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炤晚上说完的这一场,虽是初出茅庐,讲得也没什么章法,故事情节于掌柜等人而言却实在有些新鲜劲,掌柜当即就把契书初版、纸张、笔墨、摁手印用的红泥都备好了,迫不及待要把他签下来。
陆炤与掌柜商量好说书先生的工作范畴(说书与闲暇时帮把手)、薪资(月钱)、提成(赏钱分成)和待遇(包吃哪顿饭)后,捧着茶看着掌柜喜滋滋地收起一式三份的契书。
犹豫了会儿,陆炤斟酌着言辞开口道:“张掌柜,在下初来乍到,现下还未寻着个歇脚的地方,城中也无旧识,一时间要找个住处实在有些棘手。敢问茶馆现下可还有空房?”
张掌柜满脸遗憾地对他摇头:“可惜现下已经没有空余空房了。” 堆置杂物的房间倒是有,可却不能给外人住进来。
陆炤有些失落,又问:“那掌柜可知道,哪里有合适又便宜的短租地方么?或者有什么靠谱中人信得过?”
张掌柜其实仍然多少还有些顾忌他江湖人的身份,自己又确实没太关注过租赁房屋院落相关的人事物,毕竟这间茶馆又不是租来的。
张掌柜忽然想起有个地方可能适合陆炤落脚,便交代了茶馆伙计几句,领着陆炤出了茶馆,路上边走边与他说道:“有个地方倒是不错,可能合适,想来不比客栈花销那般大,又不似力夫下榻的通铺大店那般杂乱腌臜。”
陆炤有些好奇,莫不是张掌柜熟悉的人家所设的民宿客间厢房?
一路上就见张掌柜领着他左拐右拐,避开赶着回家的行人拥挤的大道,几条小巷里钻过来再钻过去,绕得陆炤根本记不得路。
陆炤抬手支高着前方帽檐,跟着张掌柜踩着巷子口的泥出来,夕阳已经甚是歪斜,霞光照在斜前方一座小楼上,染得目光所及皆是橙红一片。
那是一座看似普普通通的小楼,除了自各处窗台、大门处探出的摆放得满满当当的各色鲜花绿植,那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盆栽里,或细长或宽大的叶片随着轻柔晚风灵巧地舞动,一双修长的手正轻轻地抚摸一朵欲绽半开的花。
陆炤这个原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现代城镇宅当然不认识那朵花叫什么,可眼前的这座小楼让他心里隐隐觉得他好像认识那双手、啊不,那双手的主人叫什么。
“到了,便是此处。”张掌柜停在小楼下,先是检查了鬓发,又理了理衣裳,还抬脚瞧了眼鞋子,去一边把脚底方才踩到的泥给刮了,这才深吸口气,郑重地敲响了小楼敞开的大门。
陆炤屏住了呼吸,看着里面自楼上下来的白衣公子,睁大了双眼。
“花公子,叨扰。”张掌柜恭敬朝来人行礼。
!!!
来人一袭白衣,走到门口,染上了一身温柔的暖霞,他面上是恰到好处的一抹浅淡笑意,不见分毫被意外访客打扰的不悦,反而带着些亲近随和的欣喜,柔声说道:“是张掌柜啊,请随我进来吧。”
进了楼中,他快行数步,先点亮了各处的灯烛。
屋内原先因着黄昏时候进入门窗的光线减弱而导致略显昏暗,这便缓缓亮堂了起来。
这外表普通的小楼,屋内各式器物摆件也甚为简单,无金银宝饰,也无名家字画。家具都是做工不错、样式简单舒适的常见木料,也没有繁复的雕纹彩绘。桌案上只一尊插着兰叶柳枝的细颈白瓷花瓶,与一套古朴的陶茶具,都是纯色没有纹案的。
“请坐。”
张掌柜推拒了对方伸过来打算为自己倒茶的壶嘴,陆炤却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被倒了茶。
陆炤端起陶盏小心啜饮一口。
茶香清幽,茶味浅淡。
不知道是什么茶,喝起来感觉还蛮不错的。
“在下花满楼。”白衣公子放下茶壶,转过来面对陆炤作揖。
陆炤连忙起身学着他还礼:“在下陆炤,久仰久仰。”
花满楼眨眨眼睛,却没有也非要回陆炤一个“久仰”的客气话。因为他虽然不知道陆炤是在说的客气话还是真的听说过他,但他确实不曾听闻陆炤的事迹。
待他俩都落了座,花满楼关切地问张掌柜:“张掌柜近来如何?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尽管告诉我。”
张掌柜又腾的站起来,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想要暂居?当然可以。”花满楼几乎完全没有考虑,“小楼的大门一直开着,正因为无论是谁到这里来,都同样欢迎。”
张掌柜又是尊敬又是感激的谢了又谢。
陆炤也感动得不行,花满楼果然是个绝世大好人啊!毫不犹豫就收留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于是他激动地说:“我会尽早交上租金的!”
