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老夫人念了声阿弥陀佛,忙叫人去备马车,牵住甜酿冰冷的手:“你这孩子……好端端的忒的吓唬人,可有哪里疼,哪里难受么?”
甜酿只觉身体半冷不热,云里雾里一般,勉强对施老夫人一笑:“定是下棋时和姐妹们顽笑,言语冲撞了菩萨,也不难受,只是头有些热烫烫的。”
“让大夫送两帖子药来,回家好生歇着。若是言语冲撞,定是惊着风了,祖母替你烧柱香,向菩萨告个罪。”
甜酿辞别祖母和姐妹,在宝月的搀扶下上了马车,施少连差使顺儿先去药铺请大夫,带着妹妹往家行去。
宝月塞了个软垫在甜酿身后:“姐儿靠着歇歇吧。”
她抱膝而坐,面色凝固,漆黑眼仁犹如冻在雪地里,连宝月的话也置若未闻,一动不动,施少连也撩帘进到车内,身形在她面前一晃,坐在她一侧。
甜酿见眼前衣袂晃动,这才动了动眼珠,垂下眼睫,把头伏低。
微凉的手贴着她的额头,施少连蹙眉,看了她一眼,温声问:“难不难受?”
“不难受。”她微声道,盯着自己的裙摆,翠绿的兰草上伏着几只粉蝶,或舞或歇,栩栩如生。
施少连将她身后的软垫出来,搁在自己腿上,双腿平伸:“马车颠簸,躺下歇歇。”又吩咐宝月:“弄条湿帕来。”
她眼角嫣红,身体难受,更多的是心内惊惧,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沉静,气势却不容拒绝,莫名给她几许镇定,从善如流,轻轻将螓首搁在软垫上,半倚半靠在他膝头,闭上了眼。
他身上永远带着股茶香,她不爱喝茶,便分不清这样的气味,是六安霍山梅片,还是凤团雀舌牙茶,总之就是沸水冲入茶壶,升腾起淡淡水汽的那股味道,萦绕鼻尖,清淡微苦。
而后有湿哒哒的东西覆在她额头,甜酿身体微微抖了抖,微凉的指尖便点点触碰在她脸靥上,像生凉的玉石贴在焦烫的美人蕉上,听见他声音轻轻的:“嘘,别动。”
她伸手摸了摸,原来是一方绸帕沾了水,不是水,是凉茶,冰凉凉的敷在额上,连眼也一并掩住,酽酽的茶香扑面而来,甜酿觉得清凉之意从肌肤直透心扉,抚平了点点焦躁,微微启唇:“谢谢大哥哥。”
那是一方窃蓝的绸帕,绵软似流光,帕下只见一张淡白褪色的唇,唇是花叶的形状,线条润盈,唇角微微上挑,下颌骨尖尖,脸颊还有一点嘟蓬蓬的软肉,而后是一只小巧白玉般的耳,掩在几络碎发中,耳珠圆白,戴着只玻璃种的翡翠耳坠,愈发衬的盈盈水色,白玉无瑕。
施少连没有出声,马车疾驰,车内颠簸,他指尖扶扶她的脸颊,按住那方绸帕。
回到施府,顺儿已领着生药铺的翟大夫在等着,施家生药铺铺面大,上门看病免收诊金,只收药钱,翟大夫就住在生药铺里,离施宅不远,桂姨娘听见前院动静,也出来查看。
施少连半扶着甜酿下马车,见她步履不稳,心不在焉又焦灼不安,扶握着她的手,将她半揽,柔声道:“你病着,去见曦园好么,大哥哥照顾你。”
她不肯去,眼角发红,低头嘟囔:“见曦园是哥哥住的地方,我要回绣阁。”
他也不强求,一行人俱到了小绣阁里,翟大夫诊脉问切,捻捻胡须:“脉象有些急浮,应是见风受寒,喝帖药发发热就好。”
顺儿跟着去生药铺抓药,施少连也通药理,吩咐厨房送来小炉药盅,就在绣阁内熬煮汤药,宝月铺床抱被,服侍甜酿歇息,桂姨娘见施少连亲手煮药,上前道:“绣阁内人少,我留两个婆子婢女在这守着。”
施少连却道:“不必,我让紫苏青柳过来便是。”
桂姨娘知道他们兄妹两人关系亲厚,亦是点头,在绣阁内坐了片刻,也回去歇息。
施少连煎药,亲自端上楼去,他有经年未进她的卧房内,只觉甜香细细浮动,入目是樱朱草白各色锦绣,一应器物随手搁置,却又浑然天成的可爱,窗下小净瓶内斜插着柄细长的草叶,窗上悬着枚海贝做的小铃铛,正是他几个月前从外省带回来的土仪。
床帏半垂,甜酿正怔怔盯着罗帐顶的拓枝纹出神,听见脚步声,从床上挣扎着起来:“大哥哥回去吧,我睡一觉便好。”
施少连看她小口啜吸喝药:“等你喝完药我再走。”
她蹙眉,勉强将药汤饮尽,瞥见唇边的一枚蜜饯,一口咬住,含含糊糊说话:“哥哥也回去歇歇吧,我没事的。”
“厨房里熬了莲子百合粥。”他温声看着她,“待会喝一碗,垫垫肚子。”
甜酿点点头。
施少连回了见曦园,正巧在半道上遇见紫苏。
“大哥儿。”她随着他走,“听说二小姐病了。”
他颔首,领着她回见曦园:”你不必去,她已经歇了。”
主仆两人一前一后回了屋,他要水沐浴,在水里泡了许久才披衣而起,出水时脸上也带了点奇异的嫣红。
施少连换了身居家衣裳,仍往绣阁去,甜酿已然睡下,只留了宝月一人在屋内守着,宝月听见轻微脚步声,而后见施少连头发俱披在身后,发尾还濡湿着,朗月清风般的姿态,轻问她:“粥喝了么?”
