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诺千金重。”
“倘若又是对自己发下的誓言,更求俯仰天地,不愧于心。”
“不杀之誓,香玉已经坚持了许多年。刀光剑影中,分花拂柳过,为不杀,他付出过许多代价,经历过许多磨难,也遭遇过许多难以抉择的处境。”
“直到而今,他又将面临一个选择,一个他不愿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痛苦抉择。”
“什么什么?斗篷生已经开始说了?”晚来些的听客匆匆忙忙跨进茶馆大门。
“才开始呢,客官里面请。”茶馆伙计把手上方才擦过桌的布巾甩上肩头搭着,往门口去迎客,“这边上还有空位。”
“行,二子等会儿给俺上碟盐豆,大茶来一壶。”听客一坐下,嘴上还吩咐伙计两句,眼睛和耳朵就朝向前头说书的古怪斗篷人了。
陆炤勾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果子茶,吹开杯中漂浮的几粒枸杞,慢悠悠喝了一口。
等张掌柜端着收赏钱用的黄铜盘子往底下走了一圈,铜钱落进盘中叮叮当当的响了一会儿,便面带春风的捧回来一层铺满盘子的赏钱。
陆炤也挺高兴的,赏钱提成他也有份,有收入好啊。
他还欠着花满楼房租呢。此外便宜也不能长久占,迟早也得考虑搬出去的。如果能攒到买房的钱,那就更美了。
加油加油!美好的养老生活指日可待!
“接着说啊,他又碰上啥了啊?”赏了钱的大老爷肘一支,二郎腿一跷,拉着鸭嗓催促起来。
陆炤收回畅想非非的心神思绪:“咳,这就继续。”
“这是阴云罩顶的一天,悬崖下山谷中刀兵声不绝,厮杀声凌乱。”
“香玉一路自山谷外打进来,面对在江湖中叫得出名号的一众好手,他仍要控制出手的分寸,做到只伤人却不杀人,避开迎面而来的刀枪剑戟、鞭锤棍棒,还要防备冷不丁哪个刁钻角度来一招的暗器。”
“即使在如此苛刻不利的情况下,香玉依旧很冷静。只见他身姿灵巧,如密林中跳跃穿梭的鹿,轻而易举掠过数人的阻拦;他的腿脚与手臂一般灵活拆接抵挡,同时可应付好几人的出招;他的手指更是迅疾,残影如真,瞬间,观音出千手,金刚动雷霆,一连封住十人的穴位!”
“好!身手漂亮!”看官听众兴奋得抚掌喝彩。
花满楼侧首问陆小凤:“你的指头比起香玉大侠如何?”
陆小凤抬手至眼前,看了看自己的指头,忽然并指往前点出一记,被花满楼兜袖截住扣在桌上:“花满楼,你这么不好应付,一定有人不得不怀疑,你究竟是不是真的看不见?”
花满楼含笑道:“有时连我自己也不信我是个真的瞎子。不过不论我是不是个真的瞎子,总归还不算是个充耳不闻的聋子,免得被某个混蛋捉弄得太轻松。”
“香玉过五关斩六将,在一路围追堵截中破出一条生路,终于闯入山谷之中。”
“然而谷中却与入口处截然不同,并没有多少敌人。直到他行至悬崖之下,崖不算高,崖壁却陡险,非常人可攀附其上。”
“香玉仰头向上看,目光如炬。”
“光秃秃的崖壁上有一棵老树,那棵老树枯枝凌乱,没有一片叶子,一点也不吸引人。可香玉却死死盯着它,因为它的树干上垂着一根绳子,绳子两端都吊着一个人:一个是他深爱的女人,前不久才和他闹过脾气,使小性子不理他,他还没来得及去哄,另一个是他不认识的少年人。”
“悬崖上风势凛冽,刮得那重量不同的两人随着绳子一下、一下在空中晃荡,好像随时可能掉下去,粉身碎骨。香玉的心也随之一下、一下跳在空处。”
这令人心惊肉跳的画面使得听见的人都心忧不已,如坐针毡,坐立难安。
“此时,一道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传进香玉耳中。香玉不可置信地转过身来——竟是他!”