话音刚落,花满楼和张掌柜都噎住了。
这还真成租房了。
花满楼倒也不拒绝,只是温和地对陆炤说:“不必太过着急,英雄好汉一时间遇上一点难处,也是常有的事。我这里人不多,时常只我自己一人,倘若有人陪伴,也是件幸事。”
呜呜呜,他还宽慰我,这人真的好好哦。陆炤心里热泪盈眶。
张掌柜犹豫着要不要给这位新来的员工预支点工资,想着想着便算起账上的各项收支,看看哪里还能再挤点出来。
又是几句寒暄过后,天色着实晚了,张掌柜便匆匆告辞离去。
听见陆炤给自己灌下好几盏茶了,花满楼温和地提醒他:“茶虽佳,此时若是多饮,夜里难免不好入睡。”
陆炤闻言,乖乖放下陶盏。
既然陆炤要留在小楼住一阵子,花满楼便带他四下转转,将楼内一些日常可能用得到的布置指给他看。
一楼进门那大间常用作会客处,大门常年敞开,此外还有两间库房,一间杂物间。后院有晒衣杆架,还有高高低低的花架,以及大大小小的盆栽,院落角落有间厨房,另一个角落还有茅房。
花满楼站在院子里,神态自若地指着院子那一角深草掩映的小木屋说,那处是茅房。
陆炤陷入深深的震惊。
天啊!花满楼会上茅房(不是)!
天啊!他肯定会上茅房啊,我为什么潜意识觉得他不会!
天啊!他不会还可能便秘过吧(不是)!
不能再想了,快住脑——
花满楼又带陆炤上了二楼。
楼梯上来便是花满楼日常起居处。一扇窗户前是一张小桌,两把靠椅;另一扇窗户前是一座多层花架,一看就被照料得十分细致的花植盆栽把那扇窗户挡得几乎严严实实,只偶尔一阵窗外的风吹进来时,把叶丛拂开,才能发现还有扇开启的窗户。对面墙上挂着落款是“花满楼” 的字画,字画下置一方小案,案上摆着一张古琴,旁边是一组柜子。
二楼与一楼格局一样,也有三间屋子,一间自然是花满楼的正房主卧,另外两间是客房。
花满楼指着其中一间客房说:“这间房是我一个常来的好友住的,他性子豁达,与人为善,最喜欢交朋友,若是你们碰上,说不定他就又得了一个新朋友。” 他面上笑得很是愉快,“不过如果你更喜欢清净,也不必担心他来打扰你。”
“好友?”陆炤明知故问。
花满楼的脸上好像被灯烛照得笼着一层光:“他姓陆,叫陆小凤。”
“啊,陆小凤,久仰久仰。”
“你也听说过陆小凤?”
“四条眉毛,一袭红披风,是吧?”
花满楼轻轻笑起来,眉眼舒展:“是,也不是。”他指了指墙边挂着的一块红布,“这会儿,四条眉毛还在他脸上,红披风却落在这了。”
推开另一扇客房的门,花满楼道:“这间房有段时间没住了,不过前几日倒也清扫过,你且住这里,若有什么东西缺了,就来寻我。”
陆炤点了点头,反应过来又连忙开口回应。同时发出声音回应的还有他的肚子。
花满楼一愣,体贴的说:“我去准备饭食,可有忌口?”
陆炤明知对方看不见自己的脸,还是扯了扯眼前的帽檐:“都好、都好。多谢了啊……”
待花满楼转身下了楼,陆炤走进房间。
房内一套小桌椅,一只大衣柜,一只箱子,最里面一张床榻,桌上有杯子和水壶,箱子里有换季的被褥,衣柜里放了当季的被褥,床榻上是空空荡荡的。
陆炤把衣柜里的被褥取出来,比划着在床榻上铺好。
陆炤扒下身上的大斗篷,只穿着游戏角色身上的门派校服,跪在床上平整床单被褥。
鼻息间满溢着阳光的气息。
花满楼……他该不会还自己做家务,晒被子吧……
好贤惠哦……
下了床,陆炤开窗瞧了眼,这扇窗下是院子,院子一角的厨房顶上,烟囱口正向外吐着一道炊烟。
陆炤脸上空白了一下。
花满楼——他还能一个人烧火做饭?!
不是、这不对吧?