宝月不知怎的,自家的大哥儿温和儒雅,她却有些惧他,上前福了福:“二小姐说头疼,喝了两口便睡了。”
“你下去吧。”他径直往内室去,“把粥再温一温,搁在暖甑里再端上来。”
宝月不敢忤逆他,应了声是,下楼去温粥。
他撩开床帐,小小一团的身躯上盖的是一席薄薄的水红色的锦衾,黑绸般的发覆在半新不旧的软枕上,她侧身向内,看不见她的面容,只能看见一点玉色脸庞。
他站着看了半晌,在床沿坐下,伸手往她脸庞上一触,肌肤微热,触手丝滑。
心这才安定下来,微微叹了口气,又见床头搁着一方红漆小盘,上头一只甜白釉茶盏,知道这是她的常用之物。
施少连将茶盏摩挲在手中,垂眼看了片刻,啜了啜杯内的半杯残茶,清凉入喉,气味清甜,原来喝的不是茶水,而是半盏白豆蔻凉水。
他又回身看了看甜酿沉睡的身形,将床帐落下,踱步出来守着。
宝月将粥温的热烫烫的,装入双耳暖甑里,塞了口,捧着暖甑又上楼去,见施少连点起了外间的银烛,手里卷着一册书,正坐在椅内凝神细看,见她闪身进来,冷淡的抬眸瞥了眼她。
她无端心一跳,见大哥儿的眼神落在那暖甑上,伸手一指,指尖触及桌面,示意她将粥搁下,宝月忙忙上前,将暖甑搁在桌上,正要悄声退出去,又听见大哥儿问:“这书,甜酿常看么?”
宝月不识字,自家小姐的书只能囫囵认个模样,见施少连手中是本新书,正是小姐近来常看的那本,瑟瑟道:“二小姐每日里都看,一看就是小半日。”
她好像听见一声轻笑,那笑声似乎如云烟缥缈,大哥儿的笑容似乎温和,却又有些冷,宝月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只觉有些不一般,而后听见他极温和平淡的说了一声:“出去吧。”
宝月悄悄的溜了下楼,在楼下守了会,见夜已过半,自己困倦,但小姐生病,楼上大哥儿又在,也不敢歇息,只在下头待着,搬着凳儿靠着打盹。
甜酿从睡梦里直直的坐了起来,见拳下攥的是绵软的被褥,眼前是昏暗的罗帐,呆愣许久才回过神来,动动眼珠,才发觉自己额头出了点点冷汗,心跳如擂。
她深深的喘了口气,又倒回了枕间,手掌按住自己胸膛,只觉心脉搏动,忐忑难当,自言自语,探身去床头取水喝,茶盏却空,见外间有烛火,只当是宝月守着,唤她:“宝月,我要喝水。”
宝月不见,倒是见施少连翩然进来,脸上还沾着一点笑意:“渴了?”
“大哥哥。”她见他眼神一缩,退入床帷内,将罗帐掩严,“哥哥怎么在。”
“你不肯去我那,你这人又少。”他俯身去拿她的茶盏,低头给她倒水,“怕宝月照顾不好你,过来再看看。”
“我没什么事。”甜酿呐呐的,“大哥哥不该守着我的。”
罗帐上映出她披衣束发的身影,隐隐绰约,而后是素手撩帘,她踏着缎鞋下床来。
“我在这,总安心些。”他将豆蔻水递给她,温声道,“嗓子都哑了,喝口水。”
她捧着茶盏喝水,在桌旁坐下,微微有些局促:“大哥哥也累了一日,早该回去歇歇。”
他看着她:“看你无事,我就走。”
微凉的手在她额面一触,触道额头点点湿意,倒是一点也不热,还有些生凉,施少连将搭在椅上的一件月白小袄取过来,披在在她身上:“倒是不热了,倒是要当心着凉。”
他去给她盛粥,粥炖的绵烂,她却看着粥碗:“我不饿。”
“中午就吃了一顿素斋,如何能不饿?”