老大爷紧张得不小心把伙计林二子绊了一跌,茶壶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碎声。
可是现下谁也管不得那道声音,就连张掌柜也顾不上心疼她新开张没多久就损失了一个茶壶,个个都竖着耳朵等待下一刻就要出现的名字。
是谁?是谁?
陆小凤心中早有预料,轻声吐出一个名字,与陆炤的声音重合:“李巳!”
李巳!竟是他?
怎么会是他?
李巳不是被香玉救下的吗?香玉不是他的恩人么?香玉那般照顾他,还认他作义弟。他岂会不感激呢?
他先前不也还舍身救香玉了吗?
众人四下里议论纷纷起来。初时难以置信,渐渐又有人回过味来。
是了,是了。斗篷生早先说李巳那段的时候,曾提到过一句话,正是香玉不杀人,才有了惨烈的后续。
莫不是那惨烈后续不单单指李巳灭门案?
莫非李巳也因此对香玉怀恨在心,才与人勾结,捉了香玉的爱侣要威胁他,报复他?
可那么说来,李巳先前奋不顾身要救香玉,又是为的什么?
这就使人百思不得其解了。
“周围不知何时起,又围了一圈执兵以待的江湖人。其中,面白如纸的李巳自己推着轮椅,缓缓上前来。”
“‘怎么会是你?’香玉满心充斥着无法理解的疑惑,遭遇背叛的悲痛,与难以抑制的滔滔怒火。”
“‘为何不会是我?如何就不可能是我?一直都是我。’李巳倚靠在轮椅上,很是放松,像是心情不错的样子,‘这些时日你遇上了很多事。’”
“‘是很多事。’”陆炤以香玉的语调回复道。
“‘还越来越多。’”陆炤以李巳的口气说道。
“‘……没错。’香玉惊疑不定地看着李巳。”
张掌柜听到此处,心中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李巳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着他,说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碰到的那些事里有多少件,都是因为我?’”
“香玉忽然浑身冰凉,手脚也仿佛被这话冻住了,唇齿艰难地碰撞:‘都是你做的?’”
“‘那倒不至于,不过,确实都是我让你巧遇、参与的。’”
“香玉才要松口气,李巳又坏心的接着说道:‘只有一件是我做的。’”
“香玉松了一半的那口气停住了。”
众人的心绪也随着香玉而起伏不定。
“‘你是不是再也没有回去我的老家看过,也再也没有听过那地方的消息?’”
“香玉仿佛想起什么,一张俊美如玉的脸犹如江河之水,青绿交加。”
“什么什么?什么意思?李巳他老家又发生了什么事?”一魁梧老兄仅仅一根筋的脑瓜子没跟上大部队,转不过弯来。
他身后的看官用筷子轻轻戳他,小声道:“那李巳只怕已经为他自己复了仇了。”
“啊?”魁梧老兄一脸你在说啥玩意的表情。
陆炤看了眼那头,回想起那位老兄方才也是投过币的,于是打算讲得再直白明了些。
陆炤哑着嗓子模仿出疯狂的语调:“‘不错,看来你也想到了。以防万一,当我掌控有十个江湖中人后,那户畜生便去见了阎王,任何一头畜生都绝无逃出来的可能。’李巳攥紧轮椅的把手,直起身来,脸上是因着大仇得报而前所未有的快意与癫狂。”
陆小凤不禁失声:“如此——”心狠手辣……可回想起李巳自己也是被那恶少灭了门,又不知该褒扬他复仇的手腕好,还是该忧心那户恶少的人家是否也有不知世事的孩童、女子等无辜之人遭受牵连。
“唉……”花满楼惆怅的轻轻一声叹气。
“李巳一声长啸,悬崖上冒出好几个身影,覆面黑衣,气质冷峻无情,不是死士就是杀手。”
“‘来吧,又到需要你做出抉择的时刻。二选一,’李巳抬起左手,‘一个是你的挚爱,你愿与之共度余生的女人。你深爱着她,她也深爱着你。你们从未做出任何对不起彼此之事,所有人都得承认,你们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神仙眷侣,比翼鸳鸯;’”
青衣女子听到这段描述,脸上浮现出憧憬向往的艳羡。
“李巳又抬起右手,说道:‘另一个少年人你认不出是谁很正常。当年确实不该有人逃脱我的复仇,但我独独留下了他。或许,你会觉得他是无辜被牵连进来的,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做过;你会为他感到悲伤,怜悯他失恃失怙孤儿一个,他本该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这要怎么选?!