花满楼,江南花家七公子,家世极富,自幼失明,家人疼爱,应当自小锦衣玉食过来的……这样的人,他怎么还会去学做饭?
陆炤默默关上窗,陷入迷茫。
在下真是个健全的废人啊……
除了泡面,我煮个白水蛋都时不时失手过生过熟。真是愧对苍天,愧对父母,愧对我健全的四肢五感啊——
自我怀疑了一小会儿,某健全的废人还是下了楼,想要去厨房看看能不能帮点忙。
陆炤才走到院口,就看见花满楼端着两碗东西出了厨房。
陆炤有些羞愧地上前去接。
花满楼明明该看不见他的举动,却在他伸手过来时,手臂往旁边一侧,轻而易举避开了他的动作。
陆炤嘴唇嗫喏了一下,说道:“好歹、好歹让我这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点心帮上一点微末小事吧。”
花满楼眉毛轻轻一挑,无神的双目中好似盈上些许温柔鼓励,手一推,便准确的把木托盘搭到陆炤手上,与他一同进了小楼。
花满楼煮的是两碗蔬菜清汤面,顶上还漂着蛋,速度快,卖相一般,味道也还行。
想到这是一位盲人全程亲手做的,有这样的成果,这难道不该佩服吗?
陆炤到底还是没忍住,夸花满楼的手艺好:“味道真不错!反正比我厉害多了,都不知道你怎么做到的。”
花满楼的筷子一顿,听完他满是感慨与惊叹语气的夸赞,勾起了嘴角,他确实有点小小的得意:“因为我想试试看,能不能一个人真正独立?因为我不愿别人处处让着我,帮助我,我不愿别人把我当做个瞎子。*我便从头开始学,学了那些我觉得当我独居时,我可能会用到的事物。”
陆炤又夹起一筷子面,轻轻吹气,等着面凉。他是猫舌头,可怕烫了。
陆炤用嘴唇碰了碰筷子上的面,确认没那么烫了,才把面塞进嘴里,含糊地说道:“花满楼,你真厉害,唔、现在我脑子里空空荡荡的,夸不来别的,就是觉得你实在令人敬佩。”
花满楼笑眯眯地谦虚了两句。
陆炤这样慢腾腾,才吃进几筷子的面,然后就眼睁睁看见对面举止优雅的花满楼碗里的面下去了三分之一。
等到他吃完,花满楼早已倒茶漱了口。
陆炤毛手毛脚地收拾了碗筷,端去厨房洗。
花满楼跟进厨房来教他热水通常存在哪,怎么取,如果不够用——花满楼耳中听着叮叮当当的碗筷碰撞声,考虑到他想来是不会生火的——如果实在生不起来火,便唤花满楼来帮忙生火。
花满楼想到陆炤等会儿若是洗漱,热水该是不够的,就取了火折子,现场教学怎么用火折子点火,怎么添柴烧火。
陆炤边洗碗边学,动作虽然生疏,也把两双碗筷洗干净了。然后他又坐在花满楼边上,跟着添柴,火光把两人照得“红光满面”,脸上烫烫的。
直到又烧开了一锅水,陆炤才知道这是给他洗漱用的。
陆炤红着烫脸,目送花满楼离开,然后将身上的服饰一件件褪去,给自己洗了个久违的热水澡。
“啊呀~”陆炤发出浑身舒坦的叹息。
陆炤迈着松快的步伐回房取了那件潦草的大斗篷。
还好他的游戏服饰带自洁功能,不沾污秽,比他自己的身体还干净多了。只这一件大斗篷需要清洗。
陆炤随心所欲哼着小调,将大斗篷一通揉搓,倒掉好几盆褪色的水,站起身提溜起那一大团布,手臂上健美流畅的肌肉一现,轻而易举拧干了水,抖开一看,皱皱巴巴的。
想了想,他又把布团往水里一丢,吸饱了水,直接拎起淌着水的布团去院子里,一把甩上晾晒的杆架。
正当他试图把湿淋淋的布团整理开,好叫它晾干以后平整点的时候,身后传来些许响动。
张掌柜回去后理了一通账目,从中挤了些许出来打算提前预支给新来的说书先生,好叫陆炤承了情好好给茶馆说书招客。
虽然时辰已然不早,但这城中又没有宵禁,张掌柜还是决定当晚就给人把钱送过去,提着灯笼揣着钱就出了门,踏入夜色。
他走到小楼门前时,发现里面的屋子未点灯,一片漆黑,小楼门外却亮着一盏灯笼,是花满楼点来给路过的行人照路用的。
张掌柜提灯进了门,并未贸然上楼,先敲了两下手边的大门。
只几下清脆的叩门声,响动也不算大,楼上的人却听到了,不过片刻就出现在楼梯口。
