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肋骨断了两根,左手手臂前叉骨骨折,内脏有多处不同程度的破损,”医生翻着诊断报告,眉头皱得紧,“最主要的还是脑部,中度脑震荡,硬脑膜下血肿。”
“送来的时间太晚了,失血也太多,就这几天了。”
“准备后事吧,节哀。”
沈榆愣了愣,还未有反应,站在他身边的实习生汤至臻先脚下一软,打击巨大无处支撑,情急之下抓了沈榆的袖子。
“沈哥,都怪我的,是我走路不看路,没跟紧队伍,走到了悬崖边,那泥巴路刚被水冲过……我没站稳,要摔下去的时候温老师拉了我一把……”汤至臻面色发白,事故过去几个小时,还是惊弓的鸟,担心最后一根草压下来的骆驼。
然而医生的判决是什么分量?不会有假了。沈榆扶了他一下,还是紧闭着嘴巴不说话。
里面那个躺着的温老师是首都植物培育研究所的教授,是沈榆的哥哥,同时也是沈榆的顶头上司。
虽然不是一个姓氏,但毕竟有这层人尽皆知的关系。所以这次外出作业发生的意外,就算沈榆不在现场,也还是被人在凌晨一个电话叫了过来。
“好,我知道了。”沈榆对医生说,说完这句话就感觉喘不过气。
“家属和朋友都可以进去看看,”医生摘下口罩,也于心不忍,“不着急,见一面再做接下来的打算。”
“……”
医生走远了,留下一扇敞开的重症监护室的门。
沈榆不动,准确来说是动不了,一阵刻骨的寒意从脚底漫到全身,漫上头顶,每一寸皮肤都发麻,背上透了汗。
沈榆一没有表情,二不开口,让汤至臻更害怕了。
虽然可能在法律层面来看完全不是他的责任,但汤至臻自己清楚,要不是温遇旬伸手拉了他一下,脚下使力正好踩到山体滑坡后松软不坚固的泥沙地,失去重心导致摔下悬崖,也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换而言之,该死的是他,现在应该在里面躺着的原本也该是他。
“沈哥……?”汤至臻慌乱地叫了他一声,怪罪是他该受的,不管是死还是半死不活,刀快的话至少不痛苦。
沈榆回神,像惊醒一般,语气居然一如既往地很平和:“嗯,我就不进去了,你想去看就去吧,然后联系所里把事情讲清楚就好,我去缴费办手续。”
汤至臻和沈榆共事的时间没有很久,三个多月,沈榆今年24岁,比他大两年,是正式研究员,照顾他很多。
工作和生活上都是,沈榆性格很好,人很温柔,长得又好,汤至臻在植培所被一些个讨人厌的前辈刁难的时候是沈榆替他解的围。
经过那一次解围之后沈榆也常常被那位前辈找麻烦,但他从来不放在心上,只会笑着说“没事”。
虽然有风言风语传出沈榆和温老师的关系不干净……但汤至臻愿意相信沈榆。
毕竟这样一个人,汤至臻觉得真的不像也不会允许自己以权谋私。
亲和力足够,但距离感同样有余,是那种太过接近和接触都不忍心的、移栽在北方的南方新荷。
“你给皎皎姐打电话,让她现在过来一趟。”沈榆拍了拍汤至臻的肩膀,“打完电话替我进去看一眼吧。”
汤至臻这才抽回神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知道了。
这么温柔的人,现在兄长要去世了居然连一点波动都没有么。
正想着,电话通了:“什么事?”
汤至臻顶着沈榆的背影看,低下头说话之前好像看到那道身影好似没站稳一般晃了一下,他眨了眨眼睛,刚想更仔细看清楚,那人已经闪身进电梯,看不见了。
沈榆办事利落,按照指示跑了几个部门,就把医院里的事情全部打点好了。
凌晨三点,万家灯火该歇,只有医院的窗里透着明亮。
沈榆跑腿累了,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下来,就算时间不合适,也还是拿着手机开始拨电话。
先打给温远,没接。
温远不接岑漫摇也不会接了,他们待在一起工作,估计都在忙,但沈榆还是打了一个。
“嘟嘟……”“您好,您呼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后……”
好歹是父亲母亲,这种时候居然一个都联系不上。
沈榆断了通话,攥着手机发呆。
也不是低头看到自己抓着手机的手指都发白了才意识到自己在抖。
汤至臻刚才和他说了什么话他完全没听清,耳边闹哄哄的,好像是在跟他解释,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有点听不清话,眼前也看不清楚东西了。
温遇旬是沈榆异父异母的继兄,关系不好。
温遇旬单方面对沈榆态度不好罢了,他认为自己在温遇旬面前一向是没有什么存在感的。
父母的结合不得不将他们拴在一起,他们一起生活了四年时间。
四年,就算是两个刚出生的小婴儿都算作青梅竹马,混得该相当熟悉了,可是沈榆和温遇旬之间有另一层见不得人的关系横着,两人见面简直比陌生人还像陌生人。
汤至臻想错了,他和温遇旬的关系的确算不上清白,他进植培所,靠的的确是温遇旬的面子。
关系实在是复杂。
沈榆低下身子,弯了脊背,缓缓捂住了脸,身体里有一团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让他疼痛万分,一会儿堵在喉咙里让他说不出话,一会儿又抵在泪腺处让他哭不出来。
手机没充多久电,他今天处理数据也很忙,一点多才到家,这一通忙下来,屏幕亮起来,显示电量告急。
紧接着,电话铃声响起来,如同噩梦一样的夜晚还远没有结束。
“小榆,我们到附属医院门口了,病房在哪一间?”