众人也已与香玉一同,陷入两难的境地。
选爱侣活?但那稚子何辜,才遭逢过大难,又小小年纪就要因香玉的“偏私”死去。
选少年活?可那姑娘也同样未曾造过什么孽,凭什么就要为香玉的“偏公”献出自己一条纯洁的生命。
“李巳接着竟把两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道:‘又或者,三选一:你杀了我,他们两个都会得救。只要我死了,不再有人掌握威胁到他们的秘密,那些人便不再受到我的控制,也不会继续伤害你们。’”
“‘只要,你杀了我。’” 陆炤一字一字清晰明了。
二选一,杀一人,放一人;三选一,杀了他,放两人。
魁梧大汉突然腾的站起来,大吼一声:“干他丫的!杀的就是他!”
还未等陆炤做出任何回应,下边已经吵开了,都嚷嚷“那还用得着选吗?杀了那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一道清亮的女声却突然从中脱颖而出:“你们忘了香玉他从不杀人的吗?”
场面霎时一静。
陆炤趁此接着讲到:“香玉挟持了李巳,李巳的手下却果然个个无动于衷。李巳非要香玉下杀手不可。”
“正当僵持之时,忽然悬崖上破空一箭,射穿人群。原来是香玉的友人们前来相助,他们也是如香玉一般难得的武林高手,又打了个措手不及,很快便把悬挂在空中的两个人质救了下来。”
“香玉的友人不解而忿忿地质问李巳。”
“就见李巳知自己未能拦下他们,大势已去,暗中服下无解毒药美人泣,七窍流血。”
“李巳双眼缓缓淌下两行血泪,面无生气,心中死寂,艰难地说道;‘他终究是我恩公……却也是我所怨恨的仇人。’”
“他、他是个疯子吧!”有茶客颤着声儿说道。
“说不准——还真是。或许当年那场滔天业火已然焚去他的理智,或许从那场大火中艰难留存下来的,只是一个入了魔的厉鬼了吧。”
陆炤长叹:“李巳对义兄香玉的感情有点复杂。怨他恨他,亦敬他仰他。逼迫香玉杀人,为复仇,也为‘报恩’。如此行事,可见他着实陷入疯魔了吧。”
“他觉着恩公天真烂漫,竟不知世间罪恶能至几何。于是便想要‘唤醒’恩公,叫他破了那无谓的杀戒,此后便能更全然地保护自己,守住无法失去的那些人、事、物。”
“然而他怎知,他这位恩公或许亦曾有过令人哀恸不已的过去,从此才誓不杀人。”
可怜可叹,可恨可惋。
“诸位觉得,香玉此后半生,是否还能够坚守住‘不杀’的本心呢?”陆炤说了许久,渴的不行,这下终于有空痛饮几杯。
“你说的这些事都是真的吗?”一道突兀的质疑自众人中出来。
“亦有真来亦有假。混合几多人,混合几多事。当然,你们若是不信,也可全然视作假的。只当是来此听个乐子罢。”陆炤无所谓的摆摆手道。
可不就听个乐子而已,不会还有人当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