张掌柜见花满楼下了楼来,告知他乃是来给陆炤送预支的一部分月钱的。
花满楼听了听院子里目前的动静,便带张掌柜去院子里。
明月皎皎,星汉西流,虫声窸窣,风拂草木,本该极美的清幽夜色里,一个背对的身影听见响动转过身来。
在月华映照下垂落的银丝仿佛发着轻微的光,那双渐渐睁圆的异彩双瞳倒映着星光。
张掌柜脑子一空,魂飞天外,身子缓缓软倒下去。
好在花满楼察觉不对,伸手一捞,扶住了头晕目眩的张掌柜。
陆炤吓得抓下还湿着的大斗篷胡乱往头上一盖。
“啊!”张掌柜抓住花满楼的手臂,就扒着人惊声尖叫,那一嗓子嚎得花满楼不禁闭了闭眼。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一声来自疑惑的花满楼,一声来自突然“飞”进院墙的急切的陆小凤。
张掌柜不愧是经历了无常的世事的掌柜大娘,对,她刚刚那声暴露了自己,这才不一会儿,她就能哆嗦着有些发软的双腿站住了,慢慢抬起手,颤抖着指向院中;“他、他……”
陆炤内心拔凉。
倒大霉。
我不会才就业就要失业了吧?
好惨一男的——可怜我自己。
还能不能救了?
“那个……这位?”陆小凤犹豫地开口。
花满楼对他介绍道:“这是今日新来的租客, 陆炤。”
陆炤深呼吸, 深呼吸,可怜巴巴地低声说:“我就是、就是天生长得奇怪了点——”
为了保住工作,狠了狠心,用茶茶的语调补了句,“吓到人是不好,可、可这也不是我想要的嘛……”
陆小凤莫名抖了抖,又十分好奇陆炤大斗篷下藏着什么秘密,但礼貌的不主动探寻。
花满楼惊讶于张掌柜被陆炤吓成这样的情况,疑惑地重复了句:“天生长得奇怪了点……”
“不不,不止一点吧!”张掌柜身边有了花满楼和陆小凤,这会儿也缓过劲来了,大声反驳。
陆炤试探着问:“要不,您再试着瞧一眼?”多看看,说不定就习惯了。
张掌柜迟疑地左看看花满楼,右看看陆小凤,躲到他俩身后,大着胆子冲陆炤说:“试试就试试!”
陆小凤好奇的看着眼前那人缓缓蹲下,把盖在头上那坨东西慢慢拉下来。
几缕银丝湿哒哒地粘在脸颊与脖颈处,发尾还滴着水珠。高挑挺拔的健美身躯缩成一团,奇特的异族服饰精美绝伦,裸露的手臂与腰腹处蜜色的肌肤沾染了水渍,于月光下显得亮晶晶的。深眸高鼻,显露出异族的血脉,薄唇抿紧,挂着细亮小水珠子的长睫轻轻一颤,那双金蓝宝石般的异色双瞳里满是委屈。
陆小凤想起了先前在临清见过的狮子猫。
陆小凤胆子大,行走江湖时又有诸多见识,自然没有被吓到。
花满楼出声询问:“如何?”
陆小凤回道:“还挺好看的,是异族人吧。”
陆小凤凑近花满楼,在他空余的那只手上写道:【像一只银毛狸奴修炼得道,化形成人,妖异、美丽。】
陆炤:“西域来的混血,出生就在中原,打小在这里长大的。”
陆小凤:“难怪你没什么西域口音。”
陆炤:“别说西域口音了,我都不会说西域话。”
花满楼:“……西域不止一个国,也不止一种语言。”
陆炤:“嗨呀,反正都听不懂。”
陆小凤:“那你也和中原人差不了太多了。”
陆炤:“可不是么?我都能用中原的言辞典故,还试着说书来着。”
听他们插科打诨了几句闲话,张掌柜被“说书”一词唤醒神智,见陆炤巴巴的望过来,张了张口,想要说话。
“阿嚏!”陆炤打了个喷嚏,只是鼻子被湿乎乎的水气弄得有点痒,他这具身躯体魄还是很强健的。
张掌柜心软了。
他好像一只无家可归而淋了雨的狸奴,湿漉漉的毛发,可怜巴巴的眼神,小心翼翼的乞求。
唉……
要不是为了茶馆的营生。
“确实,还挺、可怜可爱的。”张掌柜松开花满楼,从怀里掏出揣了一路、被暖得温温热热的月钱。
一挂铜钱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闪烁的星光点亮了异色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