给他打电话的人叫林皎,植培所研究处的主任,和温遇旬是很好的搭档,对沈榆也和善。
沈榆搓了搓脸,强迫自己冷静:“我出来接您。”
春夜的风还透着磅礴的冷意,林皎外面披了一套羊绒大衣,里面看着好像还是家居服。
也没化妆,看起来有点憔悴。
她一见到沈榆从里面走出来就快步跑到他身前,身后跟着几个人,都是植培所的同事,接到消息之后第一时间赶过来。
林皎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沈榆嗓子有点哑:“医生说就这几天了。”
带着林皎几人上了楼层,站在病房外,沈榆停住脚,他依然没有要进去见最后一面的意思。
“你们去吧,我就不进去了。”
他看着实在是太冷静,但此时林皎的情绪也不稳定,什么都没多想,穿了防护服就进去了。
汤至臻还坐在一边,现在已经开始放空,开始接受,沈榆把他叫到一边,嘱咐道:“这里有什么事你多看着些,拿不定主意的和皎皎姐商量。”
汤至臻问:“那沈哥你呢?”
沈榆说:“我回家,收拾东西。”
不仅是收拾东西,母亲和继父现在联系不上,后续的手续和流程都需要他跟进。
现在,至少现在轮不到他难受。
他说完转身要走,身后和林皎一起来的其中一个人貌似在说他什么不是。
是那个经常找他麻烦的前辈,叫张文因。
沈榆这时候的听觉已经恢复了,隐隐约约听到张文因怪腔怪调的嘲讽:“是温遇旬把他弄进植培所的吧,不然凭他这种半吊子凭什么能转正啊……现在看着一点都不难过,简直是白眼狼……”
“哥,别说了……”好像是汤至臻的声音。
沈榆脚步停了一瞬,接着更快地走进了电梯。
东西基本上打包收拾好以后已经日出了,沈榆这时候才有空下楼去给手机充电。
手机里有植培所工作群里的消息,大概的意思是放一天假,领导语焉不详,只说雨天路滑,大家要格外注意安全。
父母还是没有给他回电。
沈榆长长地吐一口气,觉得自己现在处于一种极其诡异的平衡的稳定。
看着面色如常,也并没有想要流泪的冲动,只是有什么东西埋在心脏里,跳一下跳一下,想要喷涌,又实在突破不了脏肉的隔阂。
工作群里的消息是发给不知情群众看的,沈榆作为暂时最适合联系处理这件事的知情者之一,自然是要配合警方和上级调查清楚的。
天仍在下雨,并不悲戚的春雨,下下来是润物的生机。
沈榆一把伞打到家门口,司机早就等在那里。
“小沈先生,”司机常常接送温遇旬上下班,见过沈榆几面,“温家那边已经通知到位,温老先生和温太太半个小时前就赶去附属医院了。”
司机眼底也有些青色,眼珠里有血丝,表情并不好看。
“好,麻烦你了。”沈榆收了伞上车。
植培所的位置在郊区半山腰处,今日路上格外拥堵,眼看着大门都快瞧见了,一排车堵在前面,就是上不去山。
“前面有施工,”司机说,“可能还要一会儿。”
沈榆忖度两秒就做下决定:“就这几步路,我走上去吧。”
他回家出门都匆忙,连衣服都没换,身上还有在医院里沾的消毒水味。
实在是冷,气温只有十度上下,沈榆拢紧身上的风衣,逆着风和雨往山上走。
山脚的工人正在修缮路面,原本的路面坑洼不平,是十年前豆腐渣工程的产物。这次修缮要将水泥铺厚,路面改宽。
路边留了一条仅能行走通过的泥巴路,四周都有砍断的,被连根拔起的粗壮树干。
沈榆没什么犹豫地走上去,看似正常,实际心绪已经飞到真空里找不到了。
忽地脚下一松,那被破坏过一次架构的沙土地根本禁不住多少人一次又一次地踏过,一大块结成团的泥巴骤然松动,带着沈榆全身的力量就往下掉去。
周围惊呼声渐起,沈榆耳内嗡鸣。
坠落的速度很快,沈榆这才知道跳楼的人在失重的几秒里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的。
不过上天垂怜,勉强分出几秒,在沈榆的后背触到地面之前给了他想遗言的时间。
这一生虽然短暂,但对不起太多人,父亲早死未敬孝道,母亲盼望却平庸终生,朋友与梦想尽数辜负,对现状也不甚忠诚。
最后回想起来,只对温遇旬说过一次喜欢。
亲吻也只有寥寥一次,鱼水之欢更是难成。
好遗憾。
……
“小榆……小榆?”
沈榆睁开眼,不是医院,不是天堂,是一张略显年代的木质餐桌。
他的母亲岑漫摇站在面前,与他隔着空气中肉眼不可见的无数粒尘埃视线相撞,搬进温遇旬三环内复式之前的名为四季花园的老小区内,破败的墙漆一如既往地露着马脚。
“小榆,”岑漫摇将清汤长寿面从锅中倒进碗里,“昨晚几点睡呀,吃饭都能吃睡着。”
又笑着说:“20岁生日快乐。”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选择在七夕开更一个新文。
这次写一个心机别扭哥哥和忠诚小狗弟弟的故事!
(不会很虐,反正是没有隔壁潮水虐,这我可以保证TT)