
移花接木也好,瞒天过海也罢,总归是造出了一个世界。
任平生说着,低笑了几声,摇头道:“你也太小看一群蝼蚁捍卫自己家园的决心了。”
言罢,山河图猛然收紧,空气凌乱地切割而来,刀刀致命。
真仙步履不见任何惊慌,袖子再度鼓胀起来,反手掷出漫天冰雪,又趁势而起,一举飞跃道虚空穹顶之上,只手拽住最高处的那道遍布阴影的环带,猛地拽了一下。
他是对这些规则之力无能为力,可规则对于大荒却有着极强的作用。
看到任平生变了的脸色,真仙满意笑道:“明烛,我看这次你要如何救你想救的那个世界呢?”
任平生神色彻底沉了下来。
而就在此刻,大荒之中,于白昼之时突然天地皆暗。
就像是极暗之日再度到来一般,无数人举头高望,发出绝望的呼喊。
可这次,大荒早有预备。
广息讶然看向天空,无奈叹息一声,闪身回到皇城之中,向着那位已经逐渐显露出疲态的人皇郑重道:“陛下,点燃烽火台吧。”
人皇沉沉看了他一眼,在长吉的搀扶下起身,握着十几人都难抬栋的长.枪,一步一步,登上了烽火台。
属于人间的烽火从皇城缓缓遍及整个皇朝,抚平了人们心中的紧张和愁绪。
很快,各地彻夜不息的火光同时亮起,照彻天下晦暗。
不同于那次极暗之日时的绝望和失措,这次分明已经在战时,可人们的心中似乎更加的笃信。
仙网中,四处可见诸如此类的声音。
“大家不要惊慌,眼下战事焦灼,我预测尚未达最紧要的时候,未来数日许会数次生变,都是正常的,做好心理准备。”
“月明君:明烛前辈以奔赴梦微山,令大荒天道正位,其间或许阻难重重,也会发生各种变故,请大家莫要惊慌,相信明烛前辈。”
“没有参战之人,为明烛前辈祈福吧。”
“就是,只要我们心够诚,上天会听到的。”
很快,不知究竟是上天听到了他们的声音,还是明烛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天下晦暗被一扫而净,重归白昼之暖。
所有人都有种落泪的冲动。
可还没等到他们松一口气,有不少人竟看到自己身边原本好好的人突然就倒了下去。
没有任何征兆,身体完好,面色红润,却突然生息全无。
这下众人心中开始慌乱起来。
广息在明心书院学子之中亦发现了如此情况,他眉头深锁,正思考着如何应对之时,他们所守卫的阵线上传来了厮杀之声。
广息心头一凛,是神降傀儡来了。
他抬手,示意学子讲这些突然失去生息的人们抬回房舍中安置,自己正欲上前应敌。
可就在此刻,前方空地之中影影幢幢出现一群鬼魅的身影。
这群形似鬼魅之人出现的没有任何征兆,身上裹挟着阴冷的鬼气,显然不是人类,而是人间几乎见不到的鬼修。
而这群鬼修似乎同样迷茫,出现在此地之后,纷纷掐了把自己的大腿,又在地上原地崩了几下,低呼道:“活了?!有实体了??”
“我们有身体了?”
“什么玩意,咱么才当鬼几个月的时间,又活了?”
一群鬼修之中,独臂的光头佛修目光略有些迷茫,可抬头的瞬间,立刻窥见到了前方袭来的神降傀儡。
“诸位。”竹疏温声道,“比起生死肉.身,眼下还是应敌更重要。”
鬼域之中,初至鬼域不过数月的上古时代众人突然消失,难觅踪迹,却以这样诡异的方式拥有了实体,重新回到了人间。
他们来不及细究这番变故,第一眼就看见了一头撞上来的神降傀儡们。
新仇旧恨交织,好不容易拥有了实体的众人们摩拳擦掌,怒吼一声扑上前去,那英姿,比禁卫军中最勇猛的战士还要无畏。
广息:“……”
这些鬼域来的朋友,好生热情。
而虚空之中,任平生和真仙已经在迷乱的星轨之中交换了数千招。
两人速度之快,道法之深,因实力旗鼓相当而令精神紧绷到了极点。
稍有松懈就会被对方抓到漏洞。
山河图中虚景化实,实景猛地一荡,向着真仙收束而去。
真仙两袖灌起劲风,似乎有某种极为可怖的东西要从袖中飞驰而出。
虚空无时间,两人不知道交手了多长时间,各自都已经底牌尽出,却仍紧绷着一根弦没有松懈。
最终,袖里乾坤胜不过山河图的浩大,略逊一筹。
真仙面色一白,显然是神魂遭到了重创。
他没有在意,只是浅浅一笑,身影猛地沉了下去,沉到了阴阳鱼的最中心,两手穿过山河图的虚影,稳稳地攥住了先前始终被任平生用山河图牢牢保护起来的那条长线。
这条有色无形的长线很是特殊,不同于外部的环带,长线笔直的向外延伸,似乎没有任何外力可以阻挡,横贯了星轨线团。
任平生脸色大变,厉声道:“住手!”
真仙低笑一声:“让我看看,你这么费尽心机护着的,究竟是什么样的规则。”
言罢,他猛地拽动长线,感受到一阵奇异的触感。
他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就像浸入冰冷的河流之中,又仿佛有无数的画面在他面前重现而又消失。
而此刻,大荒真正意义上迎来了一场巨变。
所有的战事在此刻都仿佛凝固了,一瞬之间,天地万物都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迁。
这极长却又短暂的一瞬间过去后,无数人呆愣地抬头仰望,意识到了异样。
天南学府,砚青望着远处的裂天山,神色骤然一变。
“时间……怎么回事?”
他感觉到裂天山上被封印了千年的上古时代的世界,正在和这个千年后的世界缓缓合并起来。
砚青心头涌现出一股难言的焦急。
他希望是合并,而不是……时间倒退。
虚空之中,任平生双目赤红,朝着真仙飞扑而来,两个大能宛若疯子一样撕缠在一起,终于一同跌落到那道形似虚线的长河之中。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