“下午跟着祖母,在屋里吃了一大把干果。”她低声道,“我吃不下。”
他却不肯,将碗端着她面前,盯着她进食,甜酿食之无味,举着小勺在碗里囫囵搅动,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瓷勺一下下磕在碗沿,发出又沉又脆的声响,他默默的看着她喝粥,甜酿偶尔抬眼,看看他,又将眼神收敛起来,低下头去。
她的眼神又绵又软,像柳絮沾在睫上,颤巍巍的惹的生痒,又不舍得一口吹去,只怕吹的远远地,失了踪影。
他垂下眼,往她碗里又舀了点粥,轻声道:“不过是个老婆子,有什么好怕的。她未必与你相关,即便相关,那么多年过去了,她未必认得出你,即便记起来了,也未必敢笃定,退一万步说,就算认出来了,也无妨。”
甜酿握着瓷勺,久久埋头在粥碗里,半晌微声道:“少连哥哥。”
“别怕,总归有施家在。”他摸摸她的黑发,贴近她安慰,“还有我呢。”
她抬起头来,眼里盈满泪珠,黑睫轻轻一眨,沿着面靥滚滚而下,冰清玉洁,我见犹怜,施少连的漆黑的眼看着她,轻轻伸出手,拭去她面上的泪珠。
甜酿抽抽鼻子,抿抿唇,顺势滑跪在地,将螓首埋在施少连膝头,搂住他的双腿,哽咽道:“少连哥哥。”
声音软软颤颤的:“大哥哥是我最亲最亲的哥哥。”
施少连指尖隐去她面上的泪痕:“二妹妹也是我最亲的妹妹。”
她在他膝头亲昵蹭脸,许久泪眼婆娑抬起头,见他俊颜微笑,朗月在怀,自然是温雅端方,柔声问她:“你认得那婆子么?”
甜酿摇摇头:“我不认得她,只是……她一直在看我,以前又是个尼姑……我小时候在庵里住过……她说的那些……我觉得就是……”
她忐忑的看着施少连,施少连却沉静如水,静静的听着她说话,看着她微笑:“妹妹在庵里住了几年。”
她抱着他的腿:“我只记得我五岁上下就离了庵,去了姨娘那。”
施少连点点头,摩挲着她的头发:“甜妹妹安心,我找人去探探那婆子的底细。”
甜酿眨眨眼:“谢谢大哥哥。”
她哭了一场,施少连唤宝月上来打水替甜酿净脸,见她再度睡下,自己出了绣阁。
夜依旧深,园子里伸手不见不指,他熟稔的往见曦园走去。
甜酿进施家时,他已然十二岁,那时候他的生母吴大娘子还在,吴大娘子对他异常严苛,他很早就跟着江都最富盛名的夫子念书,所以甜酿进施家一个月多,他从书院归来,才算是第一次见这个妹妹。
怯生生的,笑的又甜,很是招人喜欢,看得出来,是有意的讨好府里上上下下。
但这样可爱又嘴甜的讨好,谁会不喜欢呢,就连云绮,起头凶她凶的跟什么似的,最后也都服帖了,只不过这喜欢里,都含着一股轻蔑和施舍之意。
施少连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甜酿和云绮在园子里蹴鞠,云绮站着不动,她却上上下下满园子的捡圆球,跑出了满头大汗,他进门时,见她从假山上跌下来,抱着球揉揉自己的膝盖,看着他甜甜一笑,又一阵风似的跑走了。
他成日坐在屋里看书学问,又要伺奉常年生病的母亲,一般不跟妹妹们玩耍。但有空时相处一二,他对这个新来的妹妹,大抵还算是不错。
因为甜酿和王姨娘肚里的那个胎儿,母女两人才从杏花巷接到施家的,等生下的是喜哥儿,施存善欢喜不迭,母女两人在施家的日子愈发的好,甜酿和家里人的关系也愈加亲热。
十四岁那年,吴大娘子病逝,那是十一月间,刚刚下雪的时令,他为母哭孝,最是诚心,也是他这个香香软软的二妹妹,在人来人往间,陪着他,安慰他,给灵棺前的他带口热食。
七七日在庙里做水陆道场,正逢施少连的生辰,施老夫人还记得,让庙里的僧人煮了碗长寿面端给他,他坐在僧房里吃面,甜酿从外头来,身上还披着薄薄的雪花,给他摘了个黄澄澄的橙子:“大哥哥生辰康喜。”
两个人都跪坐在蒲团上,他从碗里挑了根面疙瘩给她,她用手捻着那个小面疙瘩塞进嘴里,哧溜哧溜一点点吸入嘴中,吸了半日,只是怎么吃也吃不到头。
长寿面只有一根,一端在他筷子下,一端在她嘴里,她不懂得咬断,将他的面吃了小半碗。
最后她讪讪的将面用指甲掐断,施少连问她:“你没吃过长寿面么?”
甜酿摇摇头。
“你生辰是什么时候?”
“腊月初七。”她小声道,“姨娘痛了一整日,掌灯的时候才把我生下来。”
他想起来了,他这个妹妹,生辰比他早了几日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要解除血缘关系才可以有